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瓜洲渡正德巧落水
偏西苑廷和领遗旨(1)
弗朗机国商人并没有率领船队离开,而是远远的停泊在了闽江口以外十里的海面上。下锚之后,久久地驻停,甚至能远远地听到号角的声音,鸡犬相闻又老死不相往来。福建布政使华曰永这几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生怕这些番邦人士包藏祸心,于是便连夜拜访坐镇福建三卫的御马监大太监尚春。
尚春正值壮年,因为身体残疾,面白无须。但是看上去也是颇有行伍之气,穿着绛红色的中衣,外面罩着箭袖,随身的龙泉剑在旁边的架案上搁着,正在和什么人说话。等华曰永报名而入的时候,坐在客座上的,正是当日送遗骨回国的弗朗机使臣。华曰永眉头一锁,暗自掂对道:“这个红毛国人,什么时候上的岸?来这里做什么?”当下也不是自己说话的份,便站在了一旁。
尚春颇有一点脾胃不和地看了一眼红毛国使者皮雷斯,一把二尺长的桑皮纸扇子飞快地摇着:“我听闻,你们红毛国人颇不讲规矩。正德十二年船队前来广州,在港口放鸟铳,岂不是来我大明耀武扬威了?”说着,向后靠在了圈椅上,乜斜着眼睛看着皮雷斯。
只见这皮雷斯却宠辱不惊地笑了笑,按照大明朝的规矩,拱手施礼道:“您有所不知,我们弗朗机国船队抵港,鸣放鸟铳是礼节。没想到广州的大明官员会错了意。”
华曰永脸上一阵紫胀,插话道:“巧言令色!番邦人士,未经教化,懂得什么是礼节?我听闻你们在广州,盖房建栅,配以火药枪炮,俨然成一堡垒,又掠夺往来商船,甚至掠夺当地儿童贩卖到海外为奴,是不是?”
尚春见华曰永动了意气,便摆了摆手,更加倨傲地看了看皮雷斯。将手里的折扇啪的一声聚拢,平放在桌案上。
皮雷斯脸上一阵的青白,片刻之后镇定了下来。在他的意识中,大明和南洋诸国没有什么区别,官员昏聩,百姓屈服。可是没有想到,却在广州和福建碰了这么硬的钉子。这尚春是大明皇帝身边的人,通过几个大明的海盗,使了大笔的银子,换来的仅仅是上岸详谈。便赔笑说道:“今非昔比,我们此番是奉了弗朗机国国王的命令,朝贡大明皇帝的。”
尚春轻蔑地笑道:“你们可真是出乎咱家的预料,前次不知道你们怎么钻营,派遣了一个通译叫……哦,对了,叫火者亚三的,进京朝见了皇上。这不,皇上有谕,命尔等南京见驾。”
皮雷斯心中激动,却不行于色:“感谢大人。”尚春一摆手,拦住了皮雷斯的话,说道:“不过咱家有几句话嘱咐,你们是在福建登陆,那便与福建有莫大的关系了,只准你一人前往,船队要留在福建。倘若你有什么异动的话,福建三卫水师顷刻而动,让你的船队即刻去见海龙王!你可知道了?”尚春声音不大,但满是威仪。
皮雷斯退了出去,华曰永揩了一把满脸的冷汗:“尚公公,这……这如何使得?”
尚春叹了口气:“你还是小觑了红毛国人,他们派遣的通译官叫火者亚三。嘿嘿,南阳阉人,钻营面了圣,谁知道皇上竟然大有兴趣,竟然学起了红毛国的话。这不,还传旨召见皮雷斯。看来,你我也无能为力,只需派人好生护送去南京就是了,路上不要有什么差池。”
华曰永思索了良久:“这有点难办了,最近没有进京面圣的官啊?要是派差兵丁护送,不是太给红毛国面子了吗?”
尚春想了片刻:“福建道御史喻茂坚参倒了右参政赵梓良,不日即将进京面圣。叫他想办法吧。”
华曰永巴不得喻茂坚赶紧收拾东西赶路。再加上喻茂坚曾经为徐海等人翻案,也算是替这红毛国人打赢了官司,他们之间有一面之缘,便早早地来到了按察司衙门,几番询问行程,可是御史台的文书还没有到。祖父喻志善说道:“反正早晚都是出发,我便和这位先走一程。番邦人士,人生地不熟的,路上也不方便。”喻茂坚想了想,没有其他办法,也就同意了。
皮雷斯对于这位喻茂坚御史,还是比较尊敬的,曾不止一次在船队里感慨:大明也有这样严明执法的官员,实实在在没想到。一路上随着喻志善,因为有皇上的诏旨,并没有什么阻碍,晓行夜宿,平平稳稳地到了南京。
六朝古都的南京,在秋雨之中,像是个历经沧桑的老者。历史上曾数次庇佑华夏之正朔,是四大古都中唯一未做过异族政权首都的古都。而此刻正德皇帝的乘舆却不在金陵城内,喻志善将皮雷斯引入南京礼部之时,却告知皇上乘舆正在南京以东的扬州,并传了圣谕,将皮雷斯带到扬州朝见。于是两艘官船由金陵起帆,沿江而下至扬州。
南京礼部司官已经好久都没有差事了,这次皇上南巡,才终于找到了存在的价值。喻志善和皮雷斯觐见,做足了功夫,不管是朝服还是礼节,都做得一一详备,生恐出了岔子。可让喻志善吃惊的是,这位红毛国使臣,在三宝山大开杀戒,却谦虚恭敬地学着朝见大明天子的礼节。虽然一头红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跪拜的时候屁股撅的高高的,有一些滑稽,但是却满脸的肃穆。然后由内监引着,由扬州衙门来到了瓜州古渡。
即便是喻志善没有读那么多的诗词,也知道瓜洲渡是个名声在外的地方。但现在看来,却是满目的凄凉,原来几十丈宽的码头已经衰败不堪了,都是生长着尺许深的杂草。原本应该兴旺的瓜洲渡,竟然没有几条驳船,只有一个压水修建在岸边的水榭。这水榭是寻常的渔户居住的地方,四面墙由苇席围成,显得简单宁静。喻志善再也想不到,当今九五之尊,登基十五年的当今正德皇帝,就住在这个水榭之中。
小内监跑了过来:“现在是个好档口,凤姐儿不在,皇上说传你们进去。”喻志善看了一眼这个小内监,身穿青布的袍子,身上没有一点金玉的装饰,像是寻常公子家的常随。也不知道皇上是在做什么,便跟着进去。皮雷斯也是痴痴茫茫,不管是在自己弗朗机国的宫殿,还是在礼部的时候,司员的告诫,他总是以为,皇帝就应该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接见自己,没有想到的,竟然却这般寒酸。他心里暗自掂对,这或许大明皇帝独特的癖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