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2 母与女
“拢共一个筷子长的人，你指望这么小一个人做得成什么呢？”奶奶温言劝道，“你看看我屋里大勇，跟燕燕一样大，整日吃了饭就是趴在门口禾场打泥巴，舞得一身腌瓒死了，他们自己带得住自己玩就要得了，你指望他撑得起天啊？”
奶奶这话很公道，我们就是奶都没断的牛崽子，上不起牛鞅子，只要我们不搞人，随便我们跑到门口禾场怎样玩。
听到这样说，我仿佛又有了勇气，重新跑到奶奶身边牵起手，仍就不足以第三人听到的声音说道：“流血了。”
奶奶低头瞥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领着我一起走到顾良燕身旁，没有一起蹲下去，只是尽量不刻意在石磨跟前站着。
“快说你错了，以后好生听话，好生带着人。”奶奶一边柔声交代，一边俯身捞起一只细细的胳膊，“快起来，坐在地上屁股冷。”
顾良燕甩开膀子，撇开空洞的眼神，一动不肯动，生根发芽长在地上一样，但是我心里清楚，这不是拒绝我们。
奶奶心里同样清楚，所以一点不计较，又准备款言劝慰几句，就是熊根香没有奶奶这么好耐性，抢在奶奶再次开声之前，又是破口大骂，那个死人脾气真是暴躁到不行。
“你死聋了耳朵吗？不赶快死得爬起来，赖在地上做什么？装憨带孱吗？”
“你好声好气说嘛，几岁的孩子，懂得什么事！”
“你是不晓得，这只死人女脾气臭得很，好话听不懂，非要巴掌劈在身上，生就一只贱骨头。”
奶奶领着我退到一旁，在不好不退的过程中，我分明看到奶奶眼里的嫌恶一闪而过。
不过熊根香应该没有看到，因为人家又向奶奶投来一个善良温厚的笑脸，然后冲到石磨脚下，又伸出那只罪恶的手，一把拎起小人儿的衣裳领子，随即一声尖叫，避之不及甩开手。
“这只死人女，真是属狗啊。”
在熊根香尖锐刺耳的叫骂声中，混着通隆一声巨响，就像空谷传声，越过一个又一个连绵起伏的心头，在门口禾场不断回响。
榕树底下有一座石磨，拿坚硬的大麻石头做的，我们经常爬到上头，一片磨扇掀下来，坐到上面吃饭聊天，有时候吃到一半，实在等不及要跑去玩，一只饭碗丢在磨台上，提起两只脚就开跑了。
有一次我们打电报，我拼命往前跑，又忍不住回头看，如果被抓住之前我没有摸到石磨，那么我就死了，所以闭着眼睛往前跑，就想多玩一会，结果直挺挺扑到石磨上，一个膝盖结结实实撞上去。
我当时以为我残废了，那大麻石头多硬多结实，我一个膝盖多脆弱，撞上去肯定稀碎啊。
我记得我在门口禾场哭得惊天动地，等到奶奶跑过来，撸起裤腿一看，那是碗大的一块淤青。
如果一个脑袋壳子撞上去，那不是鸡蛋碰石头，肯定碗大的一个豁口！
我心里很担心，可是我不敢凑上前，我真的很害怕顾良燕脑浆迸裂，在门口禾场喷洒一滩热血。
我们只是愣住了，全都敛气屏息愣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挑动空气里的血腥味。
熊根香同样愣住了，尴尬的藏起一只脚，搓搓手又挠挠后脑勺，显得很是手足无措。
如果今天知道这脚踹过去，空气里的血腥气只会越发浓重，应该不一定下得这个毒脚吧，起码不一定在门口禾场下得这个毒脚！
奶奶率先回过神，连忙冲过去，横在熊根香和顾良燕中间，我跟着连忙冲过去，横在奶奶和顾良燕中间。
“你看看，你看看，娘俩一个犟脾气，牵着不走打着后退，这潺湖村还有谁比你们更像亲生娘俩！”
奶奶话音刚落，路人纷纷附和：“就是，就是，娘俩一个模子刻出来，不走一点样。”
“一样的脾气，一样的性格。”
“走到外头街上，别人一上眼，就晓得这是亲生娘俩，这是一辈子跑不脱的事实。”
听到这样说，熊根香僵硬的身躯瞬间轻松起来，脸上虽然讪讪的，但是已经重新攒上一点不含糊又高枕无忧的笑意。
门口禾场又冠冕堂皇的逢迎起来，不过不管多么动听的场面话，我就是听不见了。
顾良燕披头散发坐在石磨脚下，一张脸埋在臂湾里，看不到什么表情，倒是一个孤寂瘦弱的背影面对围观群众，仿佛以一人之力隔绝了整个世界。
我不知道天底下的亲生母女是不是都这样，这样水火不相容，这样欲杀之而后快，反正我妈不这样，在这个家里面，除了我哥哥三天两头摁着我打一顿，没有别人动过我一个手指头。
我甚至怀疑这不是亲生母女，虽然门口禾场的围观群众全都异口同声，熊根香和顾良燕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亲生母女，但我怎么那么不相信呢？
譬如这种往死里整的惨烈战况，只有顾良燕是煤矿底下捡来的，不是身上掉下来的肉，打在儿身娘不痛，所以无所顾忌各种杀伐痛快，不然解释不了门口禾场这一切。
又或者，我相不相信没有关系，这种场面话本来就不针对任何一个围观群众。
奶奶硬挤一个笑脸，用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哂笑应了几句场面话，感觉再逢迎下去，就要吐在门口禾场了。
然后奶奶重新走到石磨脚下，再次牵到石磨脚下的小人儿，没有意外，这次很容易牵起来了。
我以为顾良燕只撕咬一口，太不够本钱了，只是如果再僵持下去，很有可能又要被打一顿，所以三十六计，赶紧走为上。
我连忙跑过去，从奶奶手里接过顾良燕，然后牵起奶奶，一起手牵手，一起踏上归途！
在我们转身一瞬间，榕树下的小孩子重新聚拢起来，笑成一团打泥巴，门口禾场的路人恢复了恬淡的行色，不必抛下担子刻意盘桓几句，屋里探出来的大脑袋，带着一脑袋问号重新缩进屋里，仿佛门口禾场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是最平淡的一天，潺湖村是最平常的一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