第8章 8二审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十一,距五月四日的梃击案已过去了七天。
刑部大牢,火把印照下,墙上挂着夹棍,镣铐,囚室里铺着结着霉癍的麦草,墙上的血迹已发黑长毛。张五哥的两只熊猫眼仍未消退,他睡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结着蛛网的窗洞,灰尘正在光柱中起舞,那些缭乱的灰尘再怎么缭乱,也终究是一介灰尘。哗地一声,牢门开了,狱卒提着牢饭进来。紧接着,一个身着中衣之人也跟了进来。
那人须发灰白,留着山羊胡,进来后看了看地上的张五哥道:“你便是闯宫奸人?”见张五哥不答,那人又道:“后宰门尊严之地,你是如何进去的?”张五哥又是不答。那人用陕西话骂道:“倒塌样,没捏儿紧俊气气。”来者正是兼管刑部与都察院的张问达。张五哥缓缓转过头来,张问达蹲下端祥了片刻,叹道:“唉!倒也端眉正眼,只怕不得回家做营生了!”闻言,张五哥心中一动,缓缓道:“大人休要再问,我来京只为告状,掠死了算啦,无用人。”
张问达默蹲片刻,狱卒将饭桶放在地上,张问达伸手将饭桶置在身后道:“吐实,与你饭,不说,饿死!”说罢,回头使了个眼色,上来两个狱卒,将张五哥扶起,倚在栅栏上。张问达又摆了摆手,狱卒退了出去。张问达蹲在张五哥身旁道:“那张差,听到不曾?是谁引你入京,又是谁引你进的后宰门?”
张五哥闭目缓缓道:“小的蓟州人氏,有个马三舅,李外公,叫我同一个老公来,事成给几亩地。老公骑马,小的跟着走,四月初三歇在燕角不知名店铺,初四到京。进了一处大宅子,老公与我酒饭吃,对我说,先冲一遭,撞着一个打杀一个,打杀了,我们救得你。又与我枣木棍,领我由后宰门进宫。”
张问达闻言,歪头沉思片刻,问道:“老公叫甚?”张五哥道:“不知道。”张问达问道:“老公长甚样?”张五哥道:“与我酒饭吃的,看不到正脸儿。引我进门的,是个胖大身样。”张问达又问了几句,不由赞道:“不狂不癫,有心有胆!”他伸手掸了掸张五哥身上的麦草,摇了摇头,退了出去。
两天后。端门下又是一派车轿纷纷,人言啧啧。有人叫道:“张差持梃犯宫,乃是受人指使,张大人已问实了,如何是疯癫!如何是告状!若是告状,不敲刑部的登闻鼓,却敲内官的脑袋,事上有此道理?必得重审!诸臣上了这么多疏子,通政司俱不报!”
有人叫道:“内廷外廷有人窃弄威福,学生切齿不平!张差不狂不癫,受人嗾使,为何以疯癫结案?梃击一案,今日必要奏请主上明断,哪怕触犯凶锋,死无所恨!”立即有人附和道:“杨大人所言并非一人之私言,通国之公论也。”又有人拍着笏板叫道:“诸公,诸公,听我一言!张差一案,事属暖昧,于宪非轻!请皇上大奋干刚,一查到底!今日召对,死即死,不敢不争!”甚至有人叫道:“为国讨贼!何惜立受斥逐,首辅老先生何在!请首辅率我等觐见,首辅何在!莫非亦是趋附自固之辈!”还有人叫道:“太子妃位虚置两年——”
也有人叫道:“皇城之中,如此喧嚷,成何体统!纠仪御使何在!何不纠参议处!”有人议道:“连首辅也攀连上,这些东林,必会寻得一瑕说起,先使大老不安其位。”
正在这时,只听端门上一个尖细的声音叫道:“上御示:奸人犯宫一案,着法司二般提了问!刑部会推干员,速速审理,不许滥徇取罪,违者拿问重处!”于是众人齐呼吾皇万岁!也有不少官儿或是垂头不语,或是垂头叹息。
喧哗声中,王士昌轻声问道:“此番谁来审?”张问达轻声道:“胡士相不动,再加上赵会桢,劳永嘉。”王士昌疑道:“怎么又是浙党?”张问达道:“刑部七司官,四个浙党,一个昆党,浙党才好,再审个举朝唔儿呐喊!”王士昌闻言一笑,轻声问道:“那张差靠得住么?”张问达道:“不知道,前日牢中所见,斯人长身胼胁,竟是圣人之像。”
王士昌疑道,什么?张问达道:“胼胁者,便是只见肌肉,不见肋骨,《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曹共公闻孔子胼胁,欲观其祼。可见胼胁乃是圣人之像。”王士昌斥道:“休要胡说!”张问达笑道:“可是你伙着我做了这商山四皓。”王士昌道:“慎言!慎言!”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十五,刑部大堂。正面的公案后坐着刑部山东司郎中胡士相,两旁又加了两张公案,坐着员外郎赵会桢,劳永嘉。郎中是正司级,员外郎则是副司级。此外,两旁的栅栏后还坐着一众听审的大人,红袍蓝袍皆有。
胡士相叫道:“钦犯张差,奉旨,法司严讯!”劳永嘉叫道:“从实招来!”
张五哥跪在堂下,无力道:“红封教的马三舅,李外父,引我去见不知姓名老公。”胡士相问道:“马三舅,李外父叫甚?”张五哥道:“马三舅叫马三道,李外父叫李守才,二人叫我打上宫门,打得小爷,吃有,穿有,还与我几亩地。”胡士相闻言,重重拍响惊堂木,喝道:“你这奴才!如何又翻供!你不是说,所积柴草叫人烧了,进京告状么?怎么又成了进宫打小爷!”劳永嘉道:“必是这几日受了刑,有些失心,我经见过。”赵会桢道:“这是病拿的,原本就有些癫狂。”
只听一旁的栅栏后,有人重重咳了一声,胡士相转目看去,乃是杨涟。
胡士相不再审问,只是疑道:“这红封教,莫非是东大乘的支流?”劳永嘉磨脸看向胡士相,道:“李国用,听说与李国用有些干系。”胡士相疑道,甚?劳永嘉轻声道:“李国用!王森的徒弟,出首闻香教,自立教派的那个,前几日不是来过?”胡士相闻言,噢了一声。他庄严道:“红封教一事,着缉事衙门严拿究问,马三道,李守才,写票子提问!”说罢,向赵会桢使了个眼色。
员外郎赵会桢会意道:“都审了半个时辰,以学生见,人犯张差,因柴草为人所烧,气出癔症,擅闯宫门,击伤宫人,按律当斩,加等立决!”正说到这,栅栏后的虎头牌下忽地立起一人,叫道:“前者以疯癫成招,此番竟以卖薪成招!”正是兵科给事中杨涟。公案后的胡士相不由一怒,他下意识地抓起了惊堂木,却又轻轻放下道:“杨大人并非刑科给事中,不可咆哮公堂。”杨涟叫道:“前番以疯癫成招,此番为何又以卖薪成招!他已招承进宫只为打小爷,又者,如何又成了告状?只问马三舅,李外父,不知名老公却不问是何人!”
胡士相道:“他原就是风魔癫痫,类失心者,遇人则击,甚不知姓名老公,甚打小爷,所言不足信,不必波累旁人。”杨涟朗声道:“若是失心,岂能择地而击,待时而发?执棍从容入后宰门,竟无人觉察?若无人引领,待入禁中,千门万户,他门不入,独闯入东宫?”赵会桢道:“若非闯入东宫,仅闯入御药房,又岂会如此纷纷扬扬。”
杨涟还欲再说,胡士相起身叫道:“前番奉旨,杨涟狂肆无上,特加斥谴,念言官,夺俸一年,姑不深究!来人!将杨兵科叉出去!”立时上来几个衙役,连推带拉,将杨涟拖到廊下,杨涟挣扎着叫道:“你奉的是甚样的旨,皇上何曾传旨于你!大堂听审,布衣百姓皆可,为何逐我!如此结案,难哄天下后世!”
杨涟的吵吵消失在仪门外。栅栏后的几个官员也一一起身,冲着公案一礼,纷纷出门。胡士相等人起身回礼,待众位听审的官员消失在仪门外,胡士相吩咐道,都下去。一众衙役书吏纷纷退下。
待大堂内只剩下三位主审副主审,胡士相挪步到书吏的桌案旁坐下,将笔录细细看过,不由提笔改了几处。他骂道:“这厮,胡乱攀咬。堂堂法司,受制于一编氓,还得我来掰字眼子。”劳永嘉揉着太阳穴道:“所谓不知名老公,再问下去,必会词连郑贵妃。若是贵妃主使,何不用鸩而用梃?与地几亩,非相当之赏格,逢人便打,亦非行刺之状,至于张大人以一饭为诱,饿死为胁,张差即吐实,此皆人情所无。”另一个副主审赵会桢叹道:“天意,人意?吾不得知之矣。”
三天后,乾清宫。一屋明黄的安祥之中,万历难得地坐在了御案后。
“遂无复顾惮,睥睨神器。此等狂悖乱逆,非唯心不敢萌,口亦不敢言,耳亦不忍听,真可痛哭,良可叹息。望我主上大奋乾纲,发奸剔垢!”万历缓缓读着奏疏,郑贵妃立在一旁,执着手绢,面带泪痕。万历放下奏疏,又操起一本念道:“大理寺添注右寺丞王士昌。宸居何地,主器何人,张差何物?敢于持梃突入,入履无人之境?吁!可惧哉。倾储何谋,主使何事,阴养死士何谓?种种可疑,二审过后,群情激昂,主上不下提牢三审之旨,吁,可寒心哉!”
郑贵妃终于叫道:“皇上!妄言不可听!”
万历放下疏子,抬头看向郑贵妃,严峻道:“还说你荧惑圣聪,叫朕如何解道路纷纷之口?贵妃好自为之!”郑贵妃闻言,心中一凉,继之一惊。这是三十年来,万历头回对他说重话。
“皇上!”郑贵妃叫道。正欲开言,万历摆了摆手道:“说与太子。”郑贵妃又叫了一声皇上!万历却扭过头去。泪痕再次浸上郑贵妃的面颊,终于,她将手绢往脸庞一捂,扭头去了。
待郑贵妃去了,万历提起朱笔,在奏章上批了二字:复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