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家庭改革
且说高欢的姊夫尉景,自打五年前被当时的镇将段长提拔为怀朔镇狱队一职后,人就显得有些飘,行动坐卧走都要端着架子,本来一个粗人,也学着镇里一些文士的做派,说起话来文绉绉的,颇有些吏员当中我最牛的架势。
怀朔镇是军镇,有点类似于后世生产建设兵团的性质。行政级别比照州一级,镇将相当于州刺史,妥妥的省级干部。镇军和镇民皆实行军事化管理,镇民平时为民,战时为兵。
随着太武帝拓跋焘一战将蠕蠕打的俯首称臣,加之孝文帝将帝都从平城(大同)迁往洛阳,在北魏朝野的心目中,北部六镇的前敌防御作用就日渐衰微。上至朝廷下至州郡,有识之士尽皆认为,以蠕蠕为代表的北方邻国,从此再也没有能力在南下入侵了,隐患已除,大量支持六镇的战争资源可以省下来用以对付南朝了。就这样,六镇曾经庞大的驻军向南移防,仅留少量的老弱病残驻扎,起到一个烽火示警的作用。最初只有一二品大员才能担当的镇将之职,此时镇将的品序只有从三品。水落船低,镇将以下的官吏职务品序也相应的降低。
尉景的这个狱队之职,相当于监狱长,但比监狱长的职能更多元,同时皆具侦查、公诉、羁押等功能。除了审判权是镇将的,剩下的他都管。这样一个集公检法三家权力于一身的狱队,放在以前,怎么着也得是七品官员,现在勉强算从九品下,官变成了吏。尉景之所以有些自我膨胀,其原因就是他的触角可以延伸到怀朔镇的各个角落,军民违法他都管得着。这就难免让人产生飘飘然的感觉。所以,这几年对从小被不负责任的岳父送来,并由他这位姊夫抚养长大的小舅子的态度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加之高欢本身又是个不省心的,尉景的不悦就愈加不再遮掩。久而久之,儿子尉粲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和镇里的小朋友玩耍时,不免提起自家舅舅高欢的种种劣迹,敬畏之心也日渐淡薄。所以才有了这句令在场之人都想一脚踹死他的话。
“大舅,你这又是重伤昏迷,又是失忆症,是不是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遭了报应?”尉粲的语气听上去是疑问句,实际就是陈述句,摆明了说你遭此大难就是报应。
什么原因让他对自己的亲舅舅如此怀恨在心?
阿姊高娄斤听儿子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丧心病狂之语,顿时气得脸色发青,嘴唇颤抖。狠狠的抽了一巴掌,却因为距离远没够着。尉景没有任何表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娄昭君脸色阴沉,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姑姊面前摆脸子。侍立在昭君身边的紫娟恶狠狠的瞪了尉粲一眼,这也是一位丫环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愤怒了。
高欢淡淡的看着这个所谓的外甥,内心深处感慨道:这是一坨抹不上墙的狗屎。想是这么想,但作为舅舅,作为另一个世界六十岁的老人,心理上他还是不会计较少年人的出言无状。于是,他笑呵呵的说:“阿粲莫要听外人挑唆,舅舅岂是那种伤天害理之人?”
此刻的高娄斤,被儿子缺少教养的言语打击得没有了先前的优越感,惭愧的对高欢道:“阿欢,不要放在心上,那畜生就是听了外人的挑唆才出言无状,姊姊回头好好收拾他。”
高欢抓住姐姐的手安慰说:“阿姊莫要生气,他还只是个孩子,小弟怎可能与他计较。”
高欢的所谓不计较,不仅没有平复尉粲内心的不忿,却让他更加愤怒,接着高欢的话茬来了一句:“大舅,你就别再阿母面前装好人了,猫哭耗子,假慈悲,谁不明白怎地。”
他这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尉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的说了出来:“我说错了吗?你从小到大,吃在我家,长在我家,阿母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儿子还亲。现在你成家立业了,可曾想过报答阿母的养育之恩?你一家吃香的、喝辣的,可曾问过我们现在的日子是咋过得?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在姥爷家,若不是阿母给姥爷捎去二斗黍米,十斤羊肉,姥爷一家四口怕是已经揭不开锅了。你身为人子,可曾为姥爷做过什么?别整天假惺惺的说阿母对你有再造之恩,哼!谁信呢!”
还别说,尉粲的发难确实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振振有辞,无可指责。低头喝茶的尉景嘴角咧了咧,依然没有说话,也许儿子尉粲的话正是他内心所想。可不是吗?前二十年还在自己翅膀底下找寻温暖安全的小舅子,自打攀上平城娄家的高枝后,摇身一变住进深宅大院,好吃好喝好穿戴,已经不把我这恩同父亲的姊夫当回事了,哼哼!早想敲打敲打你了,奈何你姊护犊子,这才没有搭理你。姊夫我嘴上不说,并不等于心里对你小子没意见。今天粲儿既然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那就顺其自然。我到要看看你小子怎么回应。
高娄斤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一边是自己的长子,一边是自己含辛茹苦带大的亲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舅甥之间的不快,说到底就是因为弟弟现在日子过好了,儿子心里不平衡造成的。可她深知,弟弟锦衣玉食的日子是因为有弟媳的嫁妆作支撑,和弟弟毛关系没有。说白了,弟弟除了没有赘婿的名分,处境和赘婿也差不了多少。这年头,赘婿和囚犯的社会地位等同,攻城拔寨,修路筑城等苦活累活,赘婿是首选的前锋之一。连自己的姓氏都要抹去的身份,哪来当家做主的本钱?若不是长生天照拂,让弟弟遇上昭君这样高贵贤惠,胸襟宽广的女子,不仅不让弟弟入赘,还偷偷地拿自己的贴己钱和嫁妆帮助弟弟结交毫客。这样的好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怎可以随意伤害她?指责埋怨弟弟,就是冲着弟媳去的,令谁都能想明白的道理,这个畜生儿子怎就想不明白?定是听了什么心怀叵测之人的挑唆,利令智昏,财迷心窍,看我不打死你这不懂人事的东西!
娄昭君的脸色越来越冷,被紫娟搀扶的一只手越收越紧,不知不觉的在紫娟手臂上抓出五道印痕。紫娟不敢出声,就那么忍着。
高欢抓住姐姐的手不让她起身对付尉粲,面上的表情依然和煦。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认可尉粲的指责。他知道,历史上的高欢,因为生母在他幼年时就病逝了,不善生产,只知弹琴下棋,摆弄文墨的父亲把他交给成婚不久的姐姐高娄斤,自己云游去了。姐姐第一胎的女儿正值此时夭折,这也给了高欢存活下来的机会。说白了,高欢就是吃着姐姐的奶长大的,姐弟两情同母子。如果说高欢对父亲的感情淡漠当在情理之中。可对这位恩同母亲的姐姐,绝对不会视而不见。据历史记载,登上东魏大丞相高位之后的高欢,决心整肃吏治,打击腐败,挡在最前面的首先是自己的亲人和左膀右臂,尉景就是其中之一。正当高欢下决心拿姐夫为京开刀之时,姐姐高娄斤出面了,一句话便将高欢和高澄父子二人推动的吏治改革破功了,足见姐姐高娄斤在高欢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的重要。
听尉粲话语中的怨念很清楚地说明,成婚以后的高欢,吃香的喝辣的,富贵日子过得舒坦安逸,不但没有及时报答姐姐的养育之恩,似乎连姐姐的家门都很少登了。果真如此,高欢真的太不是东西了。问题是何以会这样?失去记忆的高欢一时拿捏不准。他看向娄昭君,意思是尉粲的话是不是真的?娄昭君面如冰碴,不予回应。
“阿欢,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高娄斤看出弟弟和弟媳的心思,急忙出面解释说:“你和昭君已经做得很好了,是粲儿不懂事,贪心不足。”
“阿姊,您别说了,是我这个媳妇不够格,忘却了您对夫君的养育之恩。妹妹给您赔不是,往后将您当婆母敬待,替夫君尽孝。夫君他患了失忆之症,何时康复尚不知晓,妹妹会替夫君撑起这个家来,还请阿姊谅解一二。”娄昭君从高娄斤全心全意呵护自家夫君的急切中体会到了他们姊弟感情至深,这才揭过对尉粲出言无状的不快,主动承担起责任来。话说的大方得体,颇有担当。
高欢的眼神为之一亮,嘉许之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娄昭君收到了夫君的这份嘉许,本来冷冰的脸色顿时舒缓下来。她捂嘴轻咳,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因为自成婚以来,夫君很少有这样的儿女情长。从昨天下午醒来,此前那个有些固执不讲理的夫君不见了,和风细雨,打情骂俏的夫君产生了。对自己的态度百依百顺,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最让自己满意的是,从不说讨人喜欢软话的他,居然学会哄女人了,这变化奴家喜欢。如果以后都是如此的话,宁愿夫君永远失忆下去。
高娄斤的心情最是复杂。听弟媳能如此放下身段说出孝敬自己这个大姑姊的话,慰藉的眼泪禁不住喷薄而出。她知道,这是弟媳对弟弟的恋爱!宁可委屈自己,也要帮夫君报恩,真是老天开眼啊,让我高家得此良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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