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才女与神童

第5章 才女与神童

“过儿,姑姑考你一考……轻风细柳,淡月梅花。两句中间各加上一个字,作为诗的‘腰’,作一五言联句。”

虽然是雨后初晴,七月的江南仍是酷暑难耐,饶是山林间凉爽许多,时有缕缕山风吹拂,登山游客也是汗流浃背。苏小妹明明已是体力不支,见王棣信步而行如履平地,哪肯在对方面前认输,转移转移注意力,当不致太过疲惫。

“啊……”苏过体形稍胖,一路不停地拭着汗水,姑侄间的这种考答是常例,并无突兀之感,当即不假思索地说道:“轻风摇细柳,淡月映梅花。”

苏小妹点点头说:“还算好,不过这个‘摇’还不够美。”

苏过想了想,接着吟道:“轻风舞细柳,淡月隐梅花。”

苏小妹说:“是个佳句,但是仍然没用上理想的字。”

苏过挠了挠头,说:“姑姑以为加何字合适?”

“‘摇’‘映’二字,确实写出了柳的动态和月的皎洁,而‘舞’‘隐’,要略胜一筹。因为‘舞’是模仿人的动作,把柳的姿态反映得更加形象;‘隐’是夸张写法,使月的皎洁更加突出。”苏小妹并不正面回答,评点一番后,指指王棣:“神童不是在这么?想必早有佳句了。”

苏过看看王棣,尴尬的笑了笑,终是少年心性,多少存了比较之心,也想看王棣会加两个什么字。

只见王棣轻轻吐了口气,很是随意地说:“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

苏过眼神一亮,鼓掌称赞,连说:“妙极!妙极!”

苏小妹瞪苏过一眼,又乜了乜王棣,心下却是想:“扶”字和“失”字的确用得妙。好在“扶”的拟人化更准确,既写出了风的轻微、柳的纤弱,又写出了风与柳的亲昵和互相依偎的神态,所以比过儿的“舞”更生动得体;“失”字,也比“隐”字更传神,它准确地写出了月、梅融为一体的情景。

其实她出这题时,心中也是觉得用这“扶”和“失”最佳,不想王棣也用了这二字,心情不免有些微妙,承认王棣用得好,是承认了他的才学胜过苏过,不承认吧,却又是自我否定,这……好烦吔。

“灵谷寺”便在前方若隐若现,石径两侧遍植翠竹,行走其间但听得竹叶沙沙,淡淡的幽香若有若无,竹荫遮住毒辣的日光,人的心便慢慢静了下来。

苏小妹眉角一挑,将先前难言的情绪抛在一旁,说道:“过儿,你且以此竹赋诗一首。”

苏过亦是聪慧之人,晓得姑姑想考的是王棣才对,但也不敢不应,踌躇再三,方勉强念出诗句:“此君志欲擎天碧,耸出云头高百尺。只恐年深化作龙,一朝飞去不留迹。”(注1)

这样的诗句,勉强算得合格,苏小妹却不置可否,只对苏过使了个眼色。

苏过很无奈,无奈地被拿作当枪使,装作漫不经心的转向王棣:“三郎,你也作首咏竹诗呗。”

王棣步伐从容,双袖生风,脸上微微渗着汗渍,皮肤白里透红,愈发的俊美。

他心里晓得苏小妹看自己不爽,却怎会和小丫头片子较劲?但也不想苏迈难为,下意识的念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念罢,他指指前方:“前面有歇脚凉亭,我走不动了,过去歇息歇息。”

他自五岁始便跟随祖父游遍钟山诸峰,每日都会晨跑,又随扈卫军卒习武健身,看着显得偏瘦,身子骨却打熬的远胜于寻常孩童。今日这点运动量根本不值一提,只是见苏氏姑侄皆是面露疲态,而苏小妹则死撑不吭声,虽然觉得有些好笑,却也佩服其坚韧心志。

自己提出休息,算是给小妮子台阶下,总不能把客人累出个好歹来不是。

他一副云淡风轻的小大人模样,面容稚气未脱,已如温润如玉谦谦君子。

但身后姑侄子二人却是感觉迈不开步了,倒不是身体疲劳,而是心理冲击所致。这么一个十岁玩童,真让人身心俱疲啊。

王棣随口念的这首咏竹诗,语言简易明快,执著有力;且立体感十足,无论是竹还是石在诗人笔下都形象鲜明,若在眼前;那没有实体的风也被描绘得如同拂面而过一样。

寥寥数语,一帧形象鲜明的画卷徐徐展开:乱崖之下,几枝青竹傲立风中,顽强地生长着、扩争着,其坚韧挺拔之态跃然纸上。

此诗明为咏颂立根破岩中的劲竹,实为借物喻人。文为心声,可王棣如此年龄,怎写得出这般老辣深刻、坚韧不屈的诗句来?

震惊过后,姑侄俩交换了眼神,皆想:这诗从未见过,但就诗意判断,当是半山居士的手笔,西山小神童定是拿祖父的旧作敷衍了事了。

二人自以为事实便是如此,却也不说破,毕竟人家纵算是抄袭也是抄自家人的。

他们却不晓得王棣此刻正暗自嘀咕:板桥先生莫怪莫怪,剽窃是不对的。

前世作为文科生的他甚爱唐诗宋词,很是熟背了不少名篇佳作,咏竹诗中最爱的便是郑板桥的这首《竹石》,咏物言志嘛,此诗最能表现刚烈坚贞、高风亮节。是以,苏小妹以竹为题,他想都没想便随口念了此诗,倒真无做文抄公之心。自然,也不能多加解释,越描越黑罢了,却没想到这姑侄俩会以为自己拿了王安石不曾问世的诗作来充门面。

果然,竹荫石径尽头有一左一右两座茶亭,各有石桌石凳若干,左边亭子里数位士子装束的人正在高谈阔论,见了王棣一行,虽然都尚年少,但穿着气度不凡,且有侍婢随从跟伴,不由多看了几眼。

早有侍婢摆出水果茶点,侍奉三位小郎君、小娘子休憩。

王棣瞄了瞄对面亭子,面生的紧,想必尽是寂寂无名的士人——道理很简单,王安石寓居半山数年,来访者无数,江宁一地稍有名气的文人悉数登临。抛却王半山的政治主张不提,其且是当世文宗,能得其稍加提携,名望定必大涨。

那数位皆着襕衫,头上簪花。

彼时,男士簪花并不算另类奇怪的妆扮,其受众之广,从朝廷官员到平民百姓,已俨然成为一种社会风俗。

苏轼便曾诗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

而韩魏公庆历中以资政殿学士帅淮南。一日,后园中有芍药一干分四歧,歧各一花,上下红,中间黄蕊间之。当时扬州芍药,未有此一品,今谓之“金缠腰”者是也。公异之,开一会,欲招四客以赏之,以应四花之瑞。时王歧公为大理寺评事通判,王荆公为大理评事签判,皆召之,尚少一客,以判钤辖诸司使忘其名官最长,遂取以充数。明日早衙,钤辖者申状暴泻不止,尚少一客,命取过客历,求一朝官足之。过客中无朝官,唯有陈秀公时为大理寺丞,遂命同会。至中筵,剪四花,四客各簪一枝,甚为盛集。后三十年间,四人皆为宰相。——此便是“四相簪花”之佳话。

事实上,“四相簪花”这样的“赏花会”本身所呈现的正是其时上层社会社交方式的一个侧面,士大夫藉由类似定期或不定期的聚会联系彼此的情感,并且建立自己在上层社会中的声望,这种相当独特的文化风气,在当时是很流行的,朋友之间举行便宴时簪花已成为社会的一种习俗;并且这些场合也是他们取得各方面讯息的重要来源。

簪花赋诗,是为文人雅事也。

对面凉亭数位士子却非在赋诗,所论者恰是东坡居士与半山居士的江宁相会一事。

“正所谓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苏、王二家早前结怨极深,时值今日却是尽释前嫌,当为文坛佳话。”

“正是,昔日苏老泉作《辩奸论》一文,以古论今,曰‘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啧啧,用词遣字何其犀利。全文未提及‘奸’者何人,却也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余者皆会心一笑,又有一人说道:“苏老泉与王半山素不相协,嘉祐年间苏老泉以文章名动京师,王半山却未有一言褒奖。王半山母亲去世,朝中大臣纷纷前去吊唁,苏老泉独不前往。此二人积怨深矣。”

另一人则说:“然东坡居士对其父写《辨奸论》是不以为然的,认为有些话说得太过分。东坡对王相公的文才也非常赞赏,曾称道王相公所撰的《英宗实录》为本朝史书中写得最好的。”但东坡居士对王相好为大言诡论的行为非常不满,曾在祭刘敞的祭文中予以讥刺。熙宁二年,东坡上疏论贡举之法不当轻改,官家非常重视,当天就予接见,然后又想让东坡修中书条例,王相阻拦并力荐吕惠卿。同年,东坡为国子监举人考官,策题以历史上君主独断或兴或亡之事为问,王相大为不悦。官家又想让东坡修起居注,王相却说东坡非‘可奖之人’。官家说东坡文学出众,为人亦平静,司马君实、韩赣叟等都称道之。王相回答说东坡是‘邪险之人’,还说昔日东坡遭父丧时,韩琦等赠送赙金不受,却利用运丧的官船贩卖苏木入蜀,还说此事是人所共知,所以东坡虽有才智和名望,但只能当个通判,不可大用。”

亭中数名士子侃侃而谈,丝毫不在意隔亭有耳。

注1:诗出清.际智的《咏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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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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