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大漠的轮回(三)
城市的北部被天火彻底夷平了。
那些来不及逃命的人们,连同那些构建楼房的木板石砖一齐消失。
他们和它们统统泯灭在高热的火光当中,被忽然降临的命运焚尽所有的痕迹。
地面深深地凹陷进去,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半球形陨石坑。
尽管长夜已经过去,但那光滑的坑壁上却仍然发散着未尽的余热。
扭曲的空气仿佛是一种来自于地狱的警示,令人不敢过分接近。
风与云在天空交际,昨夜被陨石击穿的云层很快就弥补完整,触目惊心的深坑,犹如苍穹投映大地的深井。
年轻的城主不顾下属的劝阻,执意来到陨石坑的边缘,沉默地瞭望这里的遗址。
忽然间,一阵风吹过,接着,掀起一阵细微的风尘。
年轻的城主踢下一块细碎的石头,石头顺势滚入陨石坑中,翻滚着下落了很久。
仿佛缩成一个渺小的黑点。
它和他们迷失在高温的平乏里,经过漫长的颠簸,终于停止了运动。
“它是来找你的,也是来找他们的,”有人在风中说,“穿越宇宙荒原,抵临人间。”
年轻的城主回头望去,发现有一位同样年轻的少年出现在这处被划为禁地的地方。
少年的面容和善,身穿一袭白袍,腰佩一把出尘的长剑。
年轻的城主没有作声,仿佛默认了这位少年的存在。
他的脸上没有惊奇,没有疑惑,有的只是沉重,他面无表情地凝望着眼前的空旷,沉默地为他的子民们哀悼。
“宿命降落到生命的身上,”那个人又说,“个体...便只能无可避免地承受。”
年轻的城主尝试着往前走出一步,踩过灼热的流沙,任凭身体在坡道止不住地往下滑,就像那一块被他踢出去的石头。
耐住愈发高涨的炎热,他越走越深,恍恍然仿佛走出了人间,置身于天空与炼狱的界线上,无声地走进灼热与荒芜的中央。
高于寻常的温度经由鞋底传递到他的脚板,没完没了地炙烤着他的肌肤,痛觉在极速地放大,又在极速地丢失,而他却始终不发一言,仿佛用悲伤取替了疼痛。
忽然间,他想起了那朵被风沙掩埋的山樱花,想起了那些被天火湮灭的人们的脸,想起了这座过往熟悉的城市,才发现原来它是那样的孤独,就像此刻的自己。
孤零零地跋涉,孤零零地行走在苍茫的热浪里,踽踽独行,举目四望,找不到一个可以跟他说上一句话的人。
多想有人可以说上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都好...
可是没有人来,四面八方都是荒无人烟的死亡地带,好像他就是这世上最后的一个人类,灵魂上,肩膀上,承受自生命诞生以来,一直延续至今的孤独诅咒。
他将随同这个诅咒...
一同走向最后的尽头。
温度越来越高,身上的衣衫,脚下的布鞋在一刻间开始了燃烧。
皮肤渐渐溃烂,体温失衡后的躯体仿佛失去理智的救火员,盲目地往外分泌出各样的液体,企图熄灭这场无妄的业火。
源源不断的痛楚迸涌在神经线上,仿佛刀锋在血管里跳跃,密如针扎般地刺痛着他的灵魂,又在毁灭着他。
再没有比这里更靠近死亡的地方了。
到了这般境地,是否还有后悔?
后悔来到这里,后悔进行这种无异于寻死的愚蠢行动。
身体好像在慢慢地融化。
就在数个小时之前,在这里,在这片酷热的沙坑中,或许那些无辜的人们就是这样,那些恋人们,那些家人们,他们手挽着手,脸贴着脸,在末日的大火下,大声地悲哭,大声地歌唱,大声地继续生命之中最后的相爱,结果呢,大火烧掉他们不舍的热爱,烧掉他们的紧紧依偎在一起的身体,烧掉他们枯白色的骨骼,让他们最后混为一堆稀松的灰土,真真正正地融合在一起。
他已经无心多想,仿佛剥离了血肉,剥离了骨骼,剥离所有的脏器,只剩下一堆仍在不停受痛的神经在继续往前行走。
他在某本书上看过这样的解剖图,初时还以为看到是一颗枯萎的树,细看之后才发现...原来这就是人。
原来这就是支撑起人类行动的生命系统,会不会本质上是神灵的一个意外举措?
错把树的种子埋在骨血里,以此就创造出了血肉的生命?
要是身体里种了棵树该多好,多希望它会是一棵樱树,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就会绽放出温柔的花朵来...
在和煦的阳光下,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盛开,陪伴着绿叶,陪伴着春风。
热,越来越热,越来越热,眼睛好像已经失去了它的机能,目力所及的地方,陷入了一片无可挽救的黑暗...
我还在走么,还活着么,还在没有意义地前行么?
有没有人曾问过你,你的身体究竟属不属于你,它其实会不会是一座神灵构建的牢笼,目的就是为了要囚禁你的灵魂,然后再把你从神国中流放出去。
给予一丁半点你自以为的自由,实则目的是让你困在里面,直到大限来临,或者大彻大悟之时,再把你从牢笼里放出来,回归到真正的、空虚的自由里面。
“你怎能如此悲观,”大脑在隐隐作痛,记忆中的那个男人跨越了生死,在他的耳边冷淡地说,“身为一城之主,如若连自身都陷入迷茫,那你又如何能够带领你的子民,离开这片荒漠,去到更为广阔的土地上,建立只属于你的功业。”
离开...难道不是留在这里么,世世代代守护这里么?
“不...是要去征战,”男人说,“你我之血液,本源上流淌着是...狂暴。”
“我们并没有所谓的高尚,更不会是与世不争的樱花。”
“我们其实是戈壁里到处可见的风滚草,低贱,廉价,而且贪婪,不惜一切代价地渴望着霸占每一寸走过的土地。”
但那根本不是风滚草啊。
风滚草才没想过要留下来,风滚草一心只想着要行走。
不停地向前行走,不管前方是大火还是山崖,只要有风吹过,它就会沿着风向...
继续向前行走。
我的父亲...
您才不是什么风滚草啊,您是那么霸道的一个人,您应该是一场到死也无法休止的狂风才对。
而我...
只是您推动的一团风滚草,沿着你给出的方向行走,低贱,廉价,而且卑微,没有任何的自由。
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知道了就去做,”男人声音不变地说,“要记住,家族是一种生命的延续。”
“你的命,并不单单只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