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年心性若明火灼灼
“尸体?”陆正远看着竹床上那一具新死的尸体,微微皱眉。
甲和乙的选项在他看来尚可理解,但丙这个选项却有点莫名其妙了。
医圣,为何要用病患的尸体来抵扣诊金呢?难不成真的是真在这离人岛上沾染了什么恶习?
据说,有不少疯子就有亵渎尸体的癖好!
陆正远越想越觉得心寒。
医圣却已经将言仲推到竹床前,说道:“仲儿,趁着尸身尚热,你来动手吧。也好让你师叔看看你的能耐。”
“师兄!”陆正远看着眼前这对摩拳擦掌的师徒,表示自己并不想知道言仲的能耐。
他千里迢迢从皇都赶来离人岛,甚至沿途数次遇险,可不是为了看一个半大小子向他表演花式渎尸。
“师兄!我这次来离人岛,是希望请你出山!回皇城主持太医院大局!”陆正远高声说道。
“闭嘴。师兄允许你说话了吗?”言不予淡然轻斥。
“你且随我先看着,后面自然会给你答复。”
他这一段话说完,却始终没有看过自己师弟半眼,目光全在言仲和那具尸体上。
陆正远也只得按住性子,一同朝言仲看去。
言仲神色专注,全然没有被陆正远的声音所打扰。
只见他揭开尸体的胸衣,手中刀光一闪,名为“饕餮牙”的匕首犹如刀切牛油,轻松切开了死者的胸腔。
死者是被内家拳高手击中胸膛而死。
胸腔被打开的瞬间,深褐色的血块立刻涌了出来。
陆正远是皇都太医,远远看一眼便知这样的伤势根本无药可医,就算送到太医院也只是拖延伤者咽气的时间。
“仲儿,如果这个伤者由你医治,你当如何?”言不予却忽然问道。
埋首于解剖尸体的言仲骤然抬头,眼中雪亮。
“如果此人能更早送来的话,我会寻伤者的一位近亲,借近亲血液以牛皮管导入其血脉,或可暂时为之续命。”
“但此人并无近亲在侧,又当何解?”
言仲毫不犹豫,道:“若是如此,则也可取旁人之血验正。若阴阳相合,五行相生,亦有数筹把握可保其暂时不死。”
“不错,继续。”言不予点头,对自己徒儿的回答很满意。
陆正远却有点懵。
他虽身为太医,却并不知道一个人的血液竟然还能用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甚至能为重伤者续命。
原本认为言仲只是在亵渎尸体的他,目光也随之严肃起来。
言仲这时已经将死者的两片胸肌剥离,用竹条支开在身体两侧。
“有三根肋骨断了,胸骨也有裂纹,内脏上恐怕也有多处受损。”言仲观察着肋骨上纵横的裂纹,随后用棉布吸干胸腔中的淤血。
“他伤得很重,就算向其他人借血续命,恐怕也难逃一死。”
言仲说话之间,深褐色的血块已经被被他清理干净,内脏的颜色显露出来。
“师父,您之前的判断有错处。”言仲蹙起两道英气的眉毛,目光落于内脏上的一处。
“哦?错哪儿了?”言不予反问。
作为医圣,他被自己的徒弟当面指出错误后,竟然没有半点的气恼。
师徒之间的气氛,倒像是身份对等的两人在做医术交流。
“确有一根肋骨斜插进到心肺间,但那并不是致命伤。”言仲观察肋骨刺入的角度,很快就下结论道:“断骨避开了气管血脉,这种情况并不会造成胸内大出血。”
言不予点头,接着问:“那么,致命伤在哪里?”
陆正远这时也紧盯着言仲。
他是太医,学识渊博,自然学过《黄帝内经》当中的脏腑之学,但如此近距离的观看尸体解剖却当真是头一遭。
言仲这时戴上一双鲛皮手套,将修长的手指探入死者腹腔。
“肝裂了。”言仲有些惋惜的说着,将暗红色的肝脏翻开,肝脏背面果然有一道清晰的裂纹。
“除开胸口那一掌,肝脏的位置还被人戳了一指。下手的人内力很深,所以外表皮肉上看似无恙,内脏却已经被内力给震伤,这种手法应该是不戒禅师的大力金刚指所为。”
言仲分析出死因,顺便把凶手也分辨了出来。
“现在知晓死因,如果再给你时间救治此人,你又会如何?”言不予再问。
言仲思考片刻,蹙眉回答:“极难。但如果时间充裕,或可切开腹腔,以烙铁灼烫肝脏开裂处止血,然后以羊肠为线缝合创面。如此,大概能有一线生机。”
“那就按你方才所言,实行一遍。”言不予沉声吩咐。
言仲点头,从竹床下扯出一只药匣,拉开后便可看见其中整齐排列着银针、小刀、火折子,还有用药水浸泡着的白色丝线。
他熟练的操持着这些工具,在死者余温尚存的尸体上娴熟修补起来,手法老道,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陆正远看着言仲下手如电,不知不觉竟看了一个时辰的时间,眼里激动的神色也越来越亮。
如果医圣手下的一个小徒都有如此功力,那身为医圣的言不予的医术又该精进到了何种程度?
而言不予瞥了自己这位师弟一眼,不动声色间已然看穿对方的想法。
“趁着仲儿缝合的这点时间,我们不妨再说说你的正事。”言不予转头说道。
陆正远立刻如梦初醒,竟然躬身向自己师兄行了个九十度大礼。
他高声道:“师兄,我这次从皇都赶来离人岛,是为了请师兄出山,拯救天下汉医!否则,汉医将亡,我等饱学汉医之人也将愧对古之先圣。”
“哦?汉医将亡?”言不予轻笑,神色间仿佛在听一个笑话。
陆正远唯恐自家师兄不信,急急补充起来。
“五年前,永泰皇帝病重,我亲率太医院救治半月却毫无建树,只能眼看陛下气息渐弱却无医治。是时,恰逢西夷使节前来朝见,并遣随行医师进宫,竟然药到病除!”
“自那之后,皇帝便笃信西夷医师,而疏离太医院。”
言不予皱眉,打断道:“就这?那你们太医院何不精进医术,以此重获圣眷?”
“精进医术就能重获圣眷?师兄把这些西夷医师的手段想简单了。”陆正远苦笑,回答:“那些西夷医师为了长留宫中,竟然妄言向皇帝呈上了长生之法。”
“嚓!”言仲点燃了火折子,开始烫烙铁。
言不予的面色在火光中阴沉如水,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长生?呵,永泰那个小皇帝应该很怕死吧?”言不予神情轻蔑。
“确实如此。”陆正远叹息,回答:“永泰皇帝病重痊愈之后,对于死亡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对皇权的渴望。”
“他开始宠信西夷医师,之后不但准许色目人、大食人、红毛人入朝为官,司掌军政,甚至听了谗言想要废后!选一色目人美女掌管后宫!”
“现在的陛下已经被那些西夷医师迷住了双眼!听不进任何忠言!”
“更为可恨的是,一些奸佞小人为了讨好陛下,甚至提议要解散太医院,废除汉医!独尊西夷医师!”
“若任其发展,不但汉医千载传承恐将断于我辈之手!国家亦有大乱将起!”
陆正远说道动情之处,眼中泛起血丝,儒雅的文士面孔中竟也透出了狰狞。
“所以,你希望我能回归海内,并且向那个永泰小皇帝证明,汉医学问远超西夷医师,所谓长生也不过是无稽之谈,对吗?”言不予沉声问道。
“试问天下间,除了被尊为医圣的师兄之外,还有何人能做到这一点?”陆正远咬牙道。
“啪”的一声轻响,却是言仲已经将死者的创伤处缝合完毕,然后随手将线头挑断。
这对师兄弟刚才的对话,言仲也听在耳里。不过他的手依然很稳,心境当中竟也没有因此泛起一丝半点的波澜。
“你错了。”言不予摇头,身形退让到一边,不受陆正远的大礼。
“我只是个医师而已。我只学医,救不了云帝国。”
“师兄!你是医圣,不是普通医师!怎可坐视汉医断绝,坐视天下乱起?”
“医圣?你又错了,我早就称不起医圣的名头了。”言不予藏在阴影中的脸孔露出浅笑,随即又将目光朝着言仲看去。
言仲为死者缝合好伤口之后,正将死者的衣裳整理干净,并且擦拭去死者脸孔上的血污。
“仲儿的医术早于一年前就已经在我之上。如今,我不过是徒有医圣的名号而已,真正的当世之医圣应该是仲儿才对。”
一时间,这间竹屋内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三个人各自不同的呼吸声。
言仲是沉稳的,言不予则带着一些骄傲,但同样沉稳。
呼吸急促的,只有陆正远一人。
而打破僵局之人,却是为死者整理好遗容的言仲。
“师叔,我愿意和你一起回归海内。虽然我没有医圣的名头,但论治病救人手段,仲自认为并不逊色于您所说的西夷医师。”言仲说道。
少年的眼里没有畏惧和迟疑,满满都是自信。
“不行,不行……”陆正远却摇头,艰难说道:“你终究没有医圣的名头,就算你医术再高,也不会有人承认你!永泰皇帝也不会相信你!你甚至进不了太医院……你太年轻了。”
“师叔,你还是错了。”言仲笃定说道。
他连自家师父的错误都敢于当面指出,驳斥起师叔来自然就更加不留情面。
“仲,并不需要取信于皇帝。因为汉医的兴亡与否,并不在于某个独夫的一念之间,而在于民心民意。医师的本职,也不是讨好某一个人,而是治病救人,造福苍生。”
“所以请师叔放心,若仲随您同去,汉医传承便绝不会断绝。”
“因为这个世界上,并无比仲更高明的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