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灭顶之灾
李铭硕后半夜回到家中,挑灯夜战,以跟皇上对话的语气描述了一番自己与景王的言语机锋往来,阐明了自己鲜明的政治立场,表达了对隆庆帝的衷心不贰,对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担忧与爱惜,字里行间一片赤子之心,鉴于他文笔较差,一篇文章难为得他抓耳挠腮,一张草稿来回改了许多遍才定稿,然后正式抄写。
誊抄完毕,他这才发觉自己有些着凉,浑身害冷,头疼得如同上了紧箍咒一般,赶紧跟厨房要了一些红糖姜水,喝掉之后,躲到厚厚的被窝里蒙头大睡,一直睡到中午日在中天时才醒来。醒来后闻着自己一身汗馊味,又要热水洗澡,洗完了,穿戴好了方才揣着那封信,四平八稳地往落花巷昔日自己的别院赶。
景王住在李铭硕之前住过的正房里,这个宅院被四邻八舍传为闹鬼闹得很凶的鬼宅,连累得周围的房屋也不容易租出去,果然是一个极为僻静的藏身之所,景王十分满意这个地方。
外头的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房里的火盆拢得旺旺的,几个月之前贾长歌滴落在这个房间里的血迹早已经被拢雪庵的尼姑们刷洗得不见踪影。
景王赏雪赏够了,他从书架上寻来一本房屋主人读过的兵书,细细地观看,看到上面被书的主人划得乱七八糟的圈圈与杠杠,时不时地发笑。
李铭硕走进房间的时候,发现景王在读他做过注解的兵书,还时不时地笑出一两声来,心中老不自在了,咳嗽两声,提醒他。
景王发觉将军妹夫驾到,心中喜不自胜,以为对方是来遂自己的心愿的,赶紧让着李铭硕上座。
李铭硕不耐烦道:“不用你让,这房屋的主人是我,你才是这里的客人。未经主人允许,你怎么可以乱翻我的东西。”
景王不理会妹夫的小情绪,放下兵书,嘻嘻笑笑道:“驸马爷踏雪践玉而来,可是做好了打算?”
李铭硕冷笑道:“王爷看我这态度像是对未来皇上应有的态度吗?”
景王迟疑了一下,试探道:“驸马爷这句话似通不通的,本王都搞不清你到底是看好我,还是不看好我了,反正这里没有别人,你就跟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就行了。”
李铭硕掏出自己熬夜写出的那封信笺,递到景王手中,警告道:“我说不过你,只好以此来表明我的立场和决心,你若是再不听我规劝的话,这封信可是真的要交到皇上的手中去了,我念你和宁安公主的兄妹情,与嘉和郡主的舅甥情,不忍心看你下场凄惨,还请你以大局为重,不要任由自己的野心无限膨胀。”
景王打开驸马爷递过来的信,脸色越来越难看,不待看完,便问驸马爷:“这封信的草稿可都销毁了?”
李铭硕一愣,心说不好,他根本不记得那些草稿去向何方了。
景王顿时便急了眼,痛斥道:“这么要命的东西你居然没有刻意焚毁?你真的想置我与死地吗?”
李铭硕还在努力回忆自己进被窝之前那些草稿都是什么人收拾的,可惜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景王焦躁地站起来,来回跺步,一边骂着:“李铭硕啊李铭硕,你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蛋。”
李铭硕痴痴呆呆地念叨着:“我回家再去找找,都是我们家的佣人收拾的,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他刚刚站起身来,便听到院子里传来踹门声与呵斥声,紧接着外面的人打斗起来,刀剑碰撞之声格外刺耳,两个人冲出门去,发现锦衣卫们冲进了院子,景王从南方带来的两位贴身侍卫与锦衣卫发生殊死搏斗,一个被砍死,一个被砍伤,一个锦衣卫小卒发现了在正房门口站着的景王与驸马二人,这小卒指着两位皇亲国戚对上峰喊道:“曹大人,反贼在此。”
指挥此次逮捕行动的曹千户大人也已经看到景、李二人,局面已经被锦衣卫控制住,曹千户缓缓地走到众人前头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客客气气地对景王说道:“景王爷,皇上听说您久居南方,许久不曾见过碎琼乱玉,六出乱飞,特邀您至皇宫欣赏则个,王爷,请吧。”
景王看到自己从南方带来的那两个侍卫一个倒在血泊之中,鲜血浸染了一片白练似的雪地,另一个被锦衣卫制服,身下的雪地上也是绽放了朵朵红梅,自己的身体便止不住地发抖,两个小兵过来钳制住他,硬拖着他往院外走。
李铭硕则被另外两个小兵钳制住,曹千户笑眯眯地说道:“既然是在驸马爷的私宅里见到的景王爷,还请驸马爷也跟我们走一趟。”
李铭硕迷茫地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景王爷在这里的?你们看到我写的信了吗?”
指挥千户说道:“驸马爷说笑了,写给皇上的信我们怎么可能看到呢?我们不过就是奉命办事罢了,驸马爷您在丁忧之中,按理说您应该在令尊大人的坟前出现才是,怎么就出现在这逍遥别院里了呢,该不会是——哈哈哈,算我多嘴,驸马爷,您请吧。”
李铭硕没有反抗,他稀里糊涂地跟着锦衣卫走,他以为他的事情很好解释。直到被狱卒恶狠狠地扔在锦衣卫的大狱里,李铭硕才相信,皇宫的雪他是捞不着看的,诏狱窗外的雪他倒是可以一饱眼福。
李驸马私迎藩王入京一事在朝堂上炸开了锅,紧接着景王在王爷府设置替身掩饰自己四处奔走的事情、私藏日本浪人的事情也被查了个水落石出,私藏倭寇,私自入京,私交武将、意图谋反,条条都触及到了朝廷的底线,碰到了隆庆帝的逆鳞,不待案件审理完毕,景王便万念俱灰地在诏狱中自缢身亡,留下李铭硕一个人来解释这一切。
李铭硕写的那封信最终的确是到了隆庆帝的手中,然而由于是在二人入狱之后才看到的那封信,隆庆帝和内阁大臣们没有人相信驸马信中所言皆是他的初心,他们以为这不过是李铭硕为了防止东窗事发耍的一个小心机罢了,不足为信。
更何况李氏一族身为皇亲国戚,本就不应当担任朝廷重职,多年以来,由于嘉靖帝溺爱宁安公主,给了李家过多的优待,最终导致李铭硕产生了不臣之心,墙倒众人推者甚众,任凭宁安公主如何为驸马哀求,开脱,隆庆帝也不为所动。
隆庆帝对哭得一塌糊涂的宁安说道:“公主,朕知道你自出嫁之后从来没有主动开口求过父皇,求过朕,如若是别的事情,一百件朕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一件,私通倭寇,串通谋反,就算朕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内阁呢,还有群臣呢,还有天下人呢,你怎么可能捂住这么多人的眼睛?”
宁安公主在殿外跪了许久,哭了许久,直到隆庆皇帝放话,谁若再为李铭硕求情开脱,无论是公主还是郡主,封号爵位一概剥夺。宁安公主为了女儿的前程,不得不放弃了无望的挣扎。
李重俊的遗孀们看到宁安公主也解救不了“意图谋反”的驸马,为了保住自家儿女们的性命,纷纷落井下石,一口咬定当年李铭硕发现了自己弟弟与妾室通奸,一怒之下,砍杀了两个人,并将他们焚尸灭迹,对外假称他们是纵欲狂欢,不小心触发了火情,未能及时逃脱,借以遮掩自己杀人放火的恶行。害得李家的二房从此只剩下一群寡妇,一群没爹的孩子。
这桩陈年旧案传到皇帝那里,本来打算株连李氏一族的隆庆帝心生恻隐之心,没有追究李重俊一支的罪过,只是查抄了他们的家产,将李家人驱逐至京郊。
除了驸马爷被问罪当斩,公主府毫发无损。
诏狱之中的李铭硕得知公主府和李府并无一人因他丢失性命,心中庆幸不已,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战场厮杀,他早已将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比起多年前在战场上牺牲的李墨戈,他觉得老天爷对自己已经是不薄了,他多活的每一天都是李墨戈给他挣来的。
遗憾也有,譬如不能亲眼见嘉和郡主出嫁,不能为母亲养老送终,没有为父亲完整地丁忧,然后最近在眼前的遗憾是不能亲眼去现场看贾长歌飞升了。
贾长歌飞升的那一天,李铭硕坐在诏狱光线最黯淡的角落里,望着对面墙壁上那扇小小的窗户,幻想着贾长歌飞升的场景:好多人去现场观看前朝皇帝生命中最后几年最为信任的道人飞升。
贾真人坐在神龛之上,穿着崭新的道袍道帽,他慢慢地环顾了周围的看客们一遍,不悲不喜,最后他的目光凝聚在某个人的脸上,忽然脸色发青,如同毒发身亡一般浑身一阵抽搐,身体歪倒在一边,渐渐死去。
周围的看客们长吁短叹,心满意足地收回猎奇的目光,人群渐渐散去——过了一会儿,贾长歌就像当初跑到李铭硕帐篷里的兔子一般,渐渐地苏醒,然后在身边某个人的掩护之下,从神龛后面的密道偷偷逃离现场,逃向某个隐秘的地方。
李铭硕仿佛一缕生魂来到了现场,他像个透明人一样静悄悄地尾随“金蝉脱壳”的贾长歌,尾随他来到一处偏僻的房子,看着他急匆匆地脱掉身上的道袍,换上一身俊俏的女儿装,还是当年在杨家的后花园里见到的那个二八年华的万冬儿.
眼前的景象陡然一转,一身农妇装扮的万冬儿在一个似曾相识的院落里忙来忙去,一会儿走到这边,一会儿走到那边,幽灵一般的李铭硕自以为谁都看不到他,他无所顾忌地走到万冬儿面前。
仿佛开了天眼,能看到幽冥的万冬儿忽然发现了他,两人四目相对,她还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嘴角却泛着讥讽的笑容,眼神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她直直地望着他,忽然开口对他说道:“李铭硕,对不起,是我让你这样的,你恨我吧。”
他猛然从幻境中惊醒,周身寒意凛冽,窗外又开始下起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