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人生第一个第一

第73章 人生第一个第一

五月初,秋荷刚满16岁。跟着老师陶慧珍来到了景洪,两个人到了景洪市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二人背着行囊,走出汽车站。陶慧珍手里握着景洪市的地图,少女秋荷的脚步有些踌躇。漆黑的夜色中,耀眼的灯光铺设在整个城市当中。放眼望去,灯光流动,比秋荷记忆中的星空闪亮很多。那时的景洪市的夜色,还谈不上多灯光璀璨,火树银花。可从小生长在大茶村,从未出过远门的秋荷,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众多的光线、汇聚在夜晚的样子。

可真够亮的哟。

到处都是光。来往车辆的光;居民楼窗玻璃的光;灯箱广告的光;路灯的光。冷的光,暖的光。光与光融合在一起,在秋荷的眼中变换着。她觉得自己正穿梭在光的世界里。

然而对城市的不熟悉让秋荷一言不发。她默默地记住城市夜晚真实的样子,连夜空其实都不那么黑的纯粹了,巨大的城市中声音和光一样从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来。勐泐大佛寺的大金塔从排列而去的方块似的楼群中,露出望不到顶的塔尖,插向夜空。

秋荷虔诚地祈祷了一番,对着遥远的金塔的方位拜了拜。

陶慧珍注意到少女的举动。不知为何,她也跟着那样做了。

在那一刻,陶慧珍感到城市的转动,竟是如此的有序,她融入不进半分。在异乡,陶慧珍第一次开始想家了。爸爸妈妈,舞蹈,文秀,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光。不过很快她摇了摇头,她望着探入云霄的塔顶,再次静静体会这座南面的“黎明之城”。

她们从汽车站出来后朝着北面走了会儿,进而往东面的一条街的深处走。经过三个或四个红绿灯,路变得窄了,楼房变矮了。这边行人稀少,有了些灯火阑珊的味道了。凭直觉,比赛的地方应该就在附近吧。

夜渐渐深了。

陶慧珍带着秋荷在一家旅馆安顿下来。卸下身上的行囊,才来得及感受一整天的舟车劳顿,实有多累。她们起了大早,从村寨走到勐腊县的汽车站。每天一次的长途汽车在这里通往景洪。

吃了从家中带来的糯米饭团后,秋荷洗了把脸问道:“老师,我们明天报了名回去吗?”

对于此时的秋荷来说,即将到来的比赛也好,不曾见过的场面也好。她一个小村庄赶来的小人物。她无法做到有恃无恐,拥有信心和对这个世界不感到敬畏是两回事。她知道她的身后,唯有陶慧珍一人。

她还是感到害怕的。她势单力薄,她渴望创造一些名为“奇迹”的东西。

“留下来。”陶慧珍斩钉截铁的说。

依照陶慧珍的意思是,等到明天报了名,她们就在这边找个小旅馆住下来。临近比赛,不能让秋荷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该花的钱还是要花呀,还有一个星期就要登台比赛了,也经不起再长途跋涉。余下的时间刚好用来加紧练舞。

关了灯后,窗外城市的灯火透过窗帘洒进旅馆的小房间来,时不时的,有汽车喇叭的声音或近或远或长或短的响起。秋荷生平第一次住在这样干净的房间,也是第一次就着城市的夜晚入睡。她失眠了。

翌日早早地,陶慧珍领着秋荷迈进报名地的大门。

景洪市的舞蹈比赛是一年一度的,直到今年大概也顺利的进行了三届。每年的时间也都在五月前后,参加比赛的人数也几乎固定在小范围内。其目的是推动景洪地区的专业舞蹈发展,同时间接地向省里输送优秀的舞蹈人才。

比赛分为选拔赛和决赛。规模不大,流程也都从简。

“报名的是谁呢?双人舞吗?”隔着一张旧的长桌。报名处的男性工作人员打量着陶慧珍和秋荷。老实讲,这个四十岁的有着多年接触舞者经验的男人,在犀利的目光下,完全没有从二人的身上看到那种熟悉的舞者气质。

那娃子穿着破旧的筒裙,没有艺术气息可言。

大人一张红红的脸颊,像来自高原地区的牧民。

“是她,孔雀舞。她跳的会是傣族传统孔雀舞。”陶慧珍回答。

目光在听闻“孔雀舞”几个字后从认真变为了冷漠,男性工作人员本来是前倾着上半身洗耳恭听的姿态,很快他就慵懒的靠在椅子上了。手里玩弄着钢笔在桌上发出声响:“听小姐的口音不是版纳州人吧?这里可是景洪。是傣族聚集地,你说的孔雀舞我没有听错吧?你确定要把我都能来上一段的完全没有技术性的东西搬上舞台?看你们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我猜你们一定还做着拿到冠军的美梦吧?”

陶慧珍的脸僵硬了。秋荷也愣住了。

“奉劝你一句,根本不用麻烦来浪费时间了。我从事多年舞蹈比赛的接待工作,没有谁敢有莫大的勇气说她想跳孔雀舞拿奖。回去吧,免得有更多的人来耻笑。我并不愿意践踏喜欢追梦的人的尊严。”

男性工作人员想,难怪是他也捕捉不到舞者身上独有的气质。因为是孔雀舞。他没有兴趣看到陶慧珍和秋荷如何反应。两个人愣住与逗留的间隙中。他突然感兴趣的琢磨起来——那些一到欢天喜地的节日里,傣乡人就要跳的毫无章法的孔雀舞,真若是搬上舞台会是怎样的效果呢?他饶有兴味地抛出一个笑意。

“你不愿意践踏别人的尊严。可你在做什么?你已经践踏到了我们的尊严。”

陶慧珍激动的浑身都在哆嗦:“孔雀舞在民族舞之列,傣族传统孔雀舞更是被国家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名单中。你从事多年舞蹈接待工作,没有人有勇气说想要跳孔雀舞来拿奖,那我们就要做第一个。”

“我也学习了十年的古典舞,我要告诉你的是,没有哪一种舞蹈会因为舞蹈的种类和风格就被断定它不行,舞蹈的好与坏不应该是在舞者的技术上体现出来的吗?形、神、劲、律才是舞蹈的灵魂啊,难道你们的舞蹈比赛它是靠舞蹈的种类来选拔的吗?”

陶慧珍很聪明。她望了眼秋荷身上穿戴的筒裙,或许男性工作人员不难看出她来自深山里。进而人家会推测出,这样的一个丫头,绝对没有受过科班训练,大概是抱着开玩笑的心理来报名的吧?也许每年来报名的人中,不乏有这样的人存在。

“还是说你们只从外表来分辨他人呢?”陶慧珍气愤的质问着。她圆溜溜的眼睛仿佛要盯破对方的自信。她的肩膀轻微颤着。

“哎?”男性工作人员从椅子上半站起来。他的嘴唇翕动想要阐述什么,但很快他又坐了下去。

秋荷大声的说道:“我的老师是最伟大的老师,她教我跳舞,她说我一定能跳出最灵动,最真实、最好看的孔雀舞!”

“有人说我的眼睛,像绿孔雀。”秋荷低下头哭了起来。陶慧珍抱着她的肩膀,叫她别哭。

男性工作人员不由自主的盯视秋荷的眼睛。他许久都不发一言,在站起来的时候,把报名表向前推了推。他居高不下的脸上,像涂抹了凝胶一样固化在那里,面无表情。他做完了那样的动作以后,起身走出了报名室。

接着有其他的人代替了他的工作,一名女性工作人员沉默的来到了这里。她抱歉而又尴尬地冲陶慧珍笑了笑。

原来是一名老师想着让自己的学生来报名参加舞蹈比赛。这里的人一瞬之间就能读懂作为老师盼望学生成才的那种心愿。或许那是作为所有教师的最大的心愿。工作人员们感到惭愧的是,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一位老师,而他们也不曾去深刻的了解这个世界与人的关系。

“在这里写下报名信息,选拔赛和决赛分别是什么剧目,时长。然后交一下报名费,下个礼拜到这边来参赛吧,加油。”

女性工作人员把笔递了过去。

不论她们来自何处,带来何种舞蹈,都应该受到尊重。她看到陶慧珍在舞蹈剧目的一栏中写下了“孔雀舞”的字样时这样认为。

一个礼拜后的周六,是个晴天。选拔赛就在一间宽敞的舞蹈室草草的结束了。下午在有舞台的小剧场内进行最后的角逐。

小型比赛的场面可想而知,一些细节部分无人去在意。秋荷在通过初赛的环节上也格外的顺利。

为了这次比赛特地准备的舞服,是在决赛上台之前穿上的。秋荷化了简单的妆,她感到有所不同了,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化妆,还不够适应。她觉得她的脸在妆下都变形了,从宽宽的桃子形状的脸变成了窄窄的杏子形状的脸。她把头发扎起来,露出杏子形状的脸来。舞蹈服的裙子开着喇叭筒,上面绣着孔雀尾翎的图案,尾翎上的“眼”在灯光下反光呢。

她看到那边舞台上正有参赛的舞者表演风格各异的舞蹈。有人上了台,有人表演完又下来。马上就要轮到她上去了。陶慧珍的身影在人群的后方,挤在角落的墙根处。她记着陶慧珍嘱咐她的话:

时间很短,只有一首曲子的时间,要记得用眼睛表达主题。比赛不是表演,节奏不能有差,要完整。而极重要的是,她要时刻记得她当初是因为什么引起了陶慧珍的欣赏,这一点决不能小看,她身上难能可贵的东西不能忘。

秋荷边回想边点头,她从灯光下自己印在墙上的影子,打量了一眼自己穿舞蹈裙的样子。上一个人舞完了,音乐也走到了尾声,那些坐在台下近处的专家与评委们,稀稀拉拉的鼓了掌。气氛不算热闹。

这可能就是舞台表演与兴趣爱好的区别。前者还是偏向严谨的。

这时候,一段傣乡的民谣音乐从音响里流淌了出来。秋荷眼睛一亮,马上依着侧面的台阶走上去。她是第一次登台,虽算不上是表演的舞台,台下围观的也不是观众。可这也是她人生的第一个舞台呀。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略有腥味的空气。

已经来不及做多余的调整,待她上了舞台,民谣音乐的节拍已经开始催促秋荷抓紧亮相了。她立即摆出孔雀舞“三道弯”的身型与手型。葫芦丝的声音细腻甜美而悠扬,尽管是从音响里发出的电声。秋荷第一个动作的配以的眼神恰到好处。

她找到了一些感觉。

舞台上的目光,不应看向任何人。即便看起来好像是将目光落在了哪里。然而不是那样,秋荷在跳孔雀舞,那她的眼睛在看向的就是竹林,就是溪涧,是整个大自然的花语鸟鸣。她将自己当成孔雀,尽可能的做到雀人合一。

同时秋荷脑海里蹦出那样的想法,当时陶慧珍与她在篝火晚会的火光照射到的边缘的黑暗中相见,那么陶慧珍所在她身上看见的难能可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民谣在副歌部分,有了些强烈的反转。葫芦丝的节奏加快,音域更悠扬了,更丝滑了。还有了其他的傣族乐器的加入。秋荷在这一段表现出了她一直以来真正叫得上是天赋的东西。她面朝舞台的正前方,孔雀手扬在头上,另一只手掐在腰间。走起了以清脆快节奏象脚鼓点为节奏的孔雀步。不能单纯以轻盈来形容,不能单纯以轻快来形容。那是带起了一种略欢快、略严肃,傣乡民族风情的独特感知。但不可不说的是,她这是严谨的舞蹈表演,而非依靠自身的喜好在宣泄。每一个节奏,每一个眼神都是努力得来的结果。秋荷的眼睛始终注视正前方,快速扑闪的猫眼宝石一样的大眼中蕴含着灵活多变的色彩与情感、既有担忧,有警觉、也有自由,与阳光。那不正是“灵鸟孔雀”该有的眼神吗?秋荷是见过绿孔雀的,她也试着深入绿孔雀的角色当中去感受。她的汗滴止不住的溅落在舞台上,与台上的灰尘结合。又有很多汗水浸透了内.衣。她身穿的孔雀装,在舞台上梦幻般地飘起着,孔雀尾翎的图案在舞台灯光下闪着。她仿佛化身为了孔雀一般。她像是为孔雀舞而生,她既跳出了孔雀舞的灵魂,也表达出了传统孔雀舞的真情实感。她真正的做到了舞台音乐、舞者、和孔雀舞的三者完美划一,也表现出了孔雀舞的高级别的水准,动人肺腑的舞台上的人与孔雀的共生!

短短的民谣好像度过了很长时间才从激烈的部分过渡到了尾声的平缓。其实不过几分钟的时间。秋荷一气呵成的表演完毕整曲的高.潮处。相信那些看客也才想起长出一口气吧。在结尾的地方,秋荷用模仿孔雀的一系列形态和动作将这段由陶慧珍编舞的一部作品画上了句号。直到音乐走完她才大口的喘息了起来,体会着汗水在身外流淌,血液在体内狂奔。

这是她第一次深切体会将汗水洒在舞台上的感受。

原汁原味的孔雀舞是盛行流布在云南傣族多个地区的一种有了千年历史的拟物型舞蹈。想把它搬上舞台并与一些音乐结合,就务必要进行重新编舞,陶慧珍也只是在这段舞蹈其中做了一些调整而已。让原本跳的地点从村寨来到了台上,让以个人主观意识随心所欲掌控舞蹈的主题,变成了专业有目的的系统性表达。

秋荷没有忘记,跳完舞要鞠躬谢幕。她像陶慧珍以往的那样做了。台下响起了稀疏的掌声。她走下台,陶慧珍也迫不及待的迎了上来。

“秋荷,你做的很好。”陶慧珍带着秋荷离开,到幕后换衣服。在帮秋荷卸妆的间隙里。陶慧珍回忆刚才秋荷在台上的那些表现,两个人进行了讨论。

陶慧珍说秋荷发挥的很完美,值得表扬。可完美,并不是说她的舞蹈水平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她当然有很多上升空间。只是讲,她确实领悟了什么叫做她最擅长的领域。每一个舞者都有自己的领域,也许其他的地方可能平淡无奇,可是在最擅长的领域能迅速将整体的水平拉上来。秋荷在这一点上做得可谓是很鬼才。

不足之处自然也有,秋荷的基本功还不够扎实,体力也不够出色。她应该更加勤奋的训练。也该,吃点好的……

得到比赛结果是在第二天的上午了,秋荷竟然独揽最好成绩。陶慧珍没什么惊讶。只在日记中写下这么一句话:也许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又不能回到家乡如爸妈的愿了。因为在这边,我有了更多的责任。

奖金与奖章会在这之后陆续发放,让参赛者们留下联系方式后,小小的比赛在今年也就告一段落了。秋荷的存在,大概是景洪舞蹈比赛以来,第一次以孔雀舞夺得第一名的例子,或许在往年的舞蹈比赛中,以传统孔雀舞参赛的情况也几乎不存在。

那个来自遥远的小山村的一对没有舞者气质的师生,带来的孔雀舞,让很多的人记住了。

有人声称是某舞蹈团的负责人,想让秋荷过去工作,作为舞蹈团的群舞一员,待遇说得过去。被陶慧珍拒绝了。原因很简单,这里并不是秋荷的终点。

下午两个人就收拾了一下离开了景洪,来时带的钱也实在不足以继续支撑下去了。坐进长途大巴内,陶慧珍缄口不语地望着窗外退去的城市,她总觉得,与这里的缘分还远远不止于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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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遥远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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