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人之心
上一世,南嫘失明多年,已经习惯了作为一名瞎子过生活,故此,也没有什么不适应,她在常曦殿内摸索几次,便大致熟悉了居室内的布局,没有芸香在侧也能简单做些事情。比如现在,芸香去尚食局领膳食了,她也能依靠自己,摸摸索索地在屋内活动。
按理说,贵为妃位,她怎么也不可能只有一个侍女服侍,可谁让她着了阮问心的算计呢,一朝失势,被连降数级,从高高在上、人人艳羡的南淑妃,变成了一个戴罪之身的南才人。
她猜想,留她在常曦殿禁足,是因着圣上忌讳相国府实力还在,不敢做得太过分,若是依圣上的本意,怕是要借着一个妒忌成性、谋害皇嗣的罪名把自己的品阶一撸到底、打入冷宫吧。虽然只是禁足,圣上也没有让她过得太舒服,常曦殿里除了芸香就再没有其他人侍候在侧了。圣上撤了所有的奴婢,令她独居殿内痛思己过,案件查明之前不得出入。因她双目不能视物、起居不便,才留下一个芸香照顾。如今,殿外有侍卫把守,除了每日请膳的芸香,谁也出不得、进不得。偌大的一座宫殿,曾经有多么辉煌,如今就有多么寥落。
“娘子!”芸香的惊呼声传来:“您怎么起来了!您想要什么,等芸香回来再拿也不迟呀。如今您行动不便,若是伤到了可如何是好。”
领膳回来的芸香放下食盒,走过来小心扶住南嫘。
听芸香回来了,南嫘问道:“芸香,阿兄那边可有回讯?”
芸香扶南嫘入座,答道:“大郎君来讯了,说如今皇宫守备盘查森严了许多。要送新人入宫怕是不成,但大郎君有一亲随,此人故交之女如今在宫内的尚食局当值,此女医术极为精湛。大郎君已经命人为您联系了,定了这个月十五,子时一刻,自西角门入,为您医眼睛。”
“好。阿兄果然周全。”南嫘颔首,她这兄长好歹还是个中用的:“可知那人是谁?”
芸香答道:“尚食局典药御侍,方谷月。”
“竟然是她?”南嫘诧异。
这个人,她上一世在冷宫时听侍女们提起过的。那时候,阮问心已经登上妃位。她知道,阮问心是想争夺皇后之位的,但当时的情形于阮问心不利,除阮问心之外,另有两妃,论出身,论家世,阮问心是一个也及不上。为了巩固地位,阮问心与那两妃斗得不可开交,她急需一位助力。此时,方谷月出场了。
方谷月此人,生长于医药世家,自小敏而好学,成年后就凭借一身医术遴选入宫做女官。但她入宫后,一无身家背景,二无人引荐提拔,以至入尚食局十余年,年华渐渐老去,也只升到个正七品典药。而阮问心的儿子四皇子,正是她女官生涯的一大转机。
阮问心所出的四皇子祁靖文,因一次意外跌入湖中,感染了伤寒,缠绵病榻半年多,入冬后更是病入膏肓之状。皇子病中需女官服侍用药,众女官知道圣上爱重四皇子,眼看四皇子不行了,怕被迁怒,私下互相推诿,谁都不愿意继续当职,怕碰上四皇子早夭,当了冤大头。方谷月就在此时被推出来挡箭。谁知方谷月观四皇子面色病症,觉得还有救,又觉得医官开的方子太温和,不能发挥药效,她仗着医术高明,大胆改了医官给的药方子。几剂药下来,竟将四皇子从死亡边缘给拉了回来。后来,她的行为被告发,可她救治四皇子有功,圣上不仅没有责怪,反提她做了正六品的司药御侍。
阮问心也许是见方谷月医术过人,又行事果敢,是个人才,于是施恩于她,把她笼络住了。方谷月就这么成为了阮问心夺后大戏中不可多得的一份助力。
南嫘心下暗喜,这样一个人物,竟然被她先遇上了,既然如此,她可绝不会让这么个人才再回到阮问心手心里去,最好为己所用。
“娘子认得她?”芸香诧异。
南嫘意识到自己一时口快,含糊解释道:“偶然听说过罢了,听说医术高明。”
“医术高明怎的还是个七品的典药。”芸香有些不以为意。
南嫘道:“不可妄言。阿兄选的人自然是顶好的。”
听闻此言,芸香也道:“想来能给咱们相国府选中,也定有过人之处。”
南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也不知道这眼睛伤得重不重,若真的治不好,接下来的日子可以预见有多凶险,她上一世的悲惨结局,也源于这双看不见的眼睛。
看出南嫘的担忧,芸香开口安抚,信誓旦旦道:“娘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没事的。”
南嫘浅笑:“那就借你这小丫头吉言。”
两人正聊着,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殿门外有什么人在吵嚷。
自从自己获罪以来,一直门庭冷落,如今竟还有人上门?南嫘上一世因为双目失明,又被禁足殿内,一时不能接受,有将近一年的时间都躺在床上自怨自艾,万事不理,所以也不记得谁曾经来访过,此时,她倒是很好奇门外是何人,于是吩咐道:“芸香,去瞧瞧,外面何事吵嚷呢?”
芸香依言起身,过了半盏茶功夫,外面人声渐息。
芸香推门进来,南嫘听见她将什么东西放在桌上,于是问道:“拿了什么回来?”
“是一些吃食。”芸香道:“先前住咱们殿里的赵才人,命侍女送了些吃食过来,说是怕您膳食清苦,献上一点酱料小吃,聊表心意。守宫侍卫不让进来,我就接了过来。这赵才人倒有些良心,不像那些个趋炎附势的,早去巴结阮问心了。”
“是她?”南嫘一听是赵才人,就完全明白过来了。
怎么会有人在这时候还敢来她殿里走动,这么做是摆明了和正得势的阮问心对着干。可这赵才人却不同。赵才人原名赵淑兰,出身低微,入宫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御女。御女没有品阶,所以不能有自己的宫室,都是多个人挤在一处宫殿,情况好一点儿的会赐住在高阶宫妃的偏殿里,平时负责侍奉主殿宫妃,而赵淑兰就被赐住在了常曦殿里。
南嫘想起,自己当初因为家事显赫,在宫中又受宠,性子很冷傲,也没沾过什么蝇营狗苟之事,所以一点防人之心也无,见赵淑兰看起来和顺温婉的样子,便觉得是个好相处的,所以待赵淑兰一直极好。她自己想尽办法避宠,所以就推出赵淑兰服侍圣上,赵淑兰因此沾了些雨露,后来为圣上生了个公主,才晋位为才人。
她以为赵淑兰对她是会感恩戴德的,后来才知道,赵淑兰不仅不感激她,反而是恨她的。上一世,她被打入冷宫后,里面的几个刁钻的侍女多次欺压她与芸香两人,她们不敢明目张胆对自己动手,便污蔑芸香偷东西,大冬天里把她们的被褥包袱一股脑扔进雪地里,又把芸香关进四面透风的柴房里整整三天,而双目失明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得缩在冷硬的木板榻上冻了三天三夜,还因此落下了肺病。她当时只当是那些侍女恶毒可恶,后来,却无意间听到她们在廊边嬉笑,说赵才人真是大方,不过是折腾了那废妃和芸香丫头几次,便赏了她们一片金叶子,正闹着要怎么分。南嫘听闻的那一刻只觉得遍体生寒,冷得透不过气,为什么一个看起来那样温婉的人,却藏着这样阴险的心思?自己又是哪里对不起赵淑兰呢?
当时想不明白,但后来,她在冷宫熬了那些年,躲在墙里冷耳听惯了后宫各种怨与怼、憎与恶的秘辛,她渐渐也懂了。想来,赵才人觉得自己是在施舍她吧。毕竟,赵才人虽然在自己的举荐下侍寝了几次,但圣上对她并不怎么上心,她日日见心心念念的圣上过门不入,反而与自己在她眼皮子底下相偕恩爱,她还要恭恭敬敬随驾侍候在侧,心中怕是早生了扭曲的恨意。冷宫里不乏这样的怨怼女子,把一切妒忌与愤恨都倾倒在最受宠的那个人身上。当过去高高在上的人从高处跌落时,她们都迫不及待想要踩一脚,以倾泻多年的愤恨。
南嫘知道,后来,赵淑兰与阮问心走得极近,也不知,她们是在自己被丢入冷宫后开始结盟,还是……自己被污蔑私通一事,根本就是她们两人联手所为。不管是哪一种情形,赵淑兰送来的东西,都有古怪。
“芸香,打开瞧瞧是些什么?”
芸香依言打开了盒子,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开口的语调略显惊异:“娘子,这赵才人竟然如此慷慨。她拿来的都是些海中珍馐,怕价值不低呢。”
“海中珍馐?”南嫘略一蹙眉。
“对啊。”芸香清点了一下,道:“有一瓮鲒酱、几包鰕鳝和江瑶柱。看样子还都是海民上贡的贡品,应是圣上年节时赐给她的那些,都给咱们殿里送过来了。”
“哼。”南嫘不仅没有惊喜,反而冷道:“为了对付我,她倒是煞费苦心了。”
芸香不解:“您是说这吃食有问题?可凡是吃食,入门前侍卫都要验过的。”
南嫘解释道:“她有几个胆子?敢明目张胆动手脚。不过是欺我大祁地处内陆,众人皆不了解这些海中珍馐罢了。我的眼睛如今受着伤,海中珍馐乃发物,若是日日佐以这些吃食,伤口怕是要久不愈合了。”
“竟然是这样?她怎的变得如此歹毒,这是盼着您眼盲呢!”芸香不愤:“她在咱们殿中时,您可待她不薄。您不方便时,还劝过圣上去她那儿歇息,若不是如此,以她的样貌出身,近圣上身都难,哪能受得了宠幸、又怎会得个小公主呢!”
“怕她是不以为恩,反以为耻。”死过一次,南嫘性子也变得凌厉了。原本的她虽然孤傲任性,但从不肯把人往坏处想,也没有做过什么争宠夺势的事,更不屑陷害他人,但如今,她可不会对那些害过她的人手软,尤其是对这种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之人。这个女人她一定要收拾掉。这一世,她惜命得很。她的准则是,以自己为先,在这样危机四伏的皇宫里,她先得尽一切手段除去阻挡自己活命的所有障碍。
芸香道:“赵淑兰原来这样小人心性!您当初真是错看了她。”
南嫘冷笑:“别忙。你且看着,欠我的,我让她一一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