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且归于海内
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陆正远张了张嘴,本想拿出长辈威严来呵斥言仲,然而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连一句辩驳话都说不出来。
“师叔是不是想说,仲不知天高地厚?”言仲却像是看穿了陆正远的想法,双目当中一片雪亮。
“欸。”陆正远更加语塞。
不愧是我师兄的亲传弟子,果然不容小觑。
他最终只能心服口不服的说道:“罢了,既然师兄不愿意随我去,那有师侄随我一道归海内也行,也算是聊胜于无。”
“如此,那就有劳师叔一路上照拂了。”言仲向陆正远恭敬行礼,转而继续伺候起那具尸体。
死者在这时已经凉透,血块和碎肉不断散发出腥味,招来了一些飞虫。
言仲点燃旁边的香炉,将聚拢的飞虫熏开,然后又恭敬的向死者行了一礼。
陆正远注意到,言仲向尸体所行的这一礼乃是标准的师徒之礼,规格上竟然比对他这个师叔还要正式许多。
嘿,这小子故意的吧?
陆正远觉着自己的一口气更加不顺了。
“仲儿,尸体葬于后园碑林吧。”言不予这时说道。
“是。”言仲答道。
少年臂力惊人,将这具成年男人的尸体轻松抱起,郑重而小心的朝竹屋外走去。
言不予瞅了还在努力顺气的陆正远一眼,道:“走,一起去看看我这屋后的碑林。路上我再给你讲讲仲儿的事情。”
医圣了解自己师弟的脾性,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说清楚了好。
否则以陆正远的执拗,恐怕这一路上都会和自己这位亲传弟子相处不好。
“行,那我就随师兄去看看。”陆正远气鼓鼓的说道。
一行人从竹屋的侧门穿出,门外是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通往屋后的竹林深处。
言仲抱着尸体走在前面,言不予和陆正远随行其后。
当他们终于穿过竹林的时候,视野豁然开朗,一片墓碑之林呈现于众人视野当中。
“这就是师兄所说的碑林?”陆正远问道。
“正是。”医圣言不予回答。
言仲抱着尸体,从墓碑中间穿过。
这些墓碑材质不一,有些是竹板所制,有些是用成块的山石雕凿而成。大多数墓碑上都没有名字,只有模糊的数字记录着年份。
“这块碑是我五岁那年栽下的,里面埋着的那人,他非说自己肚子里有小人,于是自己划开了肚皮想把小人找出来。我帮他把肠子塞回去,他又自己扯出来。”
“后来我答应他,帮他找出那个小人,他才肯咽气。”
言仲停在一块字迹早已模糊的碑前,稍稍回忆起来。
陆正远从身后看着言仲的背影,仿佛能想象到在医圣的那间竹屋里,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孩满身血污,想要救治一个疯子的场景。
“一个疯子而已,若他一心求死,你又能如何?”
想到言仲小小年纪就遭此打击,陆正远觉得自己的气好像顺了一些。
然而言仲停在那块碑前,摇头说道:“他是我剖的第一具尸体。”
“我在他的肚子里找到了一团瘤子,那瘤子长成人形,挤压着他的肠子和胃,让他难以饮食,无法入眠,折磨得他神志不清。”
“所以他其实不是疯子,而是一个被病痛折磨的寻常人。我如果当时能摘掉那个瘤子,他就能活下去。”
言仲说完,抱着尸体继续前进,将那块碑抛于身后。
陆正远忽然很想追到前面去,看看眼前这个少年究竟是怎么表情,然而碍于长辈身份,他终究还是把这种想法给按捺住了。
他只知道,少年讲话的声音、走路的步伐都很沉稳。
从尸体与血污里走出来的言仲,并未陷于腥臭浓烈的黑暗记忆之中,而是将曾经种种都融于阅历,铺成他继续前行的道路。
或许,每个医者在看惯了生死之后都是这样。
但是,言仲毕竟只有十六岁。
“师叔,您所认为的疯子给我上了一课呢。”
言仲接着说道:“如果让我再遇到与他同样的病患,我就有九成把握能把病人给救下来。”
“所以,我向这些被我剖过的尸体行弟子礼,是因为他们真的教了我东西,而不是有意要借此让师叔你难堪。”
“欸。”陆正远再一次哑口无言。
他没有想到,自己那点微小的神态变化竟然也会被言仲给看穿。
此子非但心性深不可测,这份细致入微的观察力恐怕也远超常人。
“了不起,师叔受教了。”陆正远坦然说道:“我现在真有些相信,你比你师父更加高明了。或许带你回去,才更有能使汉医薪火不灭。”
“师叔肯信任仲,仲自然也不会辜负师叔的信任。”
言仲继续前行,穿过层层碑林,停在一口早已挖好的深坑前。
坑里有一口薄棺,铺着一层麻布,寒酸得不像话。但对于离人岛上的居民来说,却已经是极高的殡葬规格。
言仲将尸体入殓,亲手盖上棺盖,亲手填土,动作娴熟无比。
“我这个地方经常死人,所以仲儿在埋下一座碑之后,会立刻在旁边另挖一处坑,给下一位死者预留出位置来。”言不予与陆正远并肩而立,轻声说道。
陆正远神色复杂,看了自己师兄一眼,说道:“我终于明白师兄你为何会破誓收徒了。有这等好苗子在,汉医之学就永不会断绝!相比之下,誓言算个屁!”
言不予“呵呵”干笑了两声,直摇头。
“我收他为徒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大的能耐。”
“那是为何?”陆正远不解。
“因为我欠他的。”言不予回答道:“他本应该过上比大多数人都舒坦的生活。我却在他还是个小婴孩的时候,就把他带离了常人的世界,带到这离人岛上,带到一群暴徒和疯子中间。”
“你说,我是不是欠了他的?”
“这……”陆正远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己的师兄。
在他看来,天下间有无数人想要成为医圣的弟子而不得门路。相比这些人,言仲应该是幸运的,是值得那些求而无门之人羡慕的。
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的师兄并不亏欠言仲什么。
而言不予则再一次看穿了师弟的想法,他忽然揪住陆正远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止是我,你也欠了他的。”
“因为,你接下来将要带他去的地方比离人岛还要凶险百倍!你还要带他去面对真正的狂徒和疯子!”
“你欠了他的,所以我要你用你的命去护着他!”
……
……
当言仲行走于碑林中间的时候,跟在陆正远身边的那名小童却已经偷偷溜出了医圣的院子。
他四顾无人后,从衣袖中取出一枚细小的金哨。
哨子约有小指粗细,哨身以极细的纹路雕刻出雀鹰的图案。
小童猛吹哨子,哨内一只金丸被气流吹得上下跳动,但哨口却听不到半点声音。
随着这无声的哨子被“吹响”,一只雀鹰从空中如羽飘下,落在小童面前。
小童飞快将早已准备好的布条系在鹰爪上。
雀鹰腾空,急速变成半空中一个模糊的黑点。
纤细的布条在疾风中猎猎飞舞,一行黑色的字迹清晰可见。
“陆师已寻到医圣,明日即归。请设法诛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