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
()我缓慢地好了起来,但是经此一事,精神却已经是大大不济,对着胤禛我时常只能勉强微笑,藏也藏不住心底深处的萎靡,我忽然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若陪在胤禛的身边却不能帮他,反倒还会增加他的负担,我不知道自己存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价值。
胤禛每天再忙,也总是要得个时间来看看我与我说说话,我时常说着说着就会走神,胤禛问我想些什么,我也绝非刻意隐瞒而是真的想不起来。胤禛的面色越来越沉重。十三来看我,我猜是胤禛让他来的,看着他拄着拐杖,微微蜷曲着一条腿,心里更是难受几分,我用手摩挲着他的残腿,恍惚地问着他:“胤祥,你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十三仍是那样和煦地笑着,“我记得以前就和四嫂说过,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让我在意的人,每一个都能过得很好,很快乐。”
我无力地看着不知道哪日也会离我而去的弟弟,不死心地继续问他:“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就没想过有什么事情是你要去做的,你四哥就算是不想做帝王,他心里最想的也是能让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又或者他心里也有儿女情长的愿望,想要有朝一日,只和我两个长相守,去过没有任何凡尘俗世打扰的生活。你呢,你心底深处就没有什么样的日子是你渴求的么?”
十三的目光一下子悠远了起来:“那,我也是想跟四哥那样,与自己的爱人逃离所有凡尘俗世,找个人没人会打扰的地方,过我们自己清净的日子,又或者,四哥四嫂可愿意躲起来时带着我这么个碍眼的弟弟?”
我轻捶他,不理他得调笑,“那如今时局已经基本稳定,你四哥也有了自己信任和能掌握的朝臣,你就歇息下来,带着你的福晋去实现你的梦想。”
十三摇了摇头,淡淡地微笑:“四嫂不用劝我,如今我所做一切,并非只是为了四哥和家国天下,更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个随性之人,若是做的这一切,没有我能感受到的快乐,也许我就不会做到今日了。”
“可是你现在身体这么不好,我不想你这么劳累,看着你现在的样子,四嫂会心疼。”
十三不理我说的这句话,却只是深吸了口气对我说:“我看了四嫂现在的样子也会心疼,而四哥看了,更会心疼。”
说完话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去拿起他的拐杖,眼色忧伤地说:“大家能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就让咱们都好好把握这些容易溜走的时间,让每天都多点快乐,少点伤怀,好吗?”
目送着他走远,心里回荡着他的话,是啊,老天留给我们几个相聚的时间,真的并不足够多了,这最后的时间里,哪怕只是强迫自己忘记过去的不愉快,也该重新收拾下心神了。
晚上胤禛又来找我,看见我比平日多吃了小半碗的饭,终于面露喜色地说:“有时候,十三弟的话,果然比我说的要管用许多。”
我轻轻扬起嘴角,眯起眼睛看他。我真的老了,眼睛开始有些花,小些的字我已经看不分明,看向胤禛的脸,有时候也会眉眼模糊。胤禛的眼睛似乎也是大不如前,夜晚看奏章时,总是要多点几盏灯。而且看东西也时常拿的老远,眯起眼睛看。我上辈子还没得经历过这样的年纪,不知道,老,原来是这么一件无力而让又人气馁的事情。可是有个相爱的携手到老,却又是这么的甜蜜,温馨。
岁末,胤禛把我的生日,定做了千秋节,大约,我是有史以来最有面子的皇后了,自己的生辰可以变成一个法定节假日,胤禛再次用行动表示他对我的重视,也以此来告诉我,他从没怪过我,而且永远也不会怪我。
我仍无法原谅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让福惠早殇,但是我更无法不去努力珍惜我与胤禛在一起最后的时间,于是没有时间再自责,没有时间再伤感。
雍正七年,胤禛和他家老爷子一样,继续和葛尔丹进行着不懈的斗争。好在此时,在胤禛的努力下,国库已经足够充盈地可以应对所有军费开支。胤禛说,这次征讨大军得胜回来,他要做的事便也基本做完了,可以把剩下的事情交给弘历去做。弘历已经十八岁,早几年就开始参与到了朝政之中,始终跟着十三办事。胤禛说,弘历生性聪慧,有了这些年的历练,也差不多是时候可以当以重任了。我心中悠然地想着,我知道乾隆是做过太上皇的人,那我的胤禛呢,是否也会因为我而做几日太上皇当当,这对大的历史,其实并无有什么妨害。
五月,征讨葛尔丹的主帅岳钟琪书疏言有湖南人张熙投递逆书,策其谋反。讯由其师曾静所为。命提曾静至京,九卿会审。这本不是个我会留心的历史事件,但是却因为在其中又听到一个后世大名鼎鼎的人名,而在意了起来。罪臣曾静供因读已故吕留良所著书,陷溺狂悖
吕留良,我这时才知道,这个因为雍正而出名的人,原来此时早已作古。那么后世说他的女儿还是孙女吕四娘何来为他报仇一说,既然他根本不是死于雍正之手。我仔细地询问着胤禛,吕留良的后人,尤其是女儿和孙女,直问的胤禛莫名其妙。我笑笑说,“我是怕你如今治了他家的罪,给你日后中下祸根。”
胤禛安然一笑:“颜儿又知道了?那为何光关心他的女儿和孙女,难道我最后会被她们所害,在颜儿心里我会是被女色所祸之人吗?”
我故意逗他:“那我可吃不准,如今我是老了,你若哪日见了个鲜葱般水嫩的姑娘动了心思,倒也不会让人惊奇。”
胤禛捉住我一通亲吻,似是惩罚一般,最后把头埋在我的劲窝中说:“我这辈子若是会被女色所祸,也是被你,那拉.芸颜所祸,不会有旁人。”
征讨葛尔丹的捷报频传,但是仍没有最后胜利的消息,我并不焦急,胤禛却有了些不耐的神色。然而,这份不耐很快便也被忧伤所取代,十三已经重病在床,无法起身。
十三所得之症,我已经渐渐心里有数,会由腿的残疾又转而成了肺病,这大约是我后世知道的结核病,骨结核转发肺结核,在我上辈子的那个年代,这虽说也不是小病,却并非会轻易地要人命,可是在古代,尤其是此时,这分明就是不治之症。
胤禛加了十三的亲王仪仗,一向勤俭的他,恨不得把皇宫里,内务府,天下间能寻到的好东西都赐给胤禛,几次亲临怡亲王府去探望十三。十三精神虽不大好,但是情绪却未见丝毫萎靡,反倒时常反过来安慰我与胤禛,凡命事皆有定数。此生缘分未尽,来生定会相见。
十三的这份豁达渐渐也感染了我与胤禛,既然我与胤禛已经定下了来生,那么为何不能期许来生也与十三再续前缘呢。
葛尔丹一战,十三一直在后方运筹帷幄,无论是战争策略,武器、装备还是军需物资,其实都是十三一人掌控,此时卧病在床也心念不忘战场之事。胤禛去时,仍总是强拖着病体与胤禛讨论前方来的战报和折子。胤禛时有不忍,却被十三一言堵住:“四哥想我走的不安心吗?”
于是探病的日子,最后往往成了他们哥俩探讨军国大事的时候,我便与十三的妻室们聊天,十三的嫡福晋和侧福晋也都是对他一往情深之人,知道十三的病已是不治,人后常常以泪洗面,只是在十三面前,仍然强颜欢笑着,我拉着她们的手和她们说话,陪她们落泪,又收养了十三的女儿在身边,封了和硕公主的称号。我与胤禛都极力地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让十三更加安心,也让自己更加安心。
雍正八年春末,我们得到十三已经弥留消息的时候,已经日暮。我和胤禛,只恨不得长上一双翅膀,飞去怡亲王府,到时,屋里一片低泣之声,我听见,腿禁不住一软,得亏一边的胤禛与紫儿架住我,才没堆坐在地上。胤禛低沉却有力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颜儿,老十三不会不等着见我们最后一面的。”我这才有了力气继续前行。
十三果然还没有离去,只是仍在昏迷之中,我与胤禛交叠着紧紧着握住十三的手,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胤祥,胤祥。”十三福晋早已泣不成声地说,“王爷从一早就已经昏迷,太医说大限已至,不会再醒转了。”
可我们依然执著地喊他的名字,握着他的手,摩挲着他的脸颊,而十三果然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看见我们灿然一笑。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四哥,四嫂,我刚刚见到皇阿玛了,皇阿玛说,他等着我去找他,他说我是让他骄傲的儿子。”
我和胤禛一起用力地点头,胤禛也开口道,“十三弟从来都是皇阿玛最钟爱的儿子。”十三又笑了笑,眼睛在我俩之间来回逡巡,最后似乎用尽全部力气,抬起另一只手覆在我俩的手上,瞳孔一点点的涣散开来,恍恍惚惚地说着:“我这辈子,最羡慕的人就是四哥,羡慕他有……”话未说完,压在我俩手上的手颓然松开,溘然长逝。
一片震天的痛哭声中,我与胤禛只是茫然地坐着,看着十三平静的面庞,仿似只是熟睡了一般。直到有人提醒着要给王爷收殓之时,胤禛才忽然发出一声仰天长啸,继而双手紧握成拳,俯身在十三的耳边轻轻地说:“十三弟,等着我与你四嫂,来生,我们一定还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