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3.1 依恋
我站在门槛上,一个身子靠着大门,好让奶奶摸出门槛底下砖头压着的钥匙。
顾良燕站在一边,我透过奶奶开门的身侧,看到顾良燕神情寡淡目光呆滞。
在奶奶打开大门一瞬间,我跟着一起纵身跃进堂前,就是有点落地不稳,差点一个趔趄,栽个狗吃屎。
顾良燕跟着跨过门槛,我看到那双灰暗的眼睛突然炯炯有神,眼底似乎藏着一分笑意,就像被奶奶和妈妈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堂前,被明晃晃的日光照得亮堂堂,又像被我差点狗吃屎的搞笑姿势,逗得有点哑然失笑。
关于我的身世,我记得很清楚,我没有挖过煤,没有住过煤矿,没有半夜三更逃亡在田埂路上,我一直住在潺湖村,就是这栋屋里的亲生女儿,我敢打保票,我绝不是煤矿底下捡来的、不受待见的女儿。
我家的天井屋由我爸爸亲手建造,主要构造一个天井两个堂前以及几个房间,既宽敞明亮,又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我们一家人住得很是舒适。
在这个舒适的家里,我就是山大王,我就是说一不二的山大王——呃,虽然山大王的大哥不太听话,经常欺负山大王,但是没有关系,奶奶跟山大王一头,爸妈跟山大王一头,胆敢动山大王一根毫毛,就揪他们两根回来。——除非他们跑得飞快!
所以说山大王就是山大王,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家里毫不费力又稀松平常的一切,竟是别人永远得不到的奢望!
我跳过天井底下的排水沟,直奔桌子前,爬到条凳上,摸起桌上的把碗子,一仰脖子,灌了大半碗白开水。
在门口禾场打了半天泥巴,真是身心疲惫又累又渴啊!
顾良燕站在旁边,两个手扶在桌上,看着我一饮而尽又揩嘴,神情专注又恭顺。
“小影,你就顾着自己喝水啊,不给这个燕燕姐姐倒一碗啊!”奶奶已经坐在日头底下,重新拿起鞋帮子,就是刚翻出针线,又找不到顶针,还眼神慌乱偷看我们,很是手忙脚乱。
经过奶奶一提醒,我想起顾良燕一样在门口禾场打了半天泥巴,这会子应该跟我一样身心疲惫又累又渴。
我跟到灶屋拿来一只碗,倒一碗白开水招待客人,又想起奶奶在门口禾场纳了半日鞋帮子,于是又倒一碗水端到奶奶手里。
顾良燕捧起一碗水,一个碗兜住大半脸,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拿起手背揩揩嘴,又冲我投来一个漏风的笑脸,仿佛喝了蜜糖水一样甜蜜。
如果今天换成我在门口禾场打了半天泥巴又被当成泥巴打了半天,现在灌一碗白开水,我肯定笑不出来。
奶奶虽然埋头做针线,一个狐疑又担忧的眼神却不断飘向我们,飘向顾良燕,飘向顾良燕的后脑勺,几番欲言又止。
“小影,你之前念叨这个燕燕姐姐,现在人家过来玩喽,你可以拿一个桃酥饼到燕燕姐姐吃吗?”
“要得啊!”
我最喜欢桃酥饼了,我觉得桃酥饼如糖似蜜,吃完我就很开心,就像上次膝盖磕得淤青,痛得我半死,然后拿了一个桃酥饼吃,我心里就不疼了,所以桃酥饼可以止疼。
那几天我吃了很多桃酥饼,今天吃一个,明天吃一个,想起来就吃一个,在不知不觉中,我的膝盖就恢复了,一点都不疼,所以顾良燕应该吃很多很多很多桃酥饼。
我跑到房间里,揭开一个缸盖子,摸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大缸里,扒拉两下塑料袋子,摸出两个桃酥饼,又跨过间门槛,把一个桃酥饼塞到顾良燕手里。
顾良燕骑着小木马,笑意盈盈望着我,一个羞涩的脸庞沐浴在微弱的日头底下,眼底满是缓缓流淌的光辉。
不过我以为,这全然仰赖我心爱的小木马。
我心爱的小木马不一般,功效很是神奇,只需一屁股坐上去,摇一摇晃一晃,就可以忘却心中烦忧,如果再吃上一个桃酥饼,那真是堪比庐山歇雾,惬意到不行!
我平时不允许别人坐我心爱的小木马,这个别人特指我哥哥以及同伙,可是有些人就是好话不听,就是想看我哭,非要坐给我看,真是太烦人。
至于顾良燕的话,想坐就坐一下,反正不是天天过来坐,反正以后总不可能将我挤下我心爱的小木马。
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放下手里的鞋帮子,语重心长说道:“燕燕啊,你好生听话了,叫你不要出去玩你就不要出去玩,叫你好生在家里带着人你就好生在家里带着人,你妈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跟你妈逆着来!你妈发脾气打人,你就快跑,跑不赢就躲,不要硬杵在那里,打在你身上是你痛,是你吃亏上当,你晓得吗?”
顾良燕怔了怔,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我,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倒是我听得稀里糊涂,总觉得这话不对劲。
奶奶经常告诉我们,玩不到一块不要玩,动手打人就不行,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事,动手打人就是不行,所以不管谁揪我一根毫毛,奶奶一定替我揪两根过来,怎么换成大人动手打人,奶奶就改变了口风呢?
我于是脱口问道:“大人可以动手打人吗?小孩子不可以动手打人,大人就可以动手打人吗?大人就可以动手打小孩子吗?小孩子都不可以动手打小孩子,大人怎么可以动手打小孩子!”
“你……谁跟你大人小孩子?”
奶奶欲言又止,仿佛有很多话不便宣之于口,倒是顾良燕似有千言万语,全都化成了委屈的泪珠,豆大一颗纷纷不绝,顷刻之间爬满整个脸蛋。
“燕燕姐姐,你别哭啊。”我看到顾良燕手里许久才吃了两口的酥饼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桃酥饼不好吃啊!”
我话音刚落下,顾良燕更是泪如雨下,那汹涌的泪水甚至隐隐掺着一股温热的血腥味,奶奶应该同样闻到了。
“燕燕憨的,快别哭了,等下你妈过来,看到你哭天抹泪,又要开始骂你了,快别哭了。”奶奶连忙过来,一手胡乱揩了两把眼泪,又牵起身上的青布围裙擦擦手,又接着说,“我不是说你妈打人做得对,我是说你妈那个死人脾气,听不得别人劝,你别跟你妈一样,针尖对麦芒你占不到赢手,是你吃亏上当,你晓得吗?你现在还小,除了让着点躲着点,你没有办法,你晓得吗?”
顾良燕立马收住哭腔,只是泪水依旧不绝,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个话我真是越听越糊涂,奶奶虽然经常嘱咐我少跟到他们屁股后头,但是如果我真被揪了毫毛,那是毫不客气一定揪两根过来,怎么今天光是嘱咐顾良燕,不敢揪熊根香一根毫毛呢?况且就算我不跟到他们屁股后头,还不是玩得起劲就跑过来捉到我欺负一下?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今天我被打成这样,那么他们就等着被扒掉一身皮吧!
“都这样了,能够躲哪里?是不到一个锅里吃饭还是不到一个屋檐下住着?”我可是记得我跟哥哥打完吵完,有时候还要跟奶奶三个人一起睡到一个被窝。
“小影,”奶奶无奈地叹息一声,“你去拿点卫生纸到燕燕揩鼻涕,省得净坐在这里跟我撬牙高。”
我知道这是奶奶没有答案,顾良燕应该躲到哪里,奶奶真的想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