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3.2 依恋
顾良燕揩干鼻涕眼泪,吃上一口桃酥饼,又展露一个漏风的微笑。
正在这个时候,熊根香跨过门槛,手里牵着顾大强,手背缠着破绢子,身上换了干净衣裳,两个人很是亲热。
我跳下小板凳,跑到天井底下,手里剩下两口桃酥饼,就拿来打商量:“这个饼给你,你以后不要打人了!”
“啊?”熊根香脸色骤变,一脸不可置信的震惊,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缓缓对我说道:“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我以为是吃剩的桃酥饼不够诱人,但是顾大强分明盯着我手里没有挪动一下视线,口水都几尺了。
一开始我不觉得什么,直到奶奶愤然起来,两个手在围裙上使劲揩了揩,抽出桌底一条板凳,连忙过来搭话,我这才仿佛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小影憨的,净说憨话。你没有挨过打吗?你老子娘不打你吗?有谁长大不要挨老子娘打?打你是为了你好!你就是记吃不记打,不记得你是怎么哭死?”奶奶一口气说完,又掸了掸围裙,这才跟往常一样,镇定地指着板凳让坐。
我听这话很不对,奶奶刚刚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这样言不由衷?还有爸妈分明没有打过我,为什么这样跟别人说假话?我刚想替爸妈澄清一下,奶奶一个凌厉的眼神过来,我就不敢作声了。
“小孩子不懂事,童言无忌,你莫见怪啊。”奶奶赔笑,“不要那里站着了,快过来坐一下吧。”
看到奶奶又赔礼道歉,我很确定我做错了什么。
熊根香站在天井底下,手里紧紧牵着宝贝儿子,仿佛相依为命的一个世界,再容不下任何别人。
又默然站了一会儿,这才领着顾大强走过来,屁股一沾到板凳就开始哭诉:“都说我丑,都说我要不得,说得总要我有办法,这个日子总要被逼得过得成!”
我大概想了一下,刚刚在门口禾场应该没有一个人说过熊根香一个字不是,起码没有当面说过一个字不是,这不是倒打一耙吗?
“你快别这样,没人说你丑,没人说你要不得,这天底下就听过不孝顺的儿女,没有看过爷娘不疼惜儿女,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爷娘怎么不会心疼?你别往心里搁啊。”
奶奶脱口而出,都不需要打下草稿,不过这种车轱辘话,我今天在门口禾场听了好几遍,奶奶当然更是烂熟于心。
但是车轱辘话之所以颠扑不破,其本身肯定具有深刻的道理,比如顾大强栽到沟里,虽然肉体没有损伤,但是精神受到惊吓,所以罪魁祸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得头破血流。总之一句话,打在儿身,痛在娘身,这个道理一点没有错。
我听得很是不耐烦,八爪鱼一样缠在奶奶身上,希望奶奶可以再说些什么,然后被教训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扭扭捏捏做什么?”
熊根香继续声泪俱下:“这眼看开春了,马上下禾种子,秧田早田都要舞出来,我又今年归来作田,什么都没有,想说养一只牛,我又没有牛栏,买得归来都不晓得牵到哪里,只好先牵别个屋里的牛用一下,能耕一块田就耕一块田,等到正式开春了,人家都要耕田,想牵人家的牛都牵不到了。——我怎么闲得坐到带人?
“那栋死人屋里,又没有谁帮我一下。就我那个死人家公,不帮我看到一下人就算了,整天就是监视我,看到我又拿了门角落什么扁担什么锄头,转身藏起来,藏到猪栏里,藏到别人家的舍屋里,舍不得拿到我用一下。
“还有那个死人姑娘,有什么零食不躲起来自己吃,非要跑到堂前招摇过市,害得两个人吃不到又哭得半死,真是吃了饭就是起祸,这种死人屋里,我总要坐得住,总要坐得住带人!”
奶奶重新拿起鞋帮子,专心致志做针线活,对于这一番长篇大论,掐头去尾就听到一个重点:“你真是能耐,什么都做得来,还会舞犁耙。”
“原先我哥哥挖煤不闲得,都是我下去耕田,一口田耕得整整齐齐,看不到一个泥块头和禾桩子,一脚踩下去又松又软,戳不到一个手指头,我在我娘家,几时那田埂上挑担路过的人,都说我耕得田恰噶,不比一个男人差!”熊根香揩了两把眼泪,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然后理直气壮说道,“她不带人谁带人,又没有爷爷奶奶,总不能我不耕田,坐到门口禾场专门带人!”
“不可以自己带着自己玩吗?”我忍不住抱怨道。
顾大强跨过门槛之后,抱着熊根香的大腿厮缠了一会儿,又不知怎么赶了顾良燕下来,自己坐到小木马,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垂涎三尺,成功攻陷了奶奶的恻隐之心,结果是我又贡献了一个桃酥饼。
这不挺好吗?想玩坐得到小木马,想吃讨得到桃酥饼,自己带着自己挺高兴,为什么一定需要别人带着呢?下次走路睁大眼睛,不要一个人跑到水边不就要得吗?
奶奶不置可否看了我一眼,又冲熊根香说道:“就这两年了,等到小孩子再大一些,你拿裤腰带拴在裤头上都拴不住,反正现在什么都没有,国义又在煤矿上班,你一个人领着两个小孩子,怎么作得来田啊?”
关于作田的具体准备,人力物力以及财力,熊根香一脸茫然,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就像完全没有考虑今天在门口禾场发生的一切,将在以后产生什么恶劣影响。
“这么多嘴巴坐到屋里,不作田怎么有饭吃呢?不做事怎么行呢?”熊根香坚定地补充道,“我就晓得老话没有错,‘人难做,屎难吃;饭好吃,不烧手。’”
“这不像原先啃草根吃树皮,真会饿死人。”奶奶言辞恳切,“你住在煤矿上几年,不一样活得好好的吗?挣得到就多用一个,挣不到就少用一个,两个小孩子好生带大,比你累死累活作几多田都要强些,你晓得吗?”
奶奶一番拐弯抹角的话,其实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对待顾良燕好一些,不要动手打人了。但是人家显然听不懂,并且似乎搞错了重点。
“我不想坐到门口禾场专门带人啊,在这栋死人屋里我总要坐得住啊!一个死人尿桶就要挨着我的水缸,真是隔夜饭都会吐出来,打发人家儿子说了几多次数,人家就是不往眼里夹一下!还有门口院子那只猪栏,明明空在那里,就是舍不得拿到我用一下,又不是他们养了猪,我硬是抢过来,那是我要不得,空在那里我怎么用不得?国义怎么就是后娘生的儿子?
“还有这栋死人烂屋,人家已经发话了,都是分到其他三个儿子,国义吃商品粮,没有片瓦份。我真是想不懂,一样都是儿子,怎么分家没有份?我们什么时候吃商品粮了?吃商品粮就不是这栋屋里的儿子?吃商品粮就分不到家?何况我们没有吃商品粮,我们要是真吃了商品粮,倒不来计较这些,看不起就看不起,我们好日子过得成就要得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人家又怎么能看不起我们呢?我们吃商品粮,就是一个借口,拿来编派我们。
“有时候我真是怀疑,国义就是门口禾场捡来的领养儿子,所以人家不往眼里看一下,只是我过来潺湖村这么多年,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况且谁那么傻替别人养儿子,这打堆的儿子生在这里都养不过来,怎么还要牙缝里省一碗闲饭养别人家的儿子?一想到这些我就来气,我真是嫁完了嫁绝了,才会嫁到这种坑人烂脊的人家!”
熊根香越说越委屈,又哭天抹泪起来,我被再次支使拿卫生纸揩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