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3.3 依恋

春暖花开的季节，除了门口禾场打泥巴，摘红花子穿花项链同样需要抓住时令。

上午跟奶奶到菜园子讨菜，在路边田里摘了一把红花子，插在角桌上一只把碗子，刚刚被我拿下来，跟顾良燕一起蹲到地上穿花项链。

红花子杆上掐个小洞，另外一根穿过小洞，穿珠子一样穿成一串花项链，挂在脖子上，又搭在脑袋上，花花搭搭跟花仙子一样。

奶奶埋头做针线活，时不时瞟一眼我们，又专心致志起来，就是半天飞一针走一线。

我记得前面那个后门，以前经常打开，熊根香的大姑娘或是二姑娘端饭过来吃，或是拿来一个鞋帮子，央求奶奶教一下。

大概去年，大姑娘嫁人了，二姑娘打工了，前面屋里剩下痨病缠身的老父亲一个人，那个后门就极少打开了。

有时候前面咳得很厉害，仿佛屋顶跟着一起颤动起来，有时候又在门口看到，感觉又还可以，拄着一根竹棍子，佝偻龙钟望着脚下，一步一摇走在日头底下。

关于前面屋里是不是有一只尿桶故意拿来恶心别人，是不是扁担锄头全部藏起来，我真的不清楚，倒是门口小院子那个猪栏确实看到空在那里。

至于怎样分家，没有听到其他当事人的其他任何说法，目前只有熊根香一家之言，但这个事是很敏感，不患寡而患不均，处理不好又是火上浇油。

不过有一点很清楚，熊根香生完儿子荣归故里，不是住到隔壁屋里，而是直接住到前面屋里，甚至没有得到任何禁止居住的指令，——不然早就跳起脚来，哭天抢地各种叫嚣，反而在前面屋里称王称霸，一时难逢敌手，但是如果局面一旦被压制，并且战况全面升级，很是激烈很是旗鼓相当，那便是大姑娘跑过来应战了。

大姑娘也是个厉害角色，吃不得半点亏，战斗力很是凶悍，与之大战几十个回合不在话下。

“我真是很后悔，当年没有一狠心提起两只脚走人算了！”熊根香突然神情飘忽，眼神茫然，定了定，又语气决然起来，“我当年要是跨过门槛走了，今天该有多好啊！”

奶奶敛气屏息做针线活，仿佛没有听到；我跟顾良燕穿完花项链，又爬到神龛上，在香炉里拔了一把香把子，蹲在地上挑棍；顾大强一个人霸着小木马，摇头晃脑骑了好一会儿，终于骑腻味了，又腆着脸跟我们蹲在一堆，不准他跟我们一起挑棍，他又跑去厮磨熊根香的大腿，一起玩又不讲规矩，真是很烦人。

我跟顾良燕就很投契，我不会的时候教我玩，我玩不赢的时候让着我，如果不是第三者强行凑过来，我们两个人可以玩得很开怀。

整个堂前鸦雀无声，只有一个悔恨的声音在不断呐喊，那种绝望那种败局已定，是人家跟大姑娘大战那么多回合之后，我都没有见过的颓势。

奶奶神情肃穆，过了半晌，方复开口劝道：“别这样，别这样钻牛角尖，都是吃饭过日子，佮得好就多来往一下，佮不来就离远些，这个日子啊，就是蒙着脑袋过下去。”

“这种翻兜倒灶的人家，真是世间少有。”熊根香冷笑一声，言语之间很是轻蔑冷淡，“我当年要是提起两只脚走了，就算闭着眼睛嫁过一个人家，都碰不到这种翻兜倒灶的人家！真是世间少有啊，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真是一点不像话啊，我总不至于那么倒霉，这世上的死人人家都让我碰到了？

“我要不是看到这只死人女没有断奶，亲娘走了没有奶吃，真是下不得狠心，一只跨过门槛的脚又提了转身，不然这只死人女这么好过！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用我的还不听我的，交代好生带人，转身就带到沟里去了，硬是跟我逆着来！现在就敢还手，这小翅膀还没有长硬，等到了以后，那不是更不得了？两只眼睛不长到脑袋顶上了？那眼里还有谁？那眼里还看得到谁？真是一只坑人烂脊的死人女！”

我只听到这是骂人，显而易见又是在骂顾良燕，仿佛还有什么不对劲，只是我说不清楚。

顾良燕趴在地上挑棍，又赢了我好几根，笑意盈盈望着我，刚才一番话，好像没有听到一句，没有一点反应。

熊根香看不得顾良燕玩得起劲，又骂顾良燕死木了面皮，别人怎么骂都不当一回事。

不过我倒是以为，顾良燕应该经常被骂被羞辱，这种污言秽语听得耳朵起茧，所以面不改色自己挑着棍玩。

倒是奶奶眉头紧锁，表情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默然不语大半天，这才牙缝里挤出几句话，很是不情愿。

“别这样，别这样钻牛角尖，现在儿女都有，长得周周正正，最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你只要好生教导，以后成龙成凤了，你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呢！”奶奶抬眼望了望我，又望了望顾良燕，又埋头纳鞋帮子，小声嘟囔了一句，“这养儿育女不就一个指望吗？”

“就是哦，我还有一个儿子可以指望，以后指望这个儿子成材成器，跟到儿子名下过些好日子！”熊根香一脸慈爱地看到顾大强夺了顾良燕手里的香把子，很是心满意足。

奶奶缓缓抬起头来，仿佛不敢相信亲耳听到的话，所以亲眼确认一遍，脸上神情复杂又扭曲，似乎比堂前某些关系错综复杂多了，嘴角抽搐一下，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又默默拿起鞋子做针线活，仿佛多看一眼，今天真的不堪恶心在堂前吐一场了。

“我现在啊，就想赶快挣钱，赶快做一点房子，就算一个土砖屋一个舍屋，只要可以不住到这栋死人屋里，——在这里真是逼死人啊，真是过不日子成啊！”熊根香又充满希望地补充说道，“等再过几年，到了上学堂的年纪，指望强强好生读书，好生考个大学，这个年头卖苦力真是没有出息，只有读书考大学，一辈子才会有点出头之路。等我做一个小楼房，买一个小车子，帮强强娶一个媳妇，到时候我什么都不做，坐到门口禾场帮忙带孙子，那个日子才好过啊！”

熊根香畅想了半天未来，奶奶没有发表一句意见，可能觉得未来太遥远了，摸不到又看不着，实在没有附和逢迎的空间，但是又不能一直不说话，所以秉承实事求是的原则，挑了一个近在眼前的话题。

“国义什么时候休息？等国义归来休息，叫国义记得耕田。这田里地里有些力气活，硬是男人拿得下，你不要太逞强了。够吃就要得了，不要太为难自己，两个小孩子还是你要管到，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是一日两日做得到，你不要想太多了。”

奶奶一番心平气和的劝告，还是希望熊根香可以一视同仁，不要做甩手掌柜，这看护一个儿子的责任不要随随便便甩到别人身上。

只是没有想到，这么一阵和风细雨，还是引发了又一轮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