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陈嫲
一
陈嫲是我外婆,姓辜,名叫伴音。因为,夫家姓陈,就有了这个昵称,不见得就是封建余孽。
在我上高一的那个学期之前,也就是1993年,陈嫲过世了。或许是因为疾病,或许是因为年岁到了,总之没在医院折腾过,然后就走了。
果子熟了,自然脱落,也许是幸事。
走前的那一天晚上,是我带着一个同学去看护的。我也说不清楚,为啥是我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去当的看护。可能是那个最近人情的借口~久病没孝子,又可能是其他。反正,人们都热衷打算盘,并据此想出很多冠冕堂皇又无法拒绝的理由。
潮州乡下例俗,人过世了,生前用过的东西就要消灭掉,或是丟掉,或是烧掉。因此,陈嫲自病开始就睡在从床上拆出来的几块床板上。一边架在床上,另一边架在长条板凳上。
我要说的是!谁他妈想的例俗,这么没人性!
最后那个晚上,她已经动不了,不过意识好像还很清晰。整晚都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老爷保佑,子孙有过有错都由我来担,请老爷不要怪责他们。”
我劝她休息,不要再念了,又找来吸管让她喝了点水,然后她才安静下来。第二天,她就离开人世。
现在想来,她是知道时日将至,才急着把那句最想说的“善言”说出来。她爱她的子孙,她信她的老爷,然后最终在几片床板上孤身过世。世界就是这么诙谐和无奈。
书读多了,就会在某个时候突然偶遇过去的一个人,今天就突然想起陈嫲。您要是在天有灵的话,也可以给我托个梦或者显个身,是鬼是神,我都不怕。
二
从我晓事开始,陈嫲就很老,背驼得厉害,显得很矮。头发灰白白的,全都往后梳,打成一个髻,印象中总是一丝不苟。
满脸的皱纹少不了,眼睛小小的,嘴唇薄薄的,耳朵长长的,耳垂很薄,或许是因为那个沉甸甸的金耳环。样式还挺不错,似乎是一朵镂空的花。就是不知道,她过世后,这东西是不是应该按照例俗消灭掉?
陈嫲娘家在隔壁的辜家村,跟夫家这条村就隔着一条水,水上有座桥,用长长的石条砌成,没有任何护栏,称“神仙桥”。人走在上面,看着下面的激流,心发抖,腿发软,轻飘飘的。所谓“神仙”恐怕就是这个意思,我想。
据说,陈嫲是辜家一银匠的女儿,或许是卖首饰的。老家的家里至今还保留着她的一个首饰盒,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但是款式却很多,很有设计感的样子,丝毫不比现在的差,令人惊叹。总算是留给我们一点念想的物件。
按我娘的说法,陈嫲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潜台词好像是说,教养比较好?还是她想粘点贵族血统呢?
以前,在陈嫲老屋里见过一些照片,场景十分宏大,一大群人,还真有点高门大户的意味,似乎也印证了我娘的说法。
由于年代久远,印象中那些照中人已十分模糊,唯独陈嫲指给我看的那个年轻陈嫲的模样,还记得挺清晰。长辫子,白上衣,黑裙子,类似于五四学生青年的打扮。称得上婷婷玉立,就是神情有点木然,或者说拘谨,不知为何?
小孩脑力不足,只知道照片里是陈嫲,眼前也是陈嫲,却没在她们中间建立起任何联系。即便现在,我还是无法想像她们是同一个陈嫲。
三
要说贵族血统,陈家本来就有,我娘这是舍近求远。陈字,一边是旗帜,一边是战车。远古时候,这姓是赐给了最骁勇善战的一族。
旧时“陈家村”家家户户都要建一个“大门楼”,再挂上一块匾,写着“颍川旧家”四个字,似乎彰显着一种荣光。不知道现今的陈家还会不会延续这种风格?或者应该说,他们知道并认可这种荣光吗?
颍川陈氏是汉末魏晋的一流高门,始祖是东汉时期大名士陈寔。
只是传到我外公陈振声,显然已离那个“高门贵族”很远很远了。迫于生计,陈公在那个潮汕人集体“过番”寻找生路的年代,带着他的二弟去了印尼。
所谓“番”就是“外邦”,“过番”顾名思义就是“去外邦”。后来,因为一些人混出名堂,衣锦还乡,“过番”就随着这些辉煌的事迹演变成一个褒义词,好像“过番”就等同于混出名堂,那些回来的人也有个特定的称谓叫“番客”,潮汕话中等于“土豪”。
有趣的,对于“番客”还有多种理解,有的将其理解为“菩萨”,救苦救难那类;有的理解成“水鱼”,傻乎乎任人宰割那种。若干年前,我二姑丈从台湾省回来探亲,在他老家孙家被众人宰了一通狠的后,从此跟国家失去了联系,真是遗憾。
人穷志短,很多时候都是靠着“人穷志不短”的信念支撑的。这是题外话,不再纠缠。
陈公这一去就是好多年。于是,照顾老人、养育孩子、田间劳作的重任就都由陈嫲独力去完成。这也不难想像得到陈嫲为啥会从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变成一个驼背的老婆子。那是生活,也是苦难,他们这一代人生不逢时,太苦太苦了。
我不清楚陈公中途有没回过家乡,不过从姨妈和我娘相差12岁这一点看,估摸中间是有短暂的回归。
后来有一天就听说外公回来了。见到他的时候,他坐在门边,小平头,打扮新潮,黄色灯芯尼飞行服,黑色长裤,皮鞋擦得发亮,手腕上戴着一只钢腕表,表面是深蓝色,很好看。不过,我只觉得他是一个陌生人。
陈嫲端坐他旁边,还是那身自制的中式女装,深灰色的,好像叫“合同衫”,带如意扣的那类,形容不来。当天,少见陈嫲那般开心,还见她抽起了香烟,很有范,很气派。
陈公也算是“番客”,但跟土豪却搭不上边。我不知道他在印尼从事什么行当,估计在苦力之上。因为他总是说,苦力这么样,怎么样的。
不过,陈嫲并没怪责他没混出名堂,反而常常念叨外公在物资紧张的年代,往家里寄了很多东西,使全家得以存活。
回来就好了,一家人齐齐整整的,比什么都重要。当年和陈公同去谋生的二弟在印尼又娶了老婆,从此再没回来。
陈公年轻时没有负起应有的责任,老来总算补偿了一下。他比陈嫲迟走,还送了她一程。过世后,又和陈嫲葬在一起,长伴左右,算是完满。
四
我妈三个娃,我哥、我姐和我自小都是陈嫲带的。周围的人生怕我们忘本似的,每每在我们面前提起陈嫲的“丰功伟绩”,而她总是笑笑,也不说话。似乎她已算好了等不到那一天,又或者她从来就没想过回报。
我是老小,家人比较溺爱,据说一直到7岁去上小学,每次出门例牌都要让陈嫲背。比较不好意思的是,本人小名“老猪”,长势喜人,够称够重。
姨妈就常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指责我说,“老猪鬼,陈嫲的背就是给你压驼的。”这个阴影一直伴随着我。逗小孩是一种隐形的伤害,威力还真不小。
关于陈嫲的好,我姐高才,她的说法是“冬暖夏凉”:冬天会给夹脚,夏天也会给扇风。
细微处见真章。
记得有一年夏天,明明已经听到陈嫲轻微的鼻鼾声了,可她手上的扇子愣是没停下来,一直机械地摇啊摇,神奇得很。这么回忆起来,自己又好像回到了儿时,变得小小的,心里暖暖的,很奇妙。估计这就是幸福感。
每年春节前的一段日子里,一家人总要跑到陈嫲家,为春节准备果点~乌粿。
在潮汕,这种粿好像是嫲嫲们的专利,每家每户都要由嫲嫲来操刀的。
这种粿,小孩的参与度也挺高的,因为做这个东西需要一种特别的原料:鼠粬草。
于是,每当做粿前,大人就把小娃们都放出去,让他们到田野里去采摘。我唯一做过,也乐意做的农事就是这个。手臂挂着一个竹篮子,踢着拖鞋,迈着小短腿,应该还挺可爱的。
陈嫲做的乌粿有芋头泥、豆沙,或爆米花加冬瓜册。我最喜欢豆沙馅的。不过,自从她过世后,我就再没吃过这类东西,应该说我再也不吃这类东西,如果说这是对陈嫲的一种怀念的话。
五
几年前的清明节,大哥和我特意跟表哥一家去给陈嫲陈公扫墓。磕了几个头,说了些话,烧了些纸钱,感恩她的养育,算是圆了一个多年的心愿。
按照那该死的例俗,外家人是不能去祭拜的。我兄弟俩受陈公陈嫲之恩,百无禁忌。
不知什么原因,陈公陈嫲的墓冢并没立碑,杂草丛生的,看上去很是荒凉。不知道这又是什么例俗?不过话说回来,这涉及风水,家运和人命,在潮汕地区是个严肃的问题,实在又不好多过问,也只能随它而去了。
大家都知道富不过三代,却不知情感也普遍不过三代。三代过后,没了交集,没了联系,一切就淡了。估计三代过后,陈嫲陈公的墓地就会成了无人问津成为野坟。
很庆幸,还能用文字重现一些情景,也能寄托一些哀思,留下一些关于文字的念想,说明这个人曾在这个世上存在过,吃过人间烟火,见识过日出日落、阴晴月缺、繁星点点。
生命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