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第七十回

玉佛寺茂坚领密谕

赴福州茂坚遇海贼(3)

汪直见徐海对喻茂坚这样客气,便已经气馁了,不作声地退到了一旁。按照辈分和势力,自己远不及徐海,此刻徐海站出来为喻茂坚开脱,即便是和喻茂坚有再大的仇怨,也只好如此了。喻茂坚安抚着喻应台,看了看徐海:“当初翻案,我释放你等五人,当时的臬司卢宅仁就一再告诫我,你们几个常年混迹东南诸海。想让我把你们收监法办。当时我是查无实据。没想到,现在真凭实据就在眼前啊。”喻茂坚苦笑着摇了摇头。

徐海脸色一变,他知道喻茂坚这番话的含义,但此时已经不似往昔。路已经走出去了,便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干笑着说道:“感谢喻大人活命之恩,今日我也放了你一马,咱们算是两清了,难不成喻大人还要将我收监吗?现在恐怕是很难啊。”

喻茂坚看了看徐海,以及他身后的众海贼。叹了口气说道:“能否借一步说话?”说罢,便转身往高处走去。徐海便跟在了喻茂坚的身后。到了后仓僻静所在。

徐海却端端正正的给喻茂坚跪了下去:“喻大人,万没想到,您在这条船上。”

喻茂坚却苦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当日的做法对还是错,若是无罪开脱了你们,我是依法办差,秉承大明律,今日还捡了一条性命。可是事后我想,若你们真的作恶,岂不是我的过错。没想到当初一语成谶。”

徐海却站了起来,望着漆黑一片海面,说道:“太祖定的规矩,士农工商军,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户籍,却唯独没有一个叫‘海户’的,成祖开通海域贸易,我们才有一口饭吃。后来片板不得入海,我们便断了出路,不做海贼,还都统统出家吗?”

喻茂坚想来想去,这徐海所说的也不无道理,叹了口气说道:“人生在世,总有诸多无奈,我去想办法,你们总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法。”

见喻茂坚说得真诚,徐海却爽朗地笑了:“谢谢喻大人美意了,上了岸,我怕我连路都走不稳了。”

两个人一番叙谈,只留下了众人在甲板上面面相觑。这班海贼们没有接到命令,也不敢擅动,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喻茂坚和徐海一前一后地在后仓走了出来。徐海沉下了脸:“这条船上没有生意,一个铜板都不能带走,咱们下船。”

潘铜却跳了出来说道:“徐老大,这可是没有道理了。咱们哪有空着手回去的道理?”还没等潘铜说完,徐海一个欺身便到了他切近,一拳砸在了潘铜的胸口,而汪直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一拳将潘铜打蒙了,他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徐海,眼中满是狐疑,可是徐海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又是几拳,将潘铜打得说不出话来。

徐海不愧是公认把式最好的,在杭州玉佛寺的时候,曾经受过八指头陀的指点,此刻大展神威。现场的海贼,有徐海的手下,也有汪直的手下,见两个带头的打了起来,这些人也就没有看热闹的道理,于是纷纷打斗了起来,好在冲突还在可控的范围。徐海呼哨了一声,手下的海贼纷纷将汪直和潘铜丢进了海里,然后纷纷退去了。船上着实的混乱了一番,一顿饭的光景,便一如往昔,海贼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船把头这才反应了过来,大喊一声:“满帆!快走!”几个船工飞也似的跑到了左右两舷,奋力地转动着绞盘,三面大帆便升了起来,朝着南边飞驰而去。喻应台惊魂甫定,见祖父还在看着海面出神,便扯了扯祖父的衣服:“祖父,海风凉了,咱们还是回船舱去吧。”

与此同时,汪直和徐海正坐在小船中,汪直像是斗鸡一样盯着徐海:“师兄,这就是你不讲理了,买卖不做可以,我也没有动粗,你怎么对我的人下手?”

徐海却轻描淡写地说道:“大明没有几个好官,但喻茂坚算是一个,不单单为了他曾经救了我的命,还因为此人正直!我敬佩这样的人。”

汪直动了火气:“我也并没有难为他,你何苦对我下手?”

徐海转过脸,望着大船离开的方向:“若是大船上了海贼,虽然什么都没有劫,喻大人也有不作为之罪。若是又御史风闻言事,说喻大人勾结海盗,那么喻大人的清誉便毁了。现在你我海贼内斗,喻大人便脱了干系。”

汪直刚刚还耿着气,忽然一下子泄了,不由得摇头苦笑道:“这么说来,你是听喻大人的,从此金盆洗手不干了?”

徐海目光迷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才喃喃地说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日老师八指头陀教自己的时候,不时微笑着对自己说,不下了苦海,哪知回头是岸。”

徐海看着汪直良久,才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与你相交?你虽然在倭族之中站稳了脚步,但却依旧认为自己是大明子民。这一点我们意气相投。虽然我们是海贼,名声不老好听的,但是倭族都跪拜于你,也算是给我大明朝长了几分面子。”徐海顿了顿:“我总有金盆洗手的那一天,但是事情还没有办完!”

汪直也平静了下来:“徐师兄指的是三宝山的事情?”

“正是!”徐海的眼神之中喷出怒火。汪直望着远处黑黢黢的海面,没有说话。

潘铜却说道:“我们现在实力不小,再加上倭族真心投靠,一雪三宝山之耻也是简单!”

汪直点了点头:“潘铜说得不错,徐师兄,你放心吧。这件事兄弟也是责无旁贷。”

果然,在数年之后,汪直率领着中日海贼团,杀回了三宝山,以寡敌众,痛击弗朗机人。大战打了三天三夜。最终在鲜血染红的三宝山,高唱满江红,祭拜了惨死在这里的亡灵们。也正是因为此事,汪直成了五峰船长,成了公认的海贼王。直至被胡宗宪诱杀的时候,还告诫潘铜定要报效国家。

喻茂坚和船上的所有人顺利脱险,看到了福州港口的灯塔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喻茂坚率领着喻应台和杨柱儿下了船,双脚踏上了坚实的土地,才松了一口气说道:“两世为人啊!”便不再停留,径直去了福州府。

福州府是东南重镇。商周时期便有先民居住。春秋战国时期,史籍开始出现“闽越”的称呼,直至成祖年间郑和下西洋,也是在福州府起锚入海。喻茂坚也算是旧地重游了。往昔历历在目,让人不禁唏嘘。进了朝天门,不用人引路,喻茂坚便到了臬司衙门。臬司他们的登闻鼓和石狮子,依旧如往昔一般守着臬司仪门,只是再也没有熟悉的面孔了。

上任第二天,喻茂坚便收到了皇上的朱批,在奏折的空白处,上面却不再是那笔风华的行楷了,而是一笔规整的馆阁体。写道:“知道了,此事办得甚好。”冷冷冰冰的九个字,喻茂坚却足足地看了一个时辰。喻应台去给喻茂坚上茶的时候,见祖父依旧是在久久的出神。便小声地说道:“祖父,您这是怎么了?”

喻茂坚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眼角凝结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却始终不肯垂下。他喃喃地说道:“早就听说,皇上已久不临朝,一心烧丹炼汞。难道这是真的?”

喻应台说道:“祖父可以上奏折,谏劝皇上。”

喻茂坚想了很久很久,才长叹了一声:“当今圣上也不易,这奏折还是不上也罢。”

一路波折劳顿,再加上前次看到了朱批急痛迷心,竟然水土不服,当收到了荣昌的家信的时候,喻茂坚更是急痛迷心。

原是重庆荣昌老家的三儿子,喻应台在读邸报的时候,忽然上面出现了一条任官的消息。重庆荣昌府恩荫贡生喻禄赈灾有功,赏七品县令。喻茂坚听罢,竟然没有一点喜色。忙叫喻应台铺纸写信,询问缘由。

很快,便收到了荣昌的回信。原来是重庆水灾,百年不遇,三爷喻禄开了自己家的私藏,放粮赈济了灾区的百姓,当地也有立生词的。也有御史为了投喻茂坚的脾胃,将这件事奏到了北京,所以才赏了他一个七品。

喻茂坚知道了事情的缘由,竟气得半晌没有说话。喻应台怕喻茂坚气坏了身子,忙解劝道:“祖父,这也是好事。三叔没有差错。”

喻茂坚砰地一捶床:“你们懂的什么!我为官三十多年,清廉自守,知道的是咱家辛苦劳作攒下了这么多的粮食,不知道的,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呢。”说着,便支撑着坐起来,命喻应台说道:“你铺纸!给你三叔回信!”

喻应台不明就里,也不敢违拗祖父的意思,便坐在一旁的书桌上提起了笔,喻茂坚口授,喻应台誊写在了纸上。这封信言辞句厉。将喻禄骂的体无完肤,并且言词要求喻禄辞掉七品的官衔。

喻应台想了半晌,支支吾吾地问道:“那便不赈济了?”

喻茂坚叹了口气:“怎么能不赈济?你告诉你三叔,把粮食送到官府去。叫官府出面搭粥棚,可明白了?”

喻茂坚的病情,终不见好转。即便是九品医官前来请脉用药,还是不见好转,喻应台急得团团转。后来喻应台又跑了福州城几家有名的药铺,和风堂的坐堂郎中说是虚症,而淮仁堂的坐堂郎中说是寒症,轮番用了药,可是喻茂坚始终是病恹恹的。

就这样,喻茂坚撑着带病的身子,还要署理着臬台衙门的差事。这样打熬下来,整个人也清癯了不少,越发瘦的像是皮包骨头一般。

医官悄悄地告诉喻应台:“在南门内,有一遗孀吴氏,医道颇为精深,只是因着是孤孀的身份,不好出来走动,若是喻老爷没有这个忌讳。又能请的动这位吴氏,说不定喻老爷的病情还有缓。”

喻应台听罢,顿时来了精神:“还说什么忌讳不忌讳的,人命关天!给我带路。”说着,便随着这位医官穿街过巷,来到了陕西南门内的一处小院子。

这里是城内平民杂居之所在,并没有土地田产,所以院子都不大,低矮的土墙上开着狭窄的门,有的门都破了,用不同材料的木板修补了。

医官只是将喻应台带到地方,便躬身退去了,喻应台叩响了柴扉。不到片刻,里面传来了脚步声,隔着柴扉的缝隙,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身上穿着土布的衣裙,头上还包着青巾,一望可知是守节之人。待女子打开了门,喻应台躬身行礼,并没有看见她的脸:“敢问是吴娘子吗?我家太爷患病,听说您医术高深,特地来请您。”

这位吴娘子却没有说话,见面前来的是一个孩子,也松了一口气。但当喻应台抬头的时候,两个人四目相对,喻应台竟然怔住了。

“奶奶。”喻应台几乎脱口而出,再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人,身量、眉眼、甚至是眼角的朱砂痣,都无一不像当年负气出走的马青莲。

而吴氏娘子的眼神之中,却满是陌生。只是板起了脸:“休要胡说,我哪里来的孙子,不然我叫保长送你去见官。”

喻应台痴痴茫茫,脸上喜悦的表情渐渐地僵住了,随即挂满了泪水:“我祖父病在膏肓,还请您去看看。”

吴氏却问道:“你家祖父是谁?”

如此,喻应台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难道奶奶是得了失忆症了?莫非还是我看错人了?喻应台只好答道:“是福建按察使。”

吴氏良久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了一声:“也好,既然是老人家,也就没有什么忌讳的了,你前面带路就是。”

待喻应台引着吴氏进了房间的时候,喻茂坚已经卧病了,借着门口照进来的昏暗的光,喻茂坚隐约地看见一个少妇模样的人走进了卧榻旁边,却是喻茂坚魂牵梦绕的马氏小姐。

喻茂坚想着支撑着坐起来,却被喻应台阻止了。喻茂坚伸出了一只手,向前伸着。声音都已经哽咽了,喃喃地说道:“真的是你吗?”

吴氏却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蹲了个万福:“臬台老爷万福,您认错了,我是来给您瞧病的。”说着,便命喻应台将喻茂坚的手腕拉了出来。吴氏踟蹰了片刻,右手三指扣住了喻应台的寸关尺。

喻应台脸色青白不定,原本就清癯的脸上,更是瘦了一层,吴氏沉吟了片刻:“太爷既不是寒症,也不是虚症,而是水土不服,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是太爷年岁大了,经不住这样的折腾。”说罢,便转身对喻应台说道:“水土不服,就是因为饮食不习惯。你家太爷平时吃什么?”

喻茂坚想了想:“只有几坛泡菜须臾不离左右。”

吴氏点了点头说道:“这就好了,也不用开什么药,只是将泡菜老卤微微热了,给你家太爷服下,很快就会好转起来的。”

自此,吴氏便跟在了喻茂坚的身边,一来可以时时照料,而喻茂坚由始至终都笃定地认为,这个吴氏,便是当年出走的马青莲。但是却又不像,吴氏端庄娴静,原来那个风风火火的马青莲已经不见了踪影。

渐渐的,喻茂坚的病情也有了好转,却再也离不开吴氏了。在一个午后,喻茂坚终于忍不住心中的酸热,向吴氏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吴氏竟然答应了嫁给喻茂坚。

作为一省的按察使,婚后的喻茂坚驾轻就熟,宦游了十余载,大明律早就已经熟记在心了。每个月,福建八府一州的案卷汇聚在喻茂坚这里,喻茂坚事必躬亲,每年秋决,喻茂坚也要将卷案反复地看上几遍,民间称其为“喻青天”。有些时候,县里断不了的案子,直接越衙上告,喻茂坚也都一一过问,绝不出现冤假错案。

而吴氏无微不至的照顾,也让喻茂坚看上去壮实了很多,原来半苍的头发也渐渐的黑了起来。在第二年秋天,吴氏还给喻茂坚生了个女儿。

简短结说,喻茂坚在福建臬司,任职整整三年。就在三年任满的时候,嘉靖皇帝南巡的队伍,也在北京出发了。

这次嘉靖皇帝南巡,声势浩大。但是朝臣们是最怕皇帝远离京师的,明朝差点因英宗亲征而亡国,因此后世朝臣对明帝远离京师十分戒惧,生怕自己规劝不力,耽误了社稷。也因此,大臣对于帝王出京巡狩是十分抵触的,哪怕是紫禁城天气热,帝王去西苑等地消消暑,大臣们也觉得彼处不可久留。

当嘉靖皇帝有南巡之意的时候,刚刚升为少师、光禄大夫、上柱国的夏言便上了一封奏疏,极力劝谏嘉靖皇帝。说来也怪,当初张璁、方献夫这些“礼仪党”身处朝阁的时候,也不敢轻易触碰夏言。夏言是为数不多反对嘉靖皇帝却保全下来的人。此时张璁已经剩半条命了,方献夫也致仕还乡了,夏言便炙手可热了起来。隐隐地和朝中权臣严嵩有抗衡的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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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天下清官喻茂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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