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臬司衙门查冤狱
秉公执法释徐海(3)
喻茂坚盯视着这位红毛国的使者,他的样子十分滑稽,就像是山里出来的红毛大猴子。却要在番邦人士面前保存天朝威仪,点了点头:“既是大明子民的骨骸,我们定当妥善安置,这里不是你久留之所,赶紧去罢!”
可是这红毛国商人却不肯走,生硬地说道:“我们的通译官,一年前被刁民所害,案子已经破了,为什么不见官老爷勾决人犯?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还我公道’。”
卢宅仁立眉横目地击案:“给我打出去!大明律法,秋后勾决人犯,岂容你这番邦之人再次指点?!”不由分说,这红毛国商人在衙役监视下,回到了商船,驶向了深海。
喻茂坚仔细地回味着这件事,问卢宅仁:“臬台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卢宅仁叹了口气,对差役说道:“去库里,将徐海等五人命案的案卷取来交给喻大人。”才转身拱手:“去年中秋,在福州城码头边的恒祥老店,出了一宗人命案,便是今天红毛国商人说的这个案子,是我亲审的,判了徐海等五人草菅人命,秋后处斩。已经结案存档了。”卢宅仁款款而言,似乎对这个案子很有自信,差役送来了案卷。
喻茂坚翻开里面几份卷宗:“臬台大人好一笔字儿啊!”
“宪台过奖。”卢宅仁道。
翻开卷案,第一张,是卢宅仁的判词,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案由和结果。上面写着几个人是如何行凶,如何毁尸,如何判决的。下面一本是仵作验尸记录的册子,这册子是刊印的,上面是验尸格,每个格子里面都是一处部位,如双眼,双耳等等,下面的空档是仵作填写。喻茂坚只是随手翻开了验尸格,便觉得触目惊心。死者死时,赤身裸体,下阴划破,左肋为锐器刺透,头部清淤开裂,浑身刀伤六十四处。喻茂坚看了一眼卢宅仁:“如此凶狠,骇人听闻。”
卢宅仁好像也回到了当初亲自察验恒祥老店时血肉模糊的现场,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喻茂坚接着看,下面便是供词和刑狱衙门的随堂速录了。他皱了皱眉:“这五个人犯,前后证词实冲突,且语焉不详。这里面定然有疏漏,趁着秋决还未到,我要重审一下这个命案。”
卢宅仁脸色登时变得血红,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御史上任,这第一把火竟然是在臬台衙门烧起来的,而且是因为这个案子。
卢宅仁支支吾吾地说道:“宪台大人觉得有不妥之处?”
喻茂坚知道卢宅仁想的是什么,一笑说道:“臬台别紧张,我也只是核查几个疑点而已。”
于是,在福州大狱,将五名人犯提到了臬台大堂之中。五个人身梁很高,虽然吃了大半年的牢饭,但也隐藏不住身上的剽悍之气,都带着枷锁,走路带着铁链撞击之声。让人惊心骇目,站在庭前,看了一眼坐在旁侧的卢宅仁,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正堂上危坐的喻茂坚,不知道是何许人也,想来是比卢宅仁更大的官儿,便跪拜,口称冤枉,当庭翻供道:“这位老爷,我们冤枉,卢宅仁他……他屈打成招!我们是被屈打成招的!”
就像是当庭摔碎了一面铜镜,几个人的声音像是带着金石撞击之声,在众人耳朵里炸响。卢宅仁面红耳赤,击案而起,怒斥道:“我何曾对你们屈打?当庭速录上记得明明白白,我并未对你们用甚的大刑。你们都一口咬定,势要杀了刘文海,是也不是?”说罢,面如死灰地看着喻茂坚,拱手道:“被人反咬一口,入骨三分,还请宪台大人明鉴!”
喻茂坚摆了摆手:“我问你们,死者刘文海,是否和你们有宿仇?你们欲杀之而后快?!”
五人为首的,叫徐海,中等身高,散乱的发髻上,还依稀可见当年皈依佛门时候的戒疤。此时眼神坚定地说道:“这位老爷,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五个人,就是为杀刘文海,才来到福州。但刘文海却并非是我们杀的!”
喻茂坚怒极反笑:“这句倒是和速录的一致,说说看,你们和刘文海有什么仇怨?”
徐海吹了一下遮挡在面前的乱发:“这刘文海,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大人可知道旧港三宝山?自从朝廷禁海,三宝山的大明子民没有回撤,常年镇守,等着有一天再次船队下西洋。本来三十余年平安无事,可是红毛国船到了旧港,这刘文海会说红毛国的话,就成了通译官,就是给红毛国当了一条狗!红毛国船员携带兵器火药,杀向了旧港,在三宝山与乡勇们奋战了三天三夜,索性我们五个逃了出来。自那一天我们歃血为盟,不杀此贼,我们誓不为人!”
喻茂坚当下心里咯噔一声,心说这五个人应该是所言非虚。前日刚刚送走红毛国的商人,送来的骨骸,应该就是三宝山大战中乡勇的骨骸了。而催促的案子,便是眼下这一桩血案了。遂问道:“三宝山恶战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剽悍的徐海竟然像是被击中了一般,神情有点萎靡:“我是个粗人,也不瞒大人。我们是背着朝廷禁海,往来泉州与西洋诸国,互市一些货品,但本心还是大明朝的人。旧港这地方,最早是三宝太监带来的船员和闽广的人,已经繁衍了几代。这几年不见朝廷解除禁海,也是守着三宝太监留下来的产业过活。可是红毛国的人要拆了三宝庙,攻陷三宝山,我们绝不答应!”说着,紧紧地握着双拳,双眼血红,眼底都湿润了,但强忍着没有坠下来。继续说道:“我们便誓死守卫三宝山,无奈旧港远在重洋,我们寡不敌众。再加上刘文海为虎作伥,指了进攻三宝山的路,我们被收了兵器,被围在三宝山的山顶。三百义士,高唱满江红,全部死在了红毛国水匪的刀下,血流三天不止啊!”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徐海终于放声惨嚎了起来,衙门内外都不寒而栗。
喻茂坚深重地叹了一口气:“你们且下去,容我思量一下。”说罢,便叫差役将五个人带回了大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