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瓜洲渡正德巧落水
偏西苑廷和领遗旨(8)
下面的话碍难出口,垂泪说道:“皇上放心,微臣定逐一去做。”
正德皇帝侧着头看着杨廷和,无力地一笑:“现在还不晚。接下来就是继位之君了,你不能开口,索性我说了罢。后继之君的事情,你去斟酌,我的叔伯藩王家里,有明君明主的,就让他做皇上。这事你和太后参酌着办就是了。”说罢。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终于不再是皇上了。”一串晶莹的泪珠在眼角滑落,举着颤抖的手垂了下去,太监们几番抢救未果。正德皇帝龙驭宾天。
杨廷和满脸凄然,此刻在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些异样的感觉。这个皇帝在位十六年,建豹房、驻宣府、练死士、巡江南,干了各种荒唐的事。可是今日的皇上,却是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他甚至觉得皇帝有那么一点可怜。
杨廷和已经几天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了,强打着精神,在朝阁安置事物。在豹房见了正德皇帝,领了遗旨之后,整个人更是恍恍惚惚。家里的杠房都是精挑细选的,知道老爷这几日心气不顺,更加小心应差,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即便是这样,杨廷和依旧觉得,自己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再加上轿子的晃动,更是一阵烦闷。他拉开了轿帘,一股寒风透了进来。这才稍微缓解了些。
轿子出了西苑,走过棋盘街,杠房把头小声道:“老爷,是去东华门吗?”杨廷和只是沉吟,没有说话。杠房把头也是几日没有好生休息了,头巾都已经松掉,见杨廷和默认,暗暗地苦着脸叹了一口气,唱喏一样喊道:“东华门——。”
轿子行至棋盘街东口,正欲北转,杨廷和轻轻地蹋了一下轿底,轿子平稳落下。杨廷和:“先不去东华门了,回府。”
杠房把头喜上眉梢,又复唱喏:“回府——”轿夫们像是得到了特赦一样,顿时来了精神,轿子又平又稳,朝着贡院街赶来。
杨廷和落轿,望着熟悉的杨府。不由一阵唏嘘,想到了当年妻子喻萍为了杨慎能够安心读书,才选了贡院街这处宅邸。现在喻萍已经过世多年,杨慎现在也越来越不服从管教了。想到了这里,杨廷和长叹了一口气,心道:要是喻萍在世,自己的日子也好过些。在外面与阁老庭臣们周旋得筋疲力尽之后,回府之后有喻萍在旁边说说话,至少能松缓许多。
杨廷和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迈步往里走,却看见府门的石狮子后面,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正靠着墙打盹。怎么看怎么眼熟,再仔细一看,却是原来的后院常随,现荐给了喻茂坚做了常随小厮的杨柱儿:“那可是杨柱儿吗?”
杨柱儿睁开了眼睛,这才看清楚是老爷杨廷和,忙上前一步行了家奴之礼,后又觉得不妥,尴尬地一笑:“是老爷回来了。”
看着杨柱儿,杨廷和便想起了喻萍,心下更是一阵酸楚:“看你这样子,像是等了许久了,怎么不进府呢?”
杨柱儿:“这不合规矩,杨老爷既然将我荐给了我家老爷,便不是这府里的家奴了,您这几日不在,少爷也不在家,只好在这里等着了。”
杨廷和见杨柱儿一本正经地叙说,笑道:“都说喻家家风严谨,这才几天,就连你都这么规矩了起来。”忽然觉得当着下人这样说颇为不妥,紧接着说道:“你家喻老爷叫你来,可有什么事吗?”
杨柱儿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封信,交给了杨廷和:“这是喻老爷叫面呈给您的。我还要帮着喻老爷采买些笔墨,这边去了。”说罢,便行礼去了。
杨廷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径直进了府。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杨春:“少爷呢?杨柱儿说,已经很久没有回府了,是不是真的?”
杨春脸色难看,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是……是的,老爷。”
杨廷和皱起了眉头:“又跑到那里钻沙去了?他是翰林编修,总不至于比我还要忙吧。”忽然想到,杨慎很有可能又到黄娥处厮混了,便不觉得生出了些怒气。“你去找他,叫他即刻来见我!”
杨廷和回到了书房,手里还捏着喻茂坚的信,看见信封上却没有提名落款,便是一阵好奇,心道:这喻茂虽然是自己的内侄,但是从来也没有什么亲近走动,怎么会来信呢?又想到了很多门生同僚,话里话外和自己打探朝局,看起来喻茂坚也没能免俗。杨廷和会心的一笑,挽起了袖子,拆读信件。
笺纸上,一笔规规整整的字映入眼帘,上面却写道:文渊阁大学士杨公在上,下官羁留北京已三月有余,御史台迟迟不见部文委差,只好闭关于西山佛寺,消磨时光。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如此浪费总不是办法。今有一事相求,还望体察下官之心,早日赴任,报君上一片拳拳之意。
信虽然短,但是说的却是咬金断玉。杨廷和坐在了桌案前,盯着上面的字,久久地出神。片刻之后,才把玩着折扇,喃喃地说道:“志善公,您是把事情都瞧透了啊!”
这时候,听到外面杨春的声音:“哎呀,少爷,您总算回来了,老爷今天回府了,心绪不佳,在书房等您呢,您可要当心着点。”话音刚落,便见杨慎脚步如风的进来,穿的却是一件山东茧绸的衣裤,头上的书生巾,还缀着一枚和田玉的籽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杨廷和沉声:“你的官服呢?难道你就穿成这样去翰林院吗?”
杨慎见气氛颇有些不对劲,忙参拜施礼道:“今天下值得早,我便去会文了。所以才穿成这样。”
杨廷和很想发作,但终究克制住了,但语气却是不善。“我早就与你说过,眼下的时局,还是要小心为上,这次不比你赴考之前,你也有差份,不能拘着你在家闭门读书。你也不能这样招摇吧!瞧瞧你的表兄喻茂坚,比你晓事理!”便将喻茂坚的书信由桌上推给了杨慎。
杨慎双手捧着信笺,略读之后,才放在了桌子上。“嘿,表兄也忒仔细的了,西山避祸也还觉得不够,要躲出京师去。”
“你住口!”杨廷和的火气被引逗了上来。“你继母过世,便没人拘管你了,你若是有你表兄一半明事理,我便没有这么担心了。现在朝中事情纷繁复杂,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我是生怕出个一差二错,毁了我一世清誉,每日恨不得多生出几只手,料理这些朝务。”说着,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杨慎想了想:“父亲,既如此的话,为何不征诏表兄在侧帮忙?总归他是自己人,再不成,我去帮忙也好。”
杨廷和一挥手:“喻茂坚虽然这几年官声不错,但终究才能有限,而你呢,现在最重要的是韬晦。”说罢,揉着酸疼的脑袋:“这件事你去办一下,找御史台的左都御史,也不拘是哪个省了,放了喻茂坚外差,看在你继母的份上,便成全了他吧。”
按照遗旨的区划,北京城开始活动了起来。太监张永、武定侯郭勋、安边伯许泰、尚书王宪挑选了西山驻军的一万余名将士,分别驻守了皇城和九门。然后便是一道一道的谕旨传下,都是内阁拟定了,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张永签发照准。虽然看上去北京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但聪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一切都是区划有度,颇有章法。然而最让人悬心的大事终究没有公布,便是后世之君究竟是谁?包括六部九卿,都捏了一把汗,托关系打听风声的京官儿和地方大员们,像是秋鱼一般乱窜。
而此时的喻茂坚,接到了御史台的委任札子,也不用陛辞了,一日都没有耽搁,便由福建道御史的身份,巡按河南。离开了北京这火药桶一般的是非之地。
注1:猪婆龙:鼉(tuó)的俗称。也叫扬子鳄。明田艺蘅《留青日札·晏公庙》:“太祖渡江取张士诚,舟将覆,红袍救上,且指之以舟者。问何神,曰晏公也。后猪婆龙攻崩江岸,神复化为老渔翁,示以杀鼉之法。问何人,又曰晏姓也。”清蒲松龄《聊斋志异·猪婆龙》:“猪婆龙,产于江西。形似龙而短,能横飞;常出沿江岸扑食鹅鸭。”
注2:与皇帝梓宫棺木同等重量的一块圆木,供銮舆卫的杠夫演练出殡使用。
注3:杠夫按正式出殡的规模和要求,先抬着一块和棺木重量相同的独龙木,大约有万斤,上面放一碗水,要练到走时水洒不出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