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崇福寺喻茂坚备考碧云寺王守仁论道(下)
正德皇帝原是舍不得这个陪着自己长大的太监,但是无奈御驾亲自抄家这件事,实在好玩得紧。在刘瑾的府邸,抄出金银数百万两,并有伪玺、玉带等违禁物。在刘瑾经常拿着的扇子中也发现了两把匕首,武宗见了大怒,这才相信了刘瑾谋反的事实。圣心裁定,惩处刘党。离崇福寺不远的菜市口,血渍染红了地面,滑腻腻的几日不都不见干涸。
到了八月,刘瑾被判凌迟三千多刀。受尽了刘瑾腌臜气的京城百姓欢呼雀跃,纷纷购买刘瑾的肉条子,一文钱一条肉,大快人心的吃掉。刘瑾身上的肉,竟然成了抢手的紧俏货。
喻茂坚也站在远处看着,望着木架上血肉模糊的刘瑾,不由得心惊肉跳,双腿一软几乎跌倒。好悬啊,如果自己上了王淮安的贼船,后果将不堪设想。想起了当年祖父志善公为避宁王之乱,举家迁往荣昌,就更加觉得祖父英明睿智。
刘瑾一党被清洗干净,杨廷和心下也放松了许多,也就不限制杨慎的活动了。杨慎出城来到了崇福寺,找到了喻茂坚,兄弟两人已经数月不见了。执手寒暄了许久,杨慎说道:“你我二人同游京西碧云寺如何?”
喻茂坚连连辞谢说道:“我就不去了,还要读书备考。我就住在佛寺,想来天下佛寺也都是这般,没有什么可看的。”
杨慎见表兄提不起兴致,说道:“这些日子,父亲不许我出门,都要憋坏了,碧云寺与崇福寺不同,听说那里塑着五百罗汉,还有数罗汉测今生之说。现在刘党已经尽数清洗,蓝天白日的像是新的一般,你我兄弟还是应该出去走走。”说着,连拉带扯的,将喻茂坚拉上了双辕马车。
喻茂坚也是禁不住杨慎的软磨硬泡,说道:“那好吧,但还是要速去速回。”
司琴驾车,司棋撤凳,快马轻车地朝着西山驶去。走了十几里,这里人烟便不很稠密了,城西一带的海子里,水苇子略显的枯黄了。再走几十里,远处的红叶像是蒸霞一般。车停在了山下,司琴和司棋守着,杨慎和喻茂坚徒步入山。又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碧云寺的山门。寺院坐西朝东,依山势而建造,地处西山余脉聚宝山东麓。
进了山门,才发现碧云寺依山而建。门前一对石狮子甚是神气,山门之内更是转折串联,如此碧云寺不至于一览无余。作为一座古寺,却很少有驻寺的沙弥。
兄弟二人便来到了罗汉堂,罗汉堂甚是轩敞,五百罗汉的塑像整齐地排列在堂内,有的捻须,有的闭眼,有的怒目而视,栩栩如生。
杨慎说道:“表兄,这五百罗汉能算出今生。你只要随意站在某个罗汉面前,心里默定一个数字,然后顺着往下数,对应的罗汉便是你的今生了,要不要试试看?”
喻茂坚却笑着说道:“今生都是自己挣得的,岂能是天定的?”
杨慎见表兄又教条了起来,笑道:“只是玩笑,权当玩一玩了,我可是要开始了啊!”杨慎随意地站在菩注尊者面前,心中想了一个数字,到了第一百二十四尊自净尊者面前。只见自净尊者宝相庄严,手持祥云托于胸前,面目和善。
喻茂坚笑道:“我这两年在崇福寺,对佛经也有些涉猎。这自净尊者,最是有大慈悲心,普度众生为己任,使众生拂去尘埃,诚心忏悔。不错!不错!”
而杨慎的脸上,却掠过一丝不喜,自嘲说道:“这位金刚手里握着祥云,岂非说我此生都手中都是虚无缥缈的虚幻?”
喻茂坚反而劝慰道:“游戏而已,该我了。”说罢,站在了自净尊者面前,说道:“我此次进京,祖父送给我八个字,克忠克孝,惟耕惟读,我就选择此后的第八尊了。”却是善慧尊者。
喻茂坚笑道:“这数罗汉,或许真的能算今生。这善慧尊者梁朝居士,昼耕夜读。苦行七年,方通《首楞严经》,看起来我要耕读一辈子喽。”
两人转出了罗汉堂,从右耳门进了二殿,远远的却听见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心外无物,与你释家‘一切皆为虚妄’看似一体,其实有着差别,方丈只需细细品味,便知其中分晓啦。”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穿着便服,头戴纶巾,身着素袍,与碧云寺方丈净空大师对面而坐。
净空大师微闭双眼,似乎在思略刚才的话。杨慎来了兴趣,上前一躬身,说道:“原来是守仁先生,晚辈有礼了。”
王阳明抬头望去,却是满脸欢喜,说道:“哦,原来是杨家少爷,久仰久仰,前次去府上拜望杨阁老,未曾谋面,深感憾然。不想今日在碧云寺相见,请坐请坐。”
杨慎也不推辞,朝着净空大师合十参礼后落座。净空和尚年逾古稀,王阳明比喻茂坚大两岁,杨慎二十二岁。三个人对面而坐。
喻茂坚此时想离开,却颇不和礼数,便随着杨慎坐了下来,坐在了茶炉旁边,一边烹茶,一边听着三人会文。
方丈似乎还在思忖这刚刚王守仁抛过来的问题,杨慎却答道:“宋人陆九渊曾言:心即理也,晚生一直不得其解。如今听了王先生的批讲,晚生茅塞顿开。晚生还有一事不明,还请先生指教。”
王守仁双手接过喻茂坚递上来的茶,颔首微笑以表感谢,对杨慎说道:“但讲无妨。”
杨慎说道:“心外无物,倘若心为善,则万物皆善,心为恶,则万物皆恶,那还要什么大明律呢?”
杨慎虽然说得客气,但是这问题却透着锋芒,显见着是和王守仁对攻了起来。
王守仁却也不恼,只是淡然地笑了笑,道:“不愧青年才俊,有见识,万物皆出于心。你有此一问,必定是心中有所想,是不是?”被王守仁揭穿,杨慎脸一红,忙笑着掩饰了过去。
“王大人说的不对。”鬼使神差般的,喻茂坚脱口而出,说道:“您所谓‘为善去恶是格物’。那么各人如何评定善恶?就拿我的幼子来说,某次幼子取了火镰玩耍,以火镰点灯为善,以火镰纵火为恶,我需提前告知幼子,何为善,何为恶,幼子才可能明白。总不能幼子天生就知道评定善恶?所以我觉得,心学之前,必是法学!”
喻茂坚的一番话,就像是庙里面的铜磬,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一丝不爽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就连碧云寺的方丈也转过头来,看着这个籍籍无名的举子,也是不由地赞叹。
王阳明正得意,忽然有人反驳,面色平静地看着喻茂坚,片刻之后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不错,但法也是人制定的,道义既是法,法便是道义。就拿大明律来说,编纂大明律的基本,便是芸芸众生心中之善恶之分。所以律法还是来源于心,法学也就来源于心学。”在场的众人拍手称妙。茂坚虽觉得此题可辩,但又无从辩起,随垂首掩了过去。
自此以后,喻茂坚更加发奋读书了。自从上次和王阳明有一番交谈之后,喻茂坚甚至连贡院街都很少去了。若论起会文论道,自己远远不是王守仁和杨慎的对手,对于自己来说,最实际的是好生研读儒学经典了。
寒来暑往,正德六年恩科如期举行。经过三场文试后,茂坚和杨慎通过会试成为贡生,殿试却在紫禁城保和殿。只考策问,殿试结束,距离放榜还有几天光景,二人只好枯等。
三天之后,三甲进士的名单,写在黄纸上,贴在贡院街的朱墙上。喻茂坚的名字赫然在位,中的是三甲三十二名,却没有杨慎的名字。
喻萍既替喻茂坚高兴,也为杨慎担忧。但是杨慎却不以为意,对喻氏说道:“我即便不是一甲在列,定然也是二甲排前。”
第二日张贴二甲进士名单,杨慎挤在人群中看,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又从后往前仔细地看了看,杨志龙、杨万方、杨旭,就是没有杨慎的名字。负责张贴金榜的差役说,两个时辰之后将张贴一甲进士。杨慎的心又悬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攥着。
陪同杨慎看榜的喻茂坚,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心下思忖道:如果杨慎没有上榜,自己便超过杨慎了,也对得起苦读十年的光景了。可是若是杨慎名落孙山,作为表兄的自己,也感觉相当的惋惜。他见杨慎面色惨白,额头上都沁出了汗,便劝解道:“表弟,我们还是回去吧,在此枯等也不是办法。”
在众贡生的簇拥之下,差役双手捧着一个红漆盘走了出来,谁都想看看今科一甲都有谁。杨慎屏住了呼吸再去看时,只见自己的名字赫然是一甲第一名进士,今科状元是也。
杨慎手舞足蹈地拉着喻茂坚跑回了杨府,这个时候贡院送喜报的也到了。为首的一名差役挑着一串鞭炮,在杨府的门前燃放,齐声高呼道:“恭贺杨府少爷高中今科状元!”
杨廷和站在门口,笑着接过了喜报,吩咐管家赏了这些差役。
而喻茂坚则站在台阶之上,看着欢天喜地的差役,又看了看喻萍手里的红纸喜报,心下却丝毫没有波澜,反而是提杨慎高兴。从此也笃定了,自己在文学上的造诣,是不可能超过杨慎的,只有勤勉办差而已。
喻萍在欢喜之余,见喻茂坚站在人群之中,似乎有心事,便劝慰道:“虽然是个同进士出身,但好歹也算是金榜的中,消息传到荣昌,家里不知道要多欢喜呢。”
喻茂坚点了点头,说道:“是,家中为我读书科考,已然付出了许多,拿了俸禄之后,便在北京城寻一处宅院,将祖父和孩子接到北京,也让祖父享享福。”
喻萍见茂坚心绪平和,也渐渐地放下了心。
次日,杨慎率三甲进士在太和殿参拜武宗,上了谢恩表。吏部天官当堂宣读了新科进士的留任名单,杨慎作为新科状元,自然是任翰林院编修。而喻茂坚,则外放铜陵知县。
喻茂坚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后面的就再也没有听进去。他再也想不到,同是三甲进士,怎么自己偏偏外放。再说,铜陵这地方是出了名的,听说县城有城无郭,匪盗猖獗,是极苦的差事。
喻茂坚的心情,像是在九霄云端骤然跌落谷底。当进士们跨马游街的时候,喻茂坚穿着簇新的官袍,在后面缓缓地跟着走,却像是没有了魂魄一般,对周遭围观百姓的欢呼声充耳不闻。
跨马游街的队伍行至正阳门的时候,杨慎的坐马忽然疯癫了起来,嘶吼着抬起了前蹄,将杨慎摔落马下。周围就是一阵的慌乱,喻茂坚这才缓醒了过来。紧接着,响晴白日的天穹下,传来了闷雷一样的轰鸣声。众人忽然觉得脚下一晃,大地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扯了一下,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此时,四面八方传来了轰响,越来越大,就像是空车走过石头路一样。紧接着,地面就像是筛面的笸箩似的,剧烈地晃了起来。人们都呆住了,都傻了,纷纷像是没头苍蝇一般逃窜。喻茂坚想着杨慎的安危,想去救的时候,却被人群推搡到了正阳门箭楼旁。
又是一股巨大的力道,耳畔传来了令人心惊胆寒的咔嚓声。在无数人的惊呼声中,正阳门箭楼的一角骤然崩塌,缓缓地倾轧了下来,直直地砸在了喻茂坚的身上,瞬间腾起了尘土。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喻茂坚才有了知觉,浑身的酸痛,好在这个时候,大地震已经过去了。地面也停止了颤动,喻茂坚挣扎着想要翻身,却发现自己被正阳门的堞枳压在了下面。
此时,右脚传来了钻心的疼痛,螭吻压在右脚上,想来已经压断了。喻茂坚顿时慌了,提起一口气喊道:“有人吗!有人吗!”
也不知道上面压了多少层瓦砾,喻茂坚的声音竟然没有传出去,但是外面的声音却清晰无比的传了出来,一个千总的声音说道:“看看还有活的没有?赶紧救人,这下面押着的是探花爷,都过来,先救他!”
喻茂坚这才精神一振,看起来外面是有人救援的,又喊了几声,却始终没有人理睬。深处无边的黑暗之中,喻茂坚觉得害怕至极。于是找到了一块碎石,在堞枳上缓缓地敲击了起来。
在这暗无天日的瓦砾下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喻茂坚起初还感觉到饿。过了几日之后,却连饿都感觉不到了。以至于后来,连敲打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偏巧又下起了雨,雨水浇在了瓦砾上,顿时变成了泥水。喻茂坚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是去喝这泥水,才算是保住了半条命。
“二甲进士已经尽数救出来了,剩下的就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了。”一个吏部的差役喊道。另外一个声音却说道:“都已经三天了,估计活着的没几个了,你们好好辨认一下。”
喻茂坚恢复了一点神智,却不由地留下了一行清泪。但他并没有气馁,咬紧牙关继续攥紧碎石往着上面敲打。
“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下去……”慢慢地,喻茂坚又陷入到了恍惚之中。他似乎感觉自己的神魂在飘荡,好像已经远离俗间……
又不知过了多久,喻茂坚感觉好像是有人在呼唤自己。勉强睁开了眼睛,却见是杨慎,他的头上缠着白布,还有血渗了出来。
杨慎见喻茂坚没死,才松了一口气,转过身骂道:“所幸我表哥没事,不然我非禀告父亲,摘了你们的狗头!你们不知道众生平等么!”为首的差役也是满头满脸的灰,说道:“这是吏部的意思,我们也没办法,还请状元公恕罪。”
喻茂坚被人抬到了杨府,却一直浑浑噩噩,三十七岁的喻茂坚,第一次闻到了危险的气息。生死无常,也无非于此了吧。自此之后,喻茂坚像是掉了一魂一魄,整日间的低垂双目,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出神,或者就是倒头便睡,一直睡到日晒三竿。
喻萍可是急得团团转,说道:“这可如何是好?茂坚不会是成了呆子吧,不给送饭,也不要,送什么就吃什么。到现在,都没说一句话,神情恍惚,怎么办!”
京师大地震,杨廷和也是整日间忙得脚不沾地,叹了口气说道:“别说是茂坚了,大街之上死伤无数,茂坚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上天开恩了。原来今科因着地震,钦天监正使上奏皇上,说今科进士无福。虽然不是惹了天谴,但也没有镇住异象,所以除了一甲进士进了翰林院,其余的进士都放了外官。”
此时,喻茂坚却忽然眨了眨眼睛,双眼几乎没有焦距,只是喃喃地说道:“我要去崇福寺。”
见喻茂坚终于有了反应,喻萍也松了一口气,忙着杨慎和几个家人,将喻茂坚送到了崇福寺。一路上,受灾的人不计其数,痛失家园的人们在路旁瘫坐,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悲切和麻木,四处都是断壁残垣。
喻茂坚见了这样的人间惨剧,不由地留下了一行清泪,竟然双手合十,喃喃地念诵往生咒,超度这些无辜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