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忘情断天涯
如果一杯忘情水可换一生不伤悲,我还是会舍不得,舍不得忘了关于你的所有。
——题记
新学期终于如火如荼来临,因为有新生进校,开学典礼很盛大。全校师生都齐聚在操场,搬了椅子坐看校领导讲话,后头还会有高年级的学生代表出来演讲。
我不是班主任,只需静坐聆听校训就好。过了一刻钟,看了眼台上讲得唾沫横飞兴致正浓的校长,低声跟张老师说了下,就起身悄悄绕过后排的学生,往校门口走。抬头看了看,可能是要变天了,关节处有些疼,长时间坐着会觉得锥骨痛,走动下会好些。
可没走多远,就见前方疑似副校长的身影与一群人在往这边走来,我心上一惊,立即低下头往旁边让开了几步。真是够窘迫的,刚开小差从会场跑路,就可能要被抓个正着。
脚步声近了,我头低到不能再低,心道来校不过半年多,全校老师几十人,我不算出彩的,或许副校长未必就认识我。
果然,好多双脚从我垂落的眼底走过,往我身后过去。我大呼了口气,悬着的心松了下来,正待抬头迈步快速走开时,却听身后一道男声划过我的耳膜。
“等一下!”
我边走边想,这个人有当歌星的潜质,声音磁性醇厚,很不错。
“许老师?”
身体一僵,脚步顿住,这声音不会听错,正是我刚才极力避开的副校长,而他唤的许老师无疑是在叫我。心中哀号了几秒,我无可奈何地转过身,视线匆匆瞥了一眼,就定在某个点,嘴角牵强地笑着唤道:“吴校长!”
感觉像逃课的学生被老师当场抓包,心虚又尴尬。
有人急走两步靠近:“余浅?”又一次听到刚才那个好听的声音,只是这次他的语声里有着怪异的……震惊!我的视线焦点因为避开了人脸,所以只看得见那人身穿剪裁精致的银灰色西装,就连那袖扣都似乎是银质的。
此人身份不凡,光从他的衣着来判定。
我的目光缓缓上移,终于正视那人,对上一双瞪大的满目难以置信的眼。
有种仿佛置身黑幽深潭不见底的错觉,我有些目眩。还在困惑中,那人突然上前一把扣住我的手,指骨捏得很紧,有些微疼,我刚蹙了下眉,就听他像在呢喃般说:“浅浅……”
我微慌地看向副校长求救,这人是认错人了吗?
副校长惊异过后总算接收到我的求救信息,走上前来赔笑道:“许先生,这位是我们学校的许老师,呵呵,说起来你们还是本家呢。”只用看副校长这态度,也知道抓住我手的男人来头不小。他像没有听到副校长的话一般,紧紧盯着我。
我有些不舒服,因为那目光像冰刀般一点一点刮过我的脸。余光里,副校长的额头直冒冷汗,而周旁的人,也都沉默地看着我们。
一时,气氛压抑又凝滞。
无奈,我只有自救。清了清嗓子后,我微垂视线,态度谦恭道:“许先生,您好!我叫许若,是三(1)班的语文老师,还请多指教!”
“许若?”对方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表情疑惑中带着怔忡,紧扣的手终于松开了。
副校长乘机插话进来,却是对我说:“许老师,典礼那边还没结束吧,怎么出来了?快过去,结束了许先生要给我们开会。”
我连忙应声,像得了特赦令般,也顾不得腿关节疼了,赶紧往回走。
果如副校长所言,典礼结束后,学生散去,老师们则全都被叫去会议室开会,我坐在后排的添加位置上。听完校长的介绍,才知此位许先生是过来考察的领导,有个教育项目要在学校开展。后期还会从学校挑选优秀老师去某地做支教工作,以提高教师的素养。
许先生就讲了几句场面话,声调低沉有力,派头十足。会议结束时,大家起立却都静立当处,等干部领导缓缓走出门外,大家才陆续离去。
听到老师们在私下悄声议论着那领导,我笑了笑,不甚感兴趣,没有插话。
却没想到,这个被大家品头论足的男人,两天后出现在我家楼下。他靠在一辆深黑色的尼桑车门上,手上点了烟夹着,随意地靠在车身上,有着说不出的深沉与慵懒感。
我自然不会想他是刚巧路过此处,又刚巧停在楼下,还刚巧等在车边。迟疑了几秒,硬着头皮上前,嘴角上弯标准弧度,有礼貌地打招呼:“许先生,您好!”
他没说话,深眸中敛聚了薄光。我强自镇定,勉强笑问:“许先生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看我好一会儿,突然道:“许子扬!”
我愣了下,眨眨眼,不明其意。
“我叫许子扬,私下里无需太过见外地唤我许先生,直接喊名字吧。”
这下我觉得比较艰涩了,他的名字在这两天早传开了,他让我私下里喊他的名字,甚觉不妥。且不说我与他不过才见第二面,根本没什么私交,何来“私下里”直呼其名的机会?这人气势太过迫人,第一次会面时的情景有些让我心有余悸,我对他最好是敬而远之。
所以当下只尴尬地轻笑了下,没有表态。
他也没在意,将燃完的烟蒂丢在地上,皮鞋踩过,火星顿时就灭了。我不敢把蹙眉的神态和反感之色表露,却是在心里轻哼了声,领导干部不是应该做表率吗?垃圾箱就在左前方十米处,他居然当街乱扔垃圾。
还在胡思乱想间,突听他问:“许老师,一起走走?”我挑了下眉,听着像是征询我的意见,但见他态度强势,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那种。我还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回绝,就听他轻扬了语调道:“或者也可以去许老师楼上喝杯茶,不知道会不会太冒昧?”
我眼角抽了抽,他这神情可是一点都没有觉得冒昧的意思,连忙出声应道:“前面有个奶茶屋,许先生若是不介意的话,去喝杯奶茶?”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奶茶这个大众化的饮品,是属于比较底层的,像他这种领导级的精英人士,应该是喝咖啡吧。
虽然我一脸懊悔,身旁的男人却若无其事道:“那就请许老师带路吧。”我无奈之下只好与他并肩而行,两人之间隔了些距离,仍能感觉到他强烈的气息。
很快就到了奶茶屋,绿色的标牌——心语心间,名字很独特。奶茶姑娘远远看到我们就招呼了起来:“许老师,来买奶茶啊。”我扬起笑,点头示意。
奶茶屋里是比较简陋的桌椅,我在门口看了看,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侧头询问:“要不……换个地方?”
他却一脚迈进里面,抛来一句:“就这儿吧!”
如此我只好跟着走进来,先在吧台点了两杯奶茶,朝里看了看,见他已经择了最里头的位置坐下来,面朝内,留了个背影给我,深沉难懂。
走过去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但等坐下后,就觉不妥,这个位置是在角落,他朝外一坐,顿如将我完全包围在内,隐隐的压迫感立即逼来。
我心中暗生戒备,显然这个男人是有意的,他深谙如何掌控全局。
一直静默到小丽将奶茶送上来后,才听他缓缓开口:“许若,来找你是有些事想跟你了解下。”如此开门见山倒是出乎我意料,且他自动将“许老师”的称呼改为了“许若”,让我有些不安。
他似乎也无需我回答,顿了顿后又道:“你……与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那天冒昧了。若不是从学校调出你的资料查看,我可能不会相信这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人。”
面前这男人,语气轻描淡写,却似扔了个石子在湖心,漾起几多波纹。
我强忍住要蹙眉,抿紧了唇线不说话,倒想听听他还有何下文。
“许若,二十六岁,毕业于Y大中文系,半年前就任本市中心小学当语文老师,父母早年因病双双去世,只剩一兄长许建国,当下在部队当兵,已是第五年。”
发现对面男人在说这些时,目光直直盯在我脸上,令我觉得有点发憷。他在顿了顿后又道:“在查看你的资料时,我发现你毕业后将近一年的时间,你的档案是空白,没有任何就职的记录,不知这期间你在做什么?”
这期间我在……就医。
一年半前我出了一场很严重的车祸,差一点就与这个世界说拜拜了。当时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大脑长期停滞,引发了一些后遗症。最严重的后遗症,就是会瞬间遗忘,醒来那刻我还记得些什么,但隔了一会儿就忘记,这种现象持续了有半年之久,之后再没发作,却是将以前的事彻底忘记了。
另外,我的右腿在醒来时无法动弹,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复健,才最终站起来与正常人一样行走。但每逢下雨天,关节处还是会疼,医生说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恢复。
抽回思绪,想刚才他问的事,按理应该会有就医记录啊,怎么会档案空白呢?只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私事,没道理说与对方听,于是浅笑道:“刚毕业的大学生就业困难,一时间找不到工作,只能靠打工维持生计了。临时工不签合约,哪里会有什么档案呀。”
他的目光带着审读,似在判断我所说真假。最终他低低反问了句:“是吗?”
太过深沉,是我对这个男人的评价。光从他的语言、姿态、神色,根本无法判断他的心思。通常这种人喜怒不形于色,很难懂,也会很可怕。
只见他突然从怀中摸出手机来,我以为是要打电话,哪知他指尖翻飞着,随即将手机反过来递到我面前,轻声问:“你看,她与你长得像吗?”
手机屏幕上是一张照片,一个短发女孩躺在某人怀中,双眸垂闭,似乎睡着了,意态温宁。周围的环境像是在野外,角落处有青草的痕迹。忍不住去点划屏幕,发现翻过几张,都是女孩的睡相,她的唇角微弯着,像是做了甜梦。
光从照片来看,她是幸福的。确实除去看不到她的眼睛外,只从五官来看,与我长得真的很像,但我的脸可能要比她瘦削一点,而头发也比她长。
抬眼间见男人温柔的目光紧凝在照片上,墨色流转,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有种莫名异样的感觉进入心田,我扭开了头,中肯地说:“她与我其实并不太像。”
他抿紧的唇线松了下来:“是啊,你们并不像。”他把手机拿了回去,低垂了眼,淡声道,“她叫余浅,是我的……女朋友。”
心有微动,如此说来,照片里的她应该是躺在他怀里,能够如此安睡,当时定是全身心地依赖着他。忍不住多问了句:“那她去哪儿了?”是找不到了吗?要不然不会把我错当成她。
他神色恍然又缥缈,隔了良久才轻语:“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再也找不到了。”
莫名地,给人一种悲伤凄凉的感觉。我没谈过恋爱,理解不了他那种心情,就是觉得他此刻的眼眸像荒芜的沙漠,满片风沙,只剩沧桑。
那天傍晚,他终究没有喝那杯奶茶。看着远去的车辆,我摇头兴叹,各人有各人的世界,他与我不在一条平行线上,就像这越来越远的车距,我们不会有交集。
水过无痕,风过无烟,平静如往昔。那件事没了后文,后来听说他回去了,相关事宜留给其他人来核实。我悬着的心也算回落,就想那人如此忙,哪有那么多时间来这边糊弄。
无风无浪过了一个月,周五这天,早早给学生放了学,老师们留下来开总结大会。散会时,校长宣布今晚聚餐,底下掌声雷动,纷纷叫好。反正明天是周末双休,大家能够聚在一起,挺惬意的。
可等到了聚餐地点时,我才发现原来这不是纯粹的聚餐。当首位置坐着诸多领导,顿时让气氛变得严肃了。那许先生也赫然在列,我迈进时正撞上他恰好瞟来的目光,脚下一顿,就见他朝我微微点头,又转开脸与身旁的某领导在交谈着什么。我择了另一桌的位置,背对着那边,却仍可从身旁同事们的窃窃私语中感觉到气氛的压抑。
宴到中期,那群领导有些喝高了,端着酒杯互碰,频频劝酒。这还不算,不知是谁打了个头,端着酒杯去领导桌敬酒,结果变成人人都要过去走动一番。男老师们轮番上阵,女老师中也不乏女中豪杰,也过去领导桌寒暄敬酒。张老师私底下拉了拉我,轻声道:“许老师,我们也过去敬一杯吧!”这一桌上,就我俩不会喝酒,喝的是饮料,可眼下的情形就算是不能喝也起码得过去打声招呼。
我略微迟疑了下,还是点了头。两人端了酒杯到那桌,开场白刚说完,就有人跳了出来道:“来敬酒怎么能喝饮料呢?来来来,给换上白酒。”一声令下,立即有人拿了两个新杯子过来,给满上了白酒。我和张老师面面相觑,脸色微白。
最终张老师无奈地端了酒杯,勉强笑称不会喝,就意思下。可形势面前,她的意思下还是把满杯的白酒一口干了,校长等人赞许的目光看来,酒桌上有人拍手叫好。转而大家又看向了我,张老师在底下轻轻推了我下,暗使眼色。
我深吸了口气,标准的微笑浮上脸:“抱歉,我是真的不能喝,还是以饮料代酒,敬大家一杯。”说完也不看众人的脸色,仰首将手中饮料一口喝尽。
桌中某领导顿时沉了脸,似开玩笑般开口:“许老师这么不给面子啊。”他话声一落,立即旁边站起个人拿过注满白酒的杯子朝我递过来,嘴里嚷着怎么都得喝一杯。
校长见我面露难色,站起来打圆场道:“要不我代许老师喝吧,她腿曾受过伤,是不能喝酒的。”在我刚进校时,是复健的最后时期,还有些微跛,所以学校里的老师们都知道。可校长的圆场并没有人理会,也不知道是谁硬将酒杯塞给了我。
“我代她喝如何?”
一道清冽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沉沉缓缓,让在场每一位都听清了。所有人顿住了,原本的剑拔弩张突然就变成了一场默剧,大家都转头去看。
我也将视线摆正,从进门到现在第一次正视他——许子扬。
他微眯起双眸环视了众人一眼,眸光像微敛的潭水般深沉。诚如我之前对他的评价,喜怒不形于色,气势却又铺天盖地,压住了全场。
铁灰色西装的袖角,修长、指骨分明的手伸出,探向那白酒瓶,他将自己的杯子注满,然后直起身来,朝身旁的某领导颔首:“钱部长,咱们干一杯吧?”那人早已坐不住,诚惶诚恐地站起身,端着杯子的手有些微颤。碰杯的声音清脆,许子扬仰首,杯子见底。他又倒满一杯,然后朝餐桌上的其他人举杯:“敬大家!”
这下没人再敢多言,所有人纷纷举杯,附和着说祝酒词。两杯酒下肚后,他才朝我看来,微笑着说:“许老师,慢吃!”
回笑得有些牵强,与张老师转身之际,可感觉背后的目光很多,全都带着疑惑与探究,这下我成了焦点人物。回到座位后,我们这一桌也变得很沉默,刚才那情形大家有目共睹,可碍于旁桌靠得近,又不敢多问。
一场聚会就是在这种怪异的气氛下结束的,等到领导们终于熏醉着离开后,大家脸上都有松了口气的神色。我怕被追问之前那事,就躲在洗手间里等同事们先走,等过了十五分钟出来时,果然外面都散了。十月的晚风吹来,闷热中带着舒爽,还算怡人。
看看时间,居然已过十点了,门前的士也不多,我站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有车来。突然左边有喇叭声传来,我闻声望去,隔了二三十米远的地方,一辆黑色尼桑车有些眼熟,昏黄的路灯下,车内很暗淡,看不清里面的人。
车缓缓开过来,停在了我身前,后车窗被摇下,露出清俊的面庞。
我微微吃惊,他怎么还没走?
“打不到车?送你吧。”他轻轻开口。
我沉默了下,微笑摇头:“不耽误您休息了,等下就能打到车的。”安全常识,深夜不上陌生人的车,不和陌生人说话。虽然此人在刚才还为我挡酒,但就交情与见面次数来看,我们还只是陌生人。交浅言深的行为,我一向不会做。
“咔”的一声,车门应声打开,许子扬从车内走了出来,眉宇微蹙着,我细看他脸色,虽然喝了这么多酒,可并不上脸,反而有些微白。通常这种人的酒量很好,但也容易喝出事,果然听他道:“今天喝得有点多,胃不太舒服,能否陪我去趟医院?”
要求提出来,碍于之前他代我喝酒,不好意思再推辞。而且他的语气比较诚恳,并不强势,像在征询我的意见。颔首过后,就见他绅士地让开身,将我让进了后座,但并没有跟着坐进来,而是随手关了车门,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在了前面。
他这举动,让我又对其加了几分好印象。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又不会因为他坐在身旁气息太过强烈而感觉压抑。车子开动,前排开车的应该是他带过来的助手,并没有搭讪和攀谈,一路沉默着,很快就到了医院。
检查期间,他像似突然起意地问:“你的腿受过伤?”
“嗯,不小心摔骨折了。”
他没再追问,话题就此揭过。等候检查报告期间,他跟助理低语了几句,那助理就走出去了。十分钟后,助理手上拎了袋子,里头是一杯奶茶,一杯咖啡。奶茶虽然不是我常喝的那个牌子,但品种一样,没想到他还记得。
从他手中接过时,我轻声道谢。确实有些口干舌燥的,聚餐到后头大家都没了兴致,只等聚会结束。我插上吸管喝了一口,奶香味很浓,味道挺不错。余光中看他揭开自己那杯的盖子,咖啡香飘来,浓郁中有着微妙的苦和甜的气息。
无声沉默再度流转,谁也没说话。可能是时间太晚,过了我正常休息的时间,也可能是今晚的聚餐搞得有些累,我居然开始打起瞌睡来,眼皮子上下打着架,没过一会儿更是哈欠连连。
“困了吗?我让助理去催催。”低柔的嗓音在耳畔,浅浅环绕,我呆板地点了点头,眼睛眯了过去,感觉头好像有了着力点,就迷糊了。
睁眼时一片漆黑,怔忡中不知身在何处。慢了半拍才感觉似乎在运行中,微抬身就发现自己在车上。前头许子扬侧过脸来看我,轻问:“醒了?”我愣愣地点头,微妙地感觉到他说话的语气有些与之前不同,而他的脸色因为昏暗看不清,只能看到黑暗中那双黑眸中星光点点。
昏暗?!我坐起身来向车窗外看,惊疑出声:“这是去哪儿?”先不管之前明明是在医院,如何到车里这事,光从黑雾般深浓的景致来看,有强烈的不安从我心中涌出。从医院到我家都是城区,沿路虽不是路灯敞亮如白昼,但也不至于这般昏黑。
漆黑的深夜里,只看得清道路两旁的树影在往后退,就像手执长矛的卫士。
许子扬转过头正视前方,淡声道:“带你去个地方,差不多天亮就能到了。”
心往下沉,从刚才微弱的辨识中,发现这是在高速公路上,车速很快,照这速度,再开个把小时,会离我的城市很远。我冷下声音质问:“许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管此人能不能得罪,此时再无心情对他以礼相待。
“许子扬,喊我的名字。”前头男人直接忽略我的问题。我强压住郁愤,沉了脸道:“请送我回家。”
哪知他却道:“车子已经开了四个多小时,还有两小时左右就到目的地。现在是凌晨四点,如果你坚持,我会把你放在这里,你确定你要坚持吗?”
“你!”我怒得浑身发抖,却骂不出半个字来。转而心生恐惧,他说车子已经开了四个多小时,现在是凌晨四点,也就是说从十二点左右起程。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本不是深眠的人,怎么可能睡得如此沉?事情不对劲啊,忽然脑中电光闪过,那杯奶茶!我惊问出声:“你让人在奶茶中放了安定药?”
一声低笑传来,他道:“若若,你很聪明呢。放心,分量不多,就是让你睡一觉。”
“若若”两字在他唇间吐出,令我立觉恶寒,颤了下身子。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不达目的不罢休,我想就是真要求让他把我放下,应该也会被忽视。也没打算尝试,这乌漆麻黑的,高速公路上来往车辆的速度飞快,被谁不长眼给撞了那真叫命衰了。
在见我不吭声后,他也回转了头不再理会我。后面的车程对我来说就是煎熬,心里满满的不安。渐渐东方吐白,开始亮起来,车子也下了高速,从沿路景物可辨是开往郊外。
越看越心惊,脑中闪过种种不好的念头,身上的手机早在之前就发现不见了,连报警求救都无法。当汽车停下时,我终于知道目的地是哪儿了。
墓园。
远眺望去,排列的墓碑占了大半片山,一层一层往上,颇有些壮观的视觉。
我与许子扬一前一后,墓园门口的门卫向我们探头看了一眼又缩回身子坐进门庭内。走了好长一段路,我们绕进了其中一排,当站定在某块墓碑前时,我惊愣住了。
终于明白那次许子扬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再也找不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原来她在这里……
墓碑上,赫然写着:余浅之墓。
我看清了那个女孩的眼睛,清灵沉静。黑白照片里的她不是短发,柔软的发丝贴在两颊,露出宽厚的额头,不像我此刻是齐刘海儿,下巴要比她稍尖一些。除去这些,我与她真的很像,但最大的不同还是眼睛。
她目光中有着眷柔与温情,不像我懵懂呆傻。
视线下滑,右下方写着:许子杰立。
有些奇怪,为何不是许子扬?他才是余浅的男朋友啊?这个立碑人光从字面来看,应该是他的兄弟之类吧。看到在墓碑最下方的位置,还刻了一些小字,眯起眼细看才发现是墓志铭。
是这么写的:
我愿许你一生唯一,可你却没留在原地等待,我的承诺该何去何从?
微微唏嘘,为那“唯一”两字,多少人渴求唯一,却终是梦难圆。
转头去看身旁的男人,他的目光紧凝在墓碑上,面色清冷又孤寂,说不出的悲伤在肆意蔓延。我终于看到这人有情绪在波动,原本被强行挟制而来的恼怒渐渐平息下来,也许他只是想带我过来看看,确实有那么一个神似的人存在。
没法感同身受,毕竟躺在里头的女人只是与我长得相像,又不是我的亲人。会生出一些同情,英年早逝,想必是段悲惨的过往。
许子扬从兜里摸出烟来,拿了一根放在唇间,可点了几下都没点着,我仔细看才发觉他的手在微微轻颤。他转首过来,轻声道:“可以帮我一下吗?”打火机在摊开的手掌中,我只迟疑了下就取过来为他点着了烟。
他深吸了好几口才轻声说:“一年半前,一场意外夺去了她的生命,那时我因为某些原因受伤,还在病床上。等我能够起身下地时,她已入土,空留了这个墓碑给我。”
“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是整个人都麻木,没有任何痛觉,从身到心。这种情形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惶惶然不知为何事情最终会变成这样,等到痛意侵袭泛滥,如蚂蚁般噬咬我的心时才懂得,原来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如果能够从头来过,我一定一定不会那样对她,可是老天爷不给我从头来过的机会,它残忍地剥夺了我和她所有的可能,徒留我在这世间痛苦,追悔莫及。这是一场生命的浩劫,对她是,对我也是。”
“你为什么会哭?”
我凝神的思绪慢慢回转,反应慢了半拍才发觉最后那句不是他在自述,而是在问我。抬手一摸,眼角湿润,脸上有泪痕,我居然哭了……可我为什么会哭?刚才那些话,是一个男人在忏悔,是悼念那逝去的情怀,与我何干?
“我能抱一下你吗?就当是……扮演一分钟的她。”
没等我回应,强烈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已经身在他怀中,被他紧紧抱住,细碎的喃语在耳边:“浅浅……”里头夹含了沉痛和眷恋。我微微有些窒息,实在是怀抱太紧了,尤其是他的气息吐在我耳边,说不出的暧昧。
想要开口让他松开我,却喉间涩然。他身上的悲痛似乎借着这个怀抱传递到我身上,感觉鼻子又酸涩起来,我十分不安地想:这个男人真可怕,居然能够带动别人的情绪。
什么东西冰凉地滑入我衣领,一滴、两滴……他在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吗?既然对她如此情深,为何不早一点珍惜呢?现在一抔黄土,人埋地下,再追悔莫及又有何用?
怀抱松开时,有片刻温度流失的错觉,他轻声道:“抱歉,我失态了!”除去眸光里头有着水漾痕迹外,看不出刚才他有失仪。
终于找回了声音:“我们可以走了吗?”墓地本就凄凉,总能勾起人的伤情,还是早早离开为好。他倒没拒绝,点点头:“嗯,走吧,以后不会再来了。”
心上一顿,他这意思是……以后不会再带我来,还是他不会再过来?存疑在心,没有发问,这回换我走在前面,他慢步跟在身后,脚步声在空旷的地面上特别清晰,一下一下敲击着人心。我实在觉得有些堵得慌,可只能压抑住,尽量走快些。
终于回到车前,那个助理看见我们走来,就立即坐进了驾驶座启动车子。等车缓缓离开墓园时,我才问:“什么时候送我回去?或者到市区后将我放下,我自己坐车回城就好。”
虽如此询问,最好还是后者,经过刚才的事,我越发不想与他走得太近。
却听他道:“现在赶回去太急了,等我将这边事务安排下,再送你回去,最迟明天。”可能是习惯了发号施令,所以他对任何事情都是自下决定,也不征求别人同意。
开进城区后,车子七绕八弯的,最后在一家酒店门前停下了。许子扬一路将我送进房间,从兜里摸出了什么,细看发觉是我的手机,果然是在他那里。他递过来后道:“我的号码已经输进去了,有事你打我电话,你也累了,先休息下吧!”
之后,没再多作停留我就转身离去,看他的态度倒也不像是要有意禁锢我。翻看手机,发觉是被关机了,等开机后我翻找了下,果然在通讯录里找到了他的名字。又在通话记录里查看,居然发现我里头存储的大多数号码都被拨通过。
忽然手机震动,有来电,是老哥。
“若若,半夜找我有事?手机没在身边,没接到。”
我默了下,回道:“手机放枕头底下,不小心按到了。”对面传来沉沉低笑,与我闲聊了两句,最后嘱咐我多注意休息,别睡太晚。
放下手机时,心中已经下了决定。一直等到大巴车起程,我才拨了号码过去:“喂?是我。那个……我自己坐车回去了,房卡我放在了吧台。”
沉滞,过了半刻对面才语声清冷道:“知道了。”然后“嘟”声传来,竟是无礼地挂断了。气得我十分后悔打这个电话,本就是他过分在前,未经我同意就将我带来这边,我没跟他计较,他居然还给我摆脸色。
周日在战战兢兢中平静地过去,许子扬并没有任何来电,可我却有预感,事情并没有完。所以当周一进学校时,我就去了趟校长办公室,申请下乡支教。实在是担心哪天莫名其妙地睡前还在家里,醒来就在别的地方了……
或者说,更多的是我本能地心生恐惧,想要逃离可能会发生的事。
支教之行并不能立刻成行,需得等正式委派后才可。
这期间,许子扬并没有像原来那一个月无声无息不见,偶尔会以领导的身份过来,不铺张,不宣扬,也不刻意,但每天准时准点晚上拨来电话,时间不会太长,问一些琐事就挂机。
避不开碰面时,他风度翩翩、彬彬有礼,除去那次墓园之行有些失仪外,之后从未有过半点逾矩的行为,甚至连我的手都不曾碰过,却让我有草木皆兵的感觉。
像无形的网将我聚拢,一点一点缩小范围,然后如乌云般遮住我头顶的明媚。
就在我觉得压抑窒息时,支教委派命令终于下达,我毫不犹豫地收拾了包袱,与一干同事登上了飞机,开始了我的支教之旅。
从机场出来乘了大巴车,然后一坐就是一天,从高楼到矮房,再到村落,到后头就是绵延百里都不见房子了。天黑之际,终于抵达目的地,不说环山遍野,但远处影影绰绰的山可窥见概貌,从车程计算,此处乡镇离最近的城区起码得有半天路程。
与我一同来的是一对夫妻档老师,他们俩自然是安排了一间宿舍,我则被安排在了另外一间。晚饭是匆匆解决的,当地镇领导带着我们参观了学校,第一个晚上,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感觉浑身骨头都硌得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
人的思维常常难受控制,在无法入眠之际,那人的身影就会钻进脑子。这段时间他就不紧不慢地一点点蚕食我生活的空间,让我无法忽略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说起来他的态度很莫名,看着像在朝我靠近,却又深沉若鸷,猜不透心思。倒是解了我一个心忧,晚上不会再接到他的电话了。到此地后,我就发现此处信号不好,白天可能还时有时无,到了晚上则一格信号都没有了。
这样一来,等于我们是半封闭式地留守在此地,心想那个人是没法再来干扰我的生活了吧。夜深后,在胡思乱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来就见窗外已经吐白。
乡办学校的校长找了过来,一番自我介绍后,就领着我们往校区走。才早晨七点多,就看到学生陆陆续续赶来,一个个小身影背着大书包风风火火的,从他们脚上的泥泞可看出,应是走了好长一段路。
不难看出,此处的教育环境确实恶劣,导致师资力量的贫乏。在与在职老师作交流时,发生了个小插曲,教导主任一看到我就失声喊道:“余浅?”我定了定目光,端详了他上下后解释道:“你认错人了,我叫许若。”
在得知有那么一个人与我长得相像后,再遇此类事情也有些见怪不怪了,只是没想到到了这山区的乡镇居然也能被误认。男人愣了好一会儿,才神色犹疑地介绍自己叫秦宸。之后时不时感觉他的目光向我这边投注,连站在我身旁的同行苏老师都注意到了,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不由得失笑,又觉无语。交流结束后教导主任向我提议:“许老师,一起走走好吗?”
我没有理由拒绝,我们错开一肩的距离,向操场的方向而走。一路只听主任侃侃而言,大抵的意思是我与那余浅长得十分像,他们本是师兄妹,后来他因为一些事离开原来的城市,到这里来支教。见我淡笑不语,他也就岔开了话去,讲一些教学中的事。
不知不觉间,竟是过去了一个月,生活很平静,原本浮躁不安的心也渐渐平复。城市的喧嚣,世俗的困扰仿佛离我远去。可当许子扬突然站在眼前时,我又无法平静了。
我抬手擦了又擦眼睛,他怎么可能在这里?等他一身清冷走到跟前,低吟般唤我“若若”时,我……只能暴走。转过身就大步离去,但走再快身后的脚步声都如影随形,不用回头看,也知他就在身后。终于我忍无可忍,顿住脚步转身叱喝道:“许子扬,够了!”
他挑了挑眉,没说话,我越加恼怒,扬声道:“我都躲你躲到这穷乡僻壤来了,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不是你的余浅,与你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对你们玩的追逐游戏没有兴趣奉陪,还要我怎么表达得再清楚些?”
“你以为我是来找你的?”他看了我半晌后,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啥意思时,就见此处镇领导快步向我们走来,满脸堆笑地伸出手,但不是对我,而是对他。“许工,可把你给盼来了,来来来,快跟我走!”
我愣在原地,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朝我这瞟了一眼,那镇领导立即领会地来招呼我,将我与他一同领进了单位。从他们的交谈中,我慢慢了解了大概情况,却深为震撼。许子扬居然是上级派到此地来负责当地的改建工作。
想起刚才对他发的那一顿火,不由得面色微赧,脸皮再厚也不会认为许子扬为了追我而不惜千里赶来。从乡镇单位里出来时,我有些不敢看他,低笑从旁传来,而他的眉眼却没笑意,他说:“从我在吴市第一回见你时,就已经是开端了。明升暗降的做法,常常会上演,就没有人能够屹立不倒的,只在你站的根基稳不稳,底气足不足。”
他这一番解释极其隐晦,我在脑中盘旋了一会儿,似懂非懂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被下放到这里?”怎么会这样?之前并没有动向啊,看他处事沉稳有度,波澜不惊的,哪里像是出了问题的样子?就是现在,除去他嘴角带着浅讥外,依旧一派从容不迫的样子。
“也可说是相应调度,主要是我父亲要退休了,等于少了主心骨。树倒猢狲散的道理,用在哪里都合适。”听着他自嘲的讲话,我微微有些不忍,涩然抱歉道:“刚才我一时冲动,脑子发热了。”
他眉目流转,似笑非笑地问:“刚才什么事?以为我特意为你而来这事?”
“轰”地一下,我整张脸都涨红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却听他又道:“说起来,也可算是寻你而来。”啊?我呆愣地看着他,估计我此时的表情应该挺傻的,从他低低笑着的样子就可看出来了。
他转开目光,眺望远方,悠远又带有深意地道:“支教名单很早就到我手上了,看到你的名字在内,我是有些惊讶的。虽然说我被下派,但在权力范围内还是能够选择地方的,所以我确实是随你而来的。”
我又一次被雷到了!刚转移的心神,认可了之前那个答案,他却又绕了回来,而且是这种类似表白的话……怎能叫我不凌乱?
“你也不用觉得困扰,可以将我当成朋友般。就目前来说,我与你不算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吧,我也不再高高在上,还有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并没有把你当成她,你就是你,许若!”
他轻撩的话如徐徐清风扑闪过耳,然后慢慢灌注进脑,再从脑沉落到心。我不得不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快速疾走时心想,此人不但面皮漂亮,就是话也说得漂亮,极度煽动人心。
他说我不用困扰,可是当他以强烈的存在感进占你周围空间时,要我怎么能不困扰?首先,他以领导的身份实地考察我们学校,似有若无的目光总会飘向我这边。后来,他留了教导主任秦宸详谈相关事宜,从两人初见面时的神色微变可判断,谈话内容一定不止学校这些事。
许子扬考察几天后,就下达了两条指令:一是修建公路,二是扩充学校面积。等过两天,指令就开始落实到具体工作了,先不说修建公路,能看到学校在大力整改。不由得叹服他办起事来还真是雷厉风行。
宁静的夜晚,月亮当空照,星星繁复闪烁,这样的夜景在城市中很少能见了。许子扬拉了把椅子,静坐在我旁边,此般情形我已经见惯不怪。
起初还觉得别扭,后来见他,更多的时候是沉默,想起他那些事,就会对他产生某种难言的情绪。优越感这种东西,对他可能是与生俱来的,但如今他却如困兽般被困在这个狭小天地里,从顶层落到了底层,所以他的神色里才会有落寞。
人的心情真的很难形容,对方高高在上的时候,会觉得他做任何事都带有目的性,当他走到低谷时,反而能感觉出那隐藏在背后的真实情绪。
他在失意中想要努力求存,对目前的境遇不甘心,更想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所以那些改建工作,他做得格外认真,甚至到了严苛的地步,我常常见他亲临现场来指挥,吃着与工人们相同的盒饭,有时甚至会没时间吃,就搁置在一旁。
因为受地区限制的影响,修建公路暂时只能用石子铺,引一条条小道通往山区里面,这样学生们每天上学就不用走在泥泞中。可谁也没想到,眼见快要修好的马路,被一场大雨毁于一旦。
那场雨,下了三天三夜都没停,且有愈下愈大的趋势。顿时,镇上的防汛工作拉响了警报,无论大小干部都参与,可人手不够,需要抗洪指导,各处需要检查,河堤处更要随时检测。许子扬责无旁贷地冲在了第一线,现场指挥。
然而雨下到第五天时,一场灾难悄无声息地降临,泥石流暴发了。山上泥石如张开了血盆大口的猛兽,蚕食着山脚下的村庄,幸亏在那之前,许子扬有先见之明,转移了村民,并无人员伤亡,可家园尽毁。
而且,如果雨势不停,泥石流之后定是山洪暴发,到那时别说村庄,整个小镇也难幸免。形势越发危急,河堤那边已经拉了警戒线,除去工作人员,所有人都不得擅自过去。
但,许子扬在那里。
我枯坐在校舍内,心中有说不出的焦虑,没法不承认,我在担忧。据说上级部门已经在调派抗洪救灾部队下来,可迟迟不见踪影,只能靠着仅余的力量在强撑。
每年都能从电视里看到某地发生洪灾,发生泥石流,可那是在电视中,是别人的故事。没有此刻亲临现场,亲眼目睹来得震撼,未知的恐惧重重围绕着我们。
噩耗再度传来,前线被残余泥石流侵袭,水道更是堵住了救援之路。也就是说河堤那个高台测防汛站成了孤岛,何时会被洪水淹没不可知。我再也坐不下去了,往校办借了把黑色大伞就往河堤的方向走。
扑面而来的大雨,伞根本就挡不住,很快全身都被雨水打湿,成了落汤鸡。步履越加艰难,到得岸线边时,遥遥可见原本的平地成了泥黄色的汪洋,更远处的高台上,似站了些人,隔得太远,我没法看清许子扬的身影。
环视两旁,我找了个方向开始走,水刚漫来,不可能绵延万里成江,总有尽头处。只要绕到远一些的地方,就能进到里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心生这种执念,就算什么都帮不了,也想站在他的身旁。
走过半个多小时,看到某处地势高的地方,拦住了水流,聚集了些不知从哪儿逃过来的村民,他们躲在山背下,但无可幸免地被雨淋湿。中间有个熟悉的身影,是教导主任秦宸。
只看一会儿,我就明白他是在安抚村民们,且控制现场,应该是上头安排给他的任务。我走近了些,就被他发现了,快步朝我走来,惊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雨声太大,他几乎是用吼的。我也尽量提高声音喊:“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他听后眉皱得极紧:“快回去,别添乱!”我扭头就走,但只走了两步,就被秦宸从身后拉住,“你去哪儿?方向错了!”
挣脱他后道:“没错,我就是往这方向走的。”
“你要去找他?你疯了!”
是吧,我想我是疯了。在大雨来临头一天,我的腿关节就开始抽痛,这么多天下来,已经有些痛到麻木了,若非原本因为地势原因一脚深一脚浅的,恐怕早被看出我现在走路是跛的。一阵狂风吹过,把伞吹出了老远,回身想去拣,忽听身后传来惊恐的声音:“不好,山水又来了。”
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村民口中的山水是泥石流,立时秦宸没时间顾我,回头就向那处跑。原本还安定的人群一下就乱了,是之前那场泥石流太恐怖,在人们心中造成了无法磨灭的阴影。人们作鸟兽散,各跑各的,有人跌倒了,有人摔跤了,一片混乱。
我加紧步伐往那儿奔,嘴里喊着:“别跑!”你们乱跑能跑过泥石流吗?慌乱四散下,只会将生存的可能变为零。秦宸似有所悟般,拉开嗓子就吼:“都别乱跑,集中往山上走。”
泥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但它不是条引好的河,流动会有阻碍,而且山体上总有漫不到的地方。到底男人的嗓门大,秦宸一吼,加上之前他本就做疏导工作,村民们倒也听他的,都纷纷开始往山上跑,秦宸向我伸手:“来,拉住我!”
我没推辞,此刻没有时间忸怩,确实在借了他力后爬山要轻松许多,可腿弯处钻心的疼却在撕扯着我的神经。终于翻越了那座山,到了另一边,可情况并不见好,虽然没有泥石流,但因为地势低的原因,水在逐层蔓延。
有人不小心滑倒,秦宸放开我的手去营救,让我留在原地别动。经过翻爬后,有些村民都散落开来,不时有人滑倒,就在我左前方位置有个男童摔在斜坡上爬不起来。我试着一点点靠近,终于够到他,想要将他拉起来,可却没想山体太滑,反被他给拉着一同跌了下去。
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了几十米,男孩护在了身前,等到止住身形时,我们已经脱离了队伍。水位就在下方,随时可能漫上来,扯开嗓子喊了几声,听不到回应。
更严重的是,我和男孩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在一点点下滑,身下的泥因为多日下雨变松了。这种情况必须自救,否则等不到救援,我们就会淹没在洪流中。
我搜寻着一切可能的生机,在我右方两米不到处,有一棵不太粗的树,如果只承受孩子的重量应该不成问题。只要我能将他转移过去,背靠顶住,就能争取到时间等来营救。而我只能指望那底下凸出来的石块了,希望它能够坚实。
我小心翼翼地将他往那边送,然后一个使力推去,恰好把他卡在树桩上。我不可避免地往下滑,看准了石块伸手抱住,总算止住了下滑的身形。只是脚浸在了水里,狂风暴雨后,天气变得十分寒凉,脚立即感到凉意钻骨。
水势蔓延,漫过了我的腿弯,抱住石块的手开始无力,我咬住牙不松手,知道一松手就会被彻底淹没。后悔吗?我不知道。为了一份不确定的感情,义无反顾地跑出来,将命运交给了老天。如果我安坐在校舍内,那么此刻的冰凉寒意都与我无关。
在此时,我不得不承认,那些理由都是假的,其实就是我受他的蛊惑,被他感染,不知不觉就将他刻进了心里。所以没有办法静等他的消息,所以想要到他身边去。
可终究不能如愿,只祈祷他能平安度过这场劫难。
忽然就眼角湿润了,有着说不出的悲意,我可能是要永远留在这里了吧。
恍恍惚惚中,似听到有人在喊“许若”,我睁大眼透过雨雾去搜寻,可茫茫然一片,不见人影,是我幻听了。我眼皮有些沉重,告诉自己不能睡,一睡过去就是对自己的放弃。再次听到了人声,这回我不再觉得是幻听了,艰涩地想开口呼救,可声音只在喉间,嘶哑干裂。
寻找的人声在逐渐远离,生机就在咫尺,却没办法抓住,我终于绝望。
突然一道声音划空而来:“在那里!”
竟是从我身后?我艰难地转头看向漫无边际的水面,居然有一条小船缓缓地在向这边靠近。我眯起眼,隔着雨雾,看清船首身穿橘红色救生衣的身影,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