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步步到头终成悔

第8章 步步到头终成悔

我又一次在刺目的白围拢下醒来了……

脑中飞闪过片段,我惊坐而起,立即感到后背上的痛意在撕扯着神经,原来意识模糊时感觉到的疼都在那儿。但我顾不上这些,踉跄着走出病房,不见任何熟悉的身影,我辨识了方向走往护士台。

“余小姐,你怎么起来了?”一个护士看到我惊呼出声,连忙从台后走出来,想来拉我回病房,我拖住她的手问:“跟我一起来医院的另外一个伤者呢?”

她却一脸茫然道:“哪个人啊?你被送来时就只有你一个人啊。”

我怔住了,想了想又问:“那送我来医院的人呢?”是我思虑不周,许子扬若送医就诊,定是与我分开的。

“你说程先生啊,他把你送到这里后,付过医药费就离开了,只嘱咐我们按时给你换药挂点滴。余小姐,你刚醒来,还不能下床的,你的背部多处划伤,比较严重,这样走动会将伤口撕裂。”护士一脸严肃地告诫着,可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昏迷前许子扬的样子历历在目,如果不让我知道他此时的情况,我是怎么都无法安心躺下来养伤的。目光触及护士台后的电话机,我立即扑过去道:“让我打个电话。”

护士没有为难我,将电话机拿到了吧台上,我颤着手指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可是电话那端漫长的铃声在吟唱,始终没有人接听,直到时间过长中断,我不死心再拨,依旧如此。

终于连身旁等候的护士都看得有些不忍了,小声问:“余小姐,是程先生不接电话吗?你别急,晚些我帮你打电话给程先生,总能打通的,费用单子出来了,还得向他报备。”

我微微一愣,抓住她的胳膊急问:“你知道程磊的电话号码?”

“知道啊,程先生离开前留了号码,说你如果有任何反复都要打他电话的。”

“给我,把他的号码给我。”在我的坚持下,护士转身去查找登记的号码。输入数字,很快就接通了,略微陌生的嗓音在那端:“喂?哪位?”我紧握住电话,深吸了口气:“程磊,是我,余浅,他怎么样了?”

那头陷入沉默,我的心也开始往下沉,难道……就在我快受不住这煎熬,绝望至极时,程磊的声音像极远又像极近地简单干脆:“他还没醒,失血过多,陷入重度昏迷中。”

“……”

在等待程磊到来的半小时内,分分钟对我都是煎熬。我不敢去想许子扬了无声息地躺在病床上,然后浑身插满管子的样子,更不敢去想程磊口中的重度昏迷会有多严重,只能任由脑子停滞着,一片空白。

程磊进门时,我迫不及待地催他带我去见许子扬。在去的路上得知,原来许子扬被送往了全市最大的医院,那里有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更有最专业的医生。在程磊的带领下,我跨进了医院的大门,却被拦在了重症病房门外。

一向威仪高傲的许母,满目都是悲恸,看清是我后,没了以往的高贵姿态,直接上来挥了一巴掌,我被打得头往旁偏,她紧抿的唇内只吐出一个冰冷的字:“滚!”

脸颊上是火辣辣的刺痛,如果在别的任何时候,在这么被对待后,我会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可是现在,我只能放软了态度哀求:“许夫人,请让我见见他!”

可许母却是怒目瞪着我,凄厉地骂道:“如果不是因为你,子扬会躺在里头?余浅,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从我眼前消失,立刻,马上!”

她的愤怒、她的责备、她的悲恸,我都能理解,换作是我可能也会如此做,可许子扬在里面,我迈不开离开的脚,只能倔强地站在原地,双眼定定地看着那扇门,它将我和他隔绝,近在咫尺,却远若天涯。耳旁许母在怒吼:“你们愣着干什么?将她拉出去。”

有人上来拉我,要将我带离,不知从哪儿生出了力气,我用力推开束缚,冲到许母跟前,弯腰鞠躬到底,声音哀沉:“求你让我见他,就见一面也好。”只要能够见到他,再卑微的姿态,我也愿意去做。

突然,沉怒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吵什么呢?”

我抬起身看过去,威严、肃穆、冷凝,是我对他的形容。他的身上,有许子扬的轮廓在,那双同样黑漆的双眸内,是足以让人觉得畏寒的肃冷,额头与眼角的纹路叙述了他的沧桑沉稳。他说:“余小姐,请你离开!”

他用了个请字,语声却让我觉得震慑,我压制住心底的恐惧,走向他,再次弯腰到底,恳求出声:“伯……许先生,求你让我见他一面。”那声伯父我喊不出来,因为他必然不会接受。

头顶是凌厉的视线,无声沉默,反而给人窒息般的压抑,半晌过后,才听肃穆的声音在说:“子扬被送来时,几乎没了呼吸,就是现在也没有脱离危险期,能不能醒来还不知道。余小姐,请你体谅下为人父母的心情,好吗?”

我整个身体都僵在当场,弯下的腰一点一点直起,却不敢去看那双眼眸。

高高在上的许父,到底与许母不一样,他三言两语间,即使是请求,也戳中了我的软肋,让我无地自容到不敢看他。我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向电梯的方向走,身后有目光紧随,我没有力气再去分辨是谁。

电梯门开了,我迈了进去。脑袋有些发疼,但还好,能够忍受,疼的是心,一抽一抽的。

到了楼底下,我茫然四顾,辨认了下方位,才往大门处走,这个地方一迈出去,下次再进来恐怕就难了吧。可是我又能怎样呢,难道偷偷躲起来,藏在哪个角落,等着他的消息?心里衡量这个想法的可行性,忽听身后有人唤:“余浅。”

我愣了愣,回过身去看,是丁岚。

她缓步向我走来,停在一米开外处,冷冷看着我,眼中的锐利锋芒要比往常少一些,多了丝悲哀,她说:“余浅,我真是看低了你,没有想到他为了你竟然可以连命都不顾。”声音哀戚婉转,有着说不出的悲意。

我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像是笼罩了一层浓浓的,雾霾。

再看向丁岚时,我的唇角掀起了嘲讽的弧度,目光凛然,轻声问:“值得吗?”

她愣了下,蹙眉反问:“什么值得?”

我冷笑一声道:“你与吴建楠串通,设下圈套引我入局,做这么多事,不就是为了得到他吗?可你何必要置他于死地?啊?”

“我没有!我根本就没想到他会……”丁岚倏然住口,惊恐地瞪着我。

果真是她!君子怎么会知道陈新玩过传奇,又怎么知道我在老区玩游戏的事,答案都在这里,这一切全是丁岚告诉他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与陈新的那盘录像带,不止会给谢雅看到,还会给许子扬看。

“你想说你根本没想到他也会过去吗?因为你本来设计的是我吧,呵,丁岚,真是好计谋呢,你早就知道我是十区的水云轩。”最后那句是肯定句,上一回省城交锋时,她只字不提老区的事,只谈新区我们的恩怨情仇,其实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我是水云轩了。

丁岚眼中明明灭灭,最终阴鸷地看着我说:“不错,我早就猜到了。在那次身份揭开的宴会上,我就开始怀疑,为何陈新会对你掩藏了关心,就算谢雅与你关系再好,他这个作为闺蜜老公身份的人,那些情绪也都不正常。尤其是在子杰爆出你是靓猪这件事时,陈新反问他怎么知道你是靓猪。当时我没注意,事后回想就觉得不对劲,因为大家同时转战新区时,陈新去了国外,他根本就没玩过那个区,可他的口吻却对你一副熟稔之态。有些事只要有心去查,就总能查到,比如陈新有一个尘封不用的企鹅号,空间里面全是战狂与水云轩相携站在海边的照片。你说我看到这些,还能不明白吗?”

我怔立在原地……

丁岚突然诡异地一笑,向我凑近:“我还查到一个很有趣的事,就是陈新那个企鹅几年没用,却在前段时间频繁登录,还基本上都是深夜,你说这个时候他不睡觉,上线做什么?怀念从前?”

脑中闪过那时谢雅悲凉的神情,心里也有了别样的抽痛。

丁岚的讥讽声仍在耳旁:“你那好姐妹也真叫一个痴情,都看过你和陈新那段抱在一起的录像了,居然还能在这时候守在病床前。”

什么在轰然炸开,我的思维停止,只剩一个念头:谢雅知道了……

眼前那张嘴一开一合没有停,大致意思就是我和陈新在那间屋子里的录像是即时拍摄且立刻传输出去的,那个时候,丁岚特意请了谢雅过去观看,而且她还用手机传输给了许子扬一份,也就是说同一时间,不堪的画面让我最在意的两个人都看到了。

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化为泡影,而我不敢相信,许子扬出现在那里的时候,他也看到了那一幕。即便如此,他依然不顾一切地来救我,甚至为我挡刀,为我拼命。

心弦绷断,我忽然就出离地愤怒,嘶吼出声:“丁岚,你闭嘴!他要被你害死了,你满意了?吴建楠根本就是在利用你,他的目的是许子扬,他要许子扬包庇他做不正当的生意!”

“害死他的是你!是你余浅!”丁岚也突然发疯了一般吼出来,眼睛血红地瞪着我,“如果不是你,我会答应吴建楠的提议吗?如果不是你,他怎么会一个人孤身前去?我哪里会想到他为了你,竟是发疯了,余浅,该死的是你,你为什么不去死?”

“够了!”一声沉吼从旁传来,一道身影挡在了我跟前,“丁岚,不要把莫须有的罪名都加在她身上,若非你动机不良,又怎么会落到现在无法挽回的地步?你说如果我将这段话告诉伯父与伯母听,他们还能容你吗?”

“许子杰,你!”丁岚气得浑身发抖,却也再不敢多骂一句。

我站在许子杰背后,忽然觉得这样争吵又有什么意义?追究谁的责任又有什么用?能换来许子扬的苏醒吗?我缓缓转身,谁也不再看,往大门走去,可茫茫然不知该前往何处。

却听丁岚在身后扬声道:“你不是爱他入骨吗?据说五峰山上古佛寺里面的菩萨很灵验,求什么都能心想事成,不过得三跪九叩了上山,方能让佛祖感受到你的诚意。余浅,你为什么不去试试?没准儿子扬就醒了呢?”

古佛寺?我心中微动。

脚步声渐远,许子杰走过来,看了我好一会儿才道:“走吧,我送你回医院,你后背有血渗出来了。”经他这么一说,才察觉原来无处不钻心着绞痛的是后背伤口裂了,可是我却仰头看他:“能不能开车送我去五峰山?我身上没带钱。”跟着程磊从医院出来,我衣兜里身无分文,那五峰山又在郊外,起码得有一小时的车程。不管许子杰因为什么帮我,此刻只能求他。

他皱起眉问:“你真的要去?那是丁岚的激将法,你难道看不懂?信神佛?余浅,你脑袋是发昏了吗?”

我不信的,从小到大从不迷信,不信神佛。可是此时许子扬生命垂危,难以苏醒,我连那门槛都迈不进去,除了去上山拜佛祈求外,还能做什么?我垂下眼,轻声道:“你如果不愿意,能不能借我一百块钱,我晚点再还你。”

视线紧凝在我头顶,几秒钟后,听到他说:“走吧。”

五峰山脚,我抬头仰望,台阶像是绵延万里般无尽头,两旁是葱郁的树林,幽幽暗暗屹立着。我当然不会真听了丁岚的话,三跪九叩而上,诚意这事在心就好,可就是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对我来说亦是煎熬。原本就打着战的脚,在走过上百阶后,开始越来越沉重。

许子杰就跟在我身后,沉默不语,没有劝阻,也没有提出要帮忙。是心中有执念,才能让我在体力透支又伤痛加身的情况下攀到了山顶吧。

凝望着幽幽古刹,耳旁梵音隐隐,鼻间檀香四溢,心也平静了下来。

走进寺庙,一个神佛一个神佛地磕头拜过去,跪倒、起身、再跪倒……做着重复的动作。常听人说,鬼神之说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此刻我只想为一个人拜尽这里所有的神佛,只祈求保佑他能平安无事。

忽然想,会不会是他把永保平安的佛牌给了我,所以才有这一劫难?如果是这样,那么我说什么也要把心口的这块牌子还给他,只求能让他平安无事地醒来。

下山的时候,我的脚麻木到没有知觉,一个踉跄,差点儿从台阶上栽了下去,身后的徐子杰眼明手快拉住了我,并且将我拨转了身回望他,盯着我良久,眸光暗沉,他问:“真这么爱他?”

我怔神两秒后,轻轻一笑,点头。

“爱!”

许子杰后来想要背我下山,我倔强地蹲在地上不愿意,因为曾经有个人背着我的画面,是我最最美好的甜蜜,我想要永久珍藏。哪怕他是好意,我也不想将那个画面破坏。许子杰无奈,只好请来挑夫,让我坐在了那椅子上,他走在旁边,一路陪着下山。

到后来,我却渐渐失去了知觉。再醒时,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般,无处不在刺痛,而且人是趴着的。一只微凉的手探到额上,头顶传来许子杰的声音:“退烧了。”我艰难地翻转侧身,见他站在病床前解释:“你在下山的途中昏迷了,我真不该陪你发疯去那五峰山,你可知你背上的伤有多严重?伤口感染发炎,高烧烧到四十多度,再晚点送医院的话,恐怕连脑子都要烧坏了。”

我沉默着没有接腔。哀莫无助是我之后的写照,那场高烧加后背的伤,如火如荼地反反复复,让我无力再折腾。我就如困兽般,连想挣扎下都徒劳,只能从许子杰口中得知一些有关他的消息,可每一条消息都不乐观,他始终没有醒来。

一周下来,我就像走了个轮回,在水深火热中游了一趟,但总算是恢复了些。我再也躺不下去,跟医生要求出院,却与许子杰发生了争吵。他面色不善地说:“你现在要求出院是想去看他?你能进得了那病房的门吗?看看你这脸色,还没走到那医院门口就昏倒了吧?”

我扭开头,视线定在某处,吐声虽轻却很坚定地说:“我要出院。”

“余浅,你就作吧,你去了又能怎样?别说你进不了门,就是进了门他就会醒来吗?医生说他可能会长期昏迷,长期!知道长期是多久吗?一年,两年,五年,甚至十年,也可能是一辈子!”

“你住嘴!”我嘶吼出声,血红的眼怒瞪着他,“许子杰,你是不是很得意?他醒不来你最开心是吧?那样他所有的一切就都归你了,你就是个卑劣的小偷,只敢躲在背后肆意窃取别人的东西!”我不想听他说许子扬不会醒这种话,一个字都不要听。

许子杰的暴怒浮上脸,漫进眼底,目光睥睨着我,几乎想把我灼一个洞出来。最终他扬起手指,指尖离我的鼻端只一寸之距:“余浅,你行!”转身,毫无留恋地走出了病房。

那天,我义无反顾地出了院,来到许子扬所在的医院时,如预料般被拦在了重症病房门外,并被驱逐着离去。无奈,我只有下楼来到医院门前的马路对面,找了地方守着,知道这么做很傻,可至少能够离他近一些。

主要是,我可以从进进出出的人里头分辨、判断事情的进展。

既然与许子杰翻脸了,我唯一能找的也就是程磊,从他那边探听些消息。

答案始终如一,许子扬并未苏醒。

这日,我又一次仰望高楼,已经有将近二十天没见到他了,似与他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无法走近一步。只能回忆着我们再遇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些曾经不怎么美好的画面都成了我此刻思念的慰藉,饮鸩止渴。

一辆绿色出租车在门边停下,我本没注意,但见到那后车座里出来的身影委实愣了下。多日未见的丁岚,第一次出现在了视野中,她的眉宇间多了愁绪和惶惑,脸色也不太好。她那么爱楼上的那个人,这些反应都属正常吧。

突见她从兜里摸出手机来接,我与她隔了十几米的距离,依稀可听到她讲电话的声音。

“只是调查,不会有事的……我刚到这边你就要我回去,就算有事我回去能顶什么用?好了,好了,妈,我知道了,等我看过他,晚点就回来。”

声音渐远,她已经走了进去,脚步匆匆。

我没往心里去,她的事本与我无关,也没那心力去管这些。但不知为何,心头阴沉得很,像头顶的天空,被乌云遮挡,没有一丝光亮。

许子杰的车驶进医院,他下车就靠在车门上,点了支烟,远远注目着我。

埋了头,不去看他。却从余光里瞟到他穿过马路,走到我跟前,目光紧凝在我脸上,那里面的深意我不懂。好一会儿,他问:“你真想见他?”

心跳漏了半拍,顿时剧跳起来,希冀的目光盯着他,可以吗?他能带我上去看许子扬?

“余浅,你不要后悔!”说完转过身迈步,走了几步后顿住,“还不跟上?”

我立即反应过来,期期艾艾地走上前,然后与他一前一后地向医院大门走。电梯内,只有我们两人,被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找到了出口,我的呼吸显得特别沉重。激越的心在猛烈跳动着,像有个声音在呼喊着:“子扬,我来了。”

抵达楼层时,电梯门开了,许子杰率先走了出去,回看了我一眼,那眼中似有很多信息,又似只是那么清淡地看了看我,随即朝病房门口而走。

门口依然守了几人,丁岚站在那里,似乎在与他们争论着什么,走近了才听清话意。令我吃了一惊,大抵的意思居然是那几人将她堵在了门外,这是怎么回事?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丁岚回过头来,看清许子杰背后的我,她的瞳孔收缩了下,僵直地站在那里。

许子杰上前嘲讽地笑着:“怎么?丁大小姐被拒之门外的感觉如何?”

丁岚一下子就恼了,瞪着他怒道:“是不是你特意下令的?我要打电话给许阿姨。”说完就开始拨号,可是手机贴放在耳边,久久不见她说话。

就连我也看明白了,电话没有打通。

事情透着诡异,很明显丁岚在许家人面前的身价一落千丈。她怔忡地放下手机,嘴里呢喃着:“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许阿姨不接我电话?我只是回去几天而已,不该是这样啊。”

我忍不住去看身旁男人的表情,只见他嘴角噙着冷笑,眸色暗光浮动,沉冷了道:“想知道原因?跟我进来吧。”

扭转门把,推门而进,许子杰已经迈了进去,我瞥了眼丁岚,没有任何犹豫跟着走入内,听到身后高跟鞋的声音,知道她也是跟了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进子扬的病房,里外两层,外面就像个会客室一般,有沙发有茶几,还有一些家电设备。我怀着期待又忐忑的心情,走进里面那扇门,然后,凝住了身形。

首先入眼的是那张我想念了很多遍的脸,双目紧闭,墨发垂落在他额前,遮住了他的眉,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集结了我所有的痴缠爱恋。

我迟钝了那么几秒,才将目光慢慢转移,落在那个背对着我们,长发披肩的女人身上。白色的纱裙拢在她身上,纤长的头发如黑色瀑布般柔顺,只是一个背影,就那么……无法忽视。那道身影似有所觉,缓缓转身,山明水静,容颜明婉郁秀,让人忍不住感叹,合该这张脸配那背影,是一种最最极致的美丽。

她说:“余浅,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又?我心间一抽,更加仔细去看,细细搜索着何时见过这个似曾相识的女人?

很快她就自我介绍道:“我是顾卿微。”

顾卿微?!电光闪过,我终于想起来了,第一次与许子扬相遇,从车内走下来两人,其中一个就是她——顾卿微。那个我以为是许子扬过去式的女人,她坐在这里,坐在他的病床前。在我们进来前,她静静凝望着那张沉睡的脸。

似乎有什么喷薄而出,又似乎被什么堵塞住,找不到出口。

她涩涩一笑后,侧过身,又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悠远漫长,隐藏着的疼,明亮地划过每个人的眼睛。丁岚比我要沉不住气,她幽幽地问:“你是他的谁?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顾卿微收敛了眼中的哀意,转眸看向丁岚时,仿佛换了个人,唇边扬起的弧度似笑又似嘲讽:“丁岚,我是他的谁,轮不到你来问。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敢来这里?”

“什么意思?”

“你父亲丁年鹏正在接受上级调查,随时都可能被请进去,你这个女儿居然还敢滞留在此,当真是不孝。”轻柔的斥责,比尖刀更锐利。

丁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声音颤抖着说:“你胡说,我爸爸不会被请进去!”

顾卿微莞尔而笑,我在旁看着,觉得那笑孤冷中带着狠意,只听她说:“那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如果我说,你父亲某些罪证已经确凿,现在走的不过是形式,你信还是不信呢?”

这回丁岚颤抖得更加剧烈了,满目都是震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呵,如果你不姓丁,如果你不是丁年鹏的女儿,你以为子扬会看你一眼?回去问问你父亲,对陆海这个名字可还有印象?”

我心中一抽,直觉去看丁岚,从她的脸色可以分辨,陆海这个名字她知道。难道她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之前丁岚接的那个电话与眼前的信息,基本可以断定丁岚的家里出事了。

“陆海是谁?”

“他是我父亲。”

“不可能,他姓陆,你姓……”丁岚倏然住口,眼睛瞪得很大,却已若有所悟。

的确,不是一个姓不代表就不是父女。果然,顾卿微轻笑着说:“我是他的私生女,自然不跟他姓了。因果循环,当初丁年鹏把我父亲送进去时,他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同样的罪名,但是他的数目要比我父亲当年大上不知多少倍,你说,他还能等到出来的那一天吗?”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很绝!

丁岚的情绪在崩溃边缘,她连连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子扬会这么对我。我们认识了那么多年,从老区陪着他到新区,后来不玩了,我也一直都陪在他身边,看着他身旁的女人变换无数,看着他最终走向我。”

顾卿微一声冷笑打断了她,脸上是说不出的讽刺:“讲传奇?论年数?你有我认识他的时间长?老区开区只有几天,我们就在传奇认识了,从相识到相恋,再到相爱,度过了无数个玛法夜。若不是因为我后来出事不玩,你以为轮得到你?嗯?”

丁岚惊慌地看着她:“你是……”

“她是卿我微城。”我淡淡接过了她的话,听到这里,再联系名字,所有想不明白的也都想明白了。眼前的顾卿微,就是当年那个背在唯一身上的妻子,也是我传奇爱情的终结者。

顾卿微转向我时,冲我笑了笑,只那一笑我就看出她是知道我是水云轩的。

觉得有些讽刺,曾经传奇中站在唯一身旁的三个女人,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聚首在了一起。谁长谁短,谁最重要,显目又清晰!

只见那顾卿微转过目光,纤细的手轻抚着沉睡男人的脸,悠悠开口:“若非当年我父亲出事,母亲患上忧郁症,我和他又怎么会分开呢,我是那么爱他啊。一晃眼就是一年,他来找我时,我将真相告诉了他,他抱着我发誓,一切有他。从那天开始,我只做一件事,就是信任他。”

一年……那一年就是我与唯一在传奇共度的时光吧,原来是从别人指缝中偷来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属于我,转个身,即使曾有许多难以忘怀的回忆,也抵不过他对卿我微城的爱。更何况,那些回忆中有多少是属于他的,又有多少是属于许子杰的?

“不对,你在撒谎。”沉默不语良久的丁岚忽然开口,她的眼睛已经血红,“我父亲是在这几日才开始接受调查的,子扬已经躺在床上二十多天,他不可能昏迷了还能暗箱操作,顾卿微,你是在故意离间我们!”

经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纳闷了。虽然信了顾卿微的话大半,许子扬可能真的为了她才去接近丁岚,目的是扳倒丁父,所以之前多次让我对丁岚忍让,公众场合也对丁岚极尽维护。可就如丁岚所说,时间上不对,难道在出事前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顺着顾卿微的目光,我偏过头,有什么闪过脑海,我明白了一切。

这中间,我忽略了的,一个关键人物——许子杰。

当年,他与许子扬共用一个号,先不谈两兄弟的感情如何,就卿我微城这件事,许子扬不可能瞒得住他。所以,许子杰定是知道内情的,前后因果,他是看得最清晰的那个人。

犹记得那次,许子杰戏谑般提及“许我唯一”那个誓言,当时我因为愤怒难堪而忽略了一些信息,他说他就站在许子扬背后看着,许子扬走开后,他坐下来给了我答复,那情形足显得出两人关系的亲密。

还有一件事,就是两人同玩一个账号,这件事连陈新都不知道,所有人都以为唯一是许子扬。一个甘愿隐在背后默默无闻也不介意的人,又怎可能会兄弟相残?新区那场分裂战役,也是他们隐藏了什么目的下的策划吧,就算是真的,以他们分分钟都在算计的为人,又怎么会将游戏里的事影响到现实中去。

许子扬与许子杰两兄弟,从来就没有不和,也从未有过矛盾。所以,那些在我面前上演的斗殴,为爱争夺,全都是幌子。就连那天桥事件里的争端,也不过是做的一场秀。迷惑的是众人的眼,让丁岚不惜一切代价去帮助许子扬,从而走进了他们一早设好的局。

果然,听到许子杰淡漠地说:“子扬躺在病房昏迷了,还有我呢。证据直接上传,绕过了丁年鹏上头的人,这一回,没有人能救他,罪证确凿。”他抬起手表看了看,轻描淡写地说,“这时候,丁年鹏应该已经在喝茶了。”

丁岚震颤着连连倒退,口中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转过身就去拉门,步履踉跄间,差点儿摔倒,她扶住了门框,又站起来,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回归宁静,由不得我来为丁岚唏嘘,因为心底的恐慌逐层蔓延,似有所感有更大的事在等着我。就像等待判刑的囚徒,判决了一个,剩下那个才是重刑犯。

我没有忘记,许子杰在带我来之前说过:余浅,你不要后悔。

早有机会窥探真相,一次次评定这两个人,谋略、城府各有千秋,可他们太会伪装,也太善于抓住人心。总能找到突破口来瓦解对方可能会起的怀疑,原来这阵子许子杰的沉寂,不过是关键的一步棋,为的是一举扳倒丁年鹏,以及他上头的人。

当真是好计谋!这叫什么,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若说纯粹为顾卿微报仇,以我对这两个男人的接触和了解来看,应该也不尽然,多少有着自身的心计在内。权衡利弊得失,打倒其中一方的势力后,势必会对另一方有所助益,很显然,那个另一方就是许家所在的势力方。

可单就这些,都让我觉得胆战心惊,身体止不住轻颤。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不管怎样,哪怕许子扬心尖上的人一直都是顾卿微,至少他孤身犯险到君子的狼窝来救我,为我挡刀,为我拼命,而此时躺在那里不省人事,就这些也足以证明他对我是不一样的,他心里有我。

此时,我只想抓住这微弱的一点星光,来聊以安慰不停颤抖的心,否则我没法支撑着站在这里。但,当所有事有了转折时,注定我沦为悲剧的牺牲品。

我看着顾卿微缓缓俯身,在他唇上轻触,突然她用手遮住了眼睛,细长的水痕从她指缝间滑落,沿着些微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她哽咽着轻喃:“子扬,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已经够了,我不要你为我连命都不顾啊。”

我有些懵懂,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什么叫许子扬为她连命都不顾?

她的哀戚与悲恸,是实实在在的,泪滑落在他脸上,似乎看到他的睫毛轻颤了下,再细看又像是我的幻觉。耳旁传来许子杰的声音:“余浅,走吧。”我僵硬地转头,从他眼中看到了不忍,他是在体念顾卿微,还是对我存了不忍之心?

“子杰,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要瞒着她吗?”凄凉幽远声徐徐回响在我耳畔……

她说:“余浅,很抱歉,我们骗了你。”

蹙紧的眉头舒展不开,我睁着空洞的眼,疑虑地看着她,她说“我们”,是指房间里除我之外的三个人吗?突然肩膀上一紧,“卿微,不要再说了!”许子杰伸手环住我要离开,可只是随他迈了一步,就听身后的顾卿微在喊:“子杰,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许子杰却不理她,气息倏然萧冷,手上用了些力,几乎是在强行带我走。我以为自己一直是个执拗的人,可此时却并没有执拗下去,脚下反而跟了他的步伐在动,因为莫名地生出了万般恐惧,似有所感顾卿微接下来要说的“真相”,我会无法承受。

所以,逃避也好,动物本能地规避危险也好,我没有去甩脱许子杰。

但顾卿微近乎低吼的声音仍缭绕在耳:“余浅,子扬是为了我才躺在这里的!”

我顿住了脚步,许子杰环住肩膀的手握得再紧,也无法让我再迈开脚步。转过身,怔忡地问:“你说什么?”她为什么说许子扬是为她才躺在这里?明明就是为了我啊,他是为救我才会如此的呀。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子扬的车刮到了你,你的小腿受伤,然后我们送你去医院。所有的一切,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我越加困惑了,不就是一次小意外吗?有什么问题?

顾卿微见我疑惑的样子,赫然道:“可能连你都没发现吧,你的小腿被细丝划了很长一条,按理说会流很多血出来,可是你的血只在流出来的瞬间就凝固了。”

经她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如此,而且从小到大偶尔磕碰受伤了,起初会有血涌出,但都止得很快。这些都是细小的事,如果不被提起,我根本不会去注意。可我不明白的是,这与顾卿微又有什么关系?

出乎我意料地,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裁纸刀,身旁的许子杰低呼:“卿微!”但那刀已经划下去了,在她的指尖。很快就见血涌出,滴到了地上,就在我惊疑不定时,发现那手指上的血不再滴了,而是凝结在一起,将她的手指包拢住。

鲜艳的红,微微刺目。我明白了她的举动,她在告诉我一个信息,意为我们的情况相似。可这又代表了什么?我发现自己陷入了未知的迷局,迫切地想要找到出口,也知道顾卿微的真相就是迷局的门,可又深深恐惧着。

只见顾卿微凄凉地笑着,眼中是荒漠:“你一定不知道,当时发现你也如此时,我和子扬有多激动,送你到医院,特意让医生采了你的血样来检查,当天就有结果出来了。”

“什么结果?”我直接问道。

但顾卿微却没急着回答,而是将被子的边角给许子扬掖好,目光紧凝着他的脸,轻声道:“顾家有一种遗传病,叫血症。这个病会在年过二十的时候,像一颗毒瘤一般在身体里滋长,长命的可活过三十岁,短命的最多只能活二十五岁。它在医学上被论定为血癌,但其实并非癌症,而是血在慢慢败死,有人说这是我们顾家受到诅咒的原因。”

“但很奇怪,我母亲却没遗传到,只遗传给了舅舅一家。在我母亲没得忧郁症前,她还庆幸地跟我提起此事,却不知,那个病遗传到了我这里。第一次昏倒时,子扬抱住了我,醒来就被医生告知说我得了血癌,那一刻我知道是顾家的诅咒来了。”

这世上真有诅咒一说?我不太信,就如我不信神佛一般。而且这个血症,我听都没听说过,可看顾卿微的神情,不像在作假,等等,她之前说我和她一样血在涌出时会凝固,后面又讲什么血症与诅咒的,难道说……我也有那血症?可为什么我没有任何感觉?

“放心,你不是顾家人,没有那病症的。”许是看出我脸上的疑窦,顾卿微淡淡地为我解惑,她又道,“在那次事件过后,子扬与我一同找到了我表姐,本想从她那边了解一些相关情况,没想到却得知了一个方法,或许能够压制血症。”

听到这里,我大抵有些明白了,定是那个方法与我有关,否则她不会讲这么多与我听,重点应该还是在我们的血液容易凝固这个相似点上。

“世间事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只有我们想不到,却没有不存在的。从不知道,这个世上真有蛊这种东西,表姐被她的男人下了一种叫‘子母蛊’的东西,然后那个蛊虫以某种蚕食的力量在吃掉她血症中的毒素,很长一段时间,表姐都没有病发过。”

“那一刻,我看到了希望,可表姐的男人却很快告诉我们,并非人人都可种那‘子母蛊’,尤其是我与表姐的情形有些不同,不知道是隔代遗传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血容易凝固的症状表姐并没有。必须寻找到一个与我有相同血融的人,才能通过‘子母蛊’的植入,从另一人身上得到能量来抵除我体内的毒素。”

顾卿微说到此处,流转目光定在我脸上,意思很明显,我就是那个她要寻找的人。我脑子钝钝的,她的意思是从第一次见面时,发觉我小腿伤口处有异样,然后采血样检查,然后……就把我定为了目标。

不知哪里在疼,一抽一抽的。顾卿微还在说,大抵是说那东西植入人体后,可以靠着某种牵系将两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而我的血液里有某种特殊的功效能够帮助她活下来。但因为互相牵制的关系,我身上若受到痛,她那里也会受到。

脑中浮想起当初我被钢管砸破头迷蒙中醒来时,听到许子扬温柔讲电话的一些内容,那模糊了的记忆在慢慢清晰。我有种压抑的难受,像听了最滑稽的笑话般,却又笑不出来。

她见我这般神情,以为我不信,又伸出了右手,拉开纱织水袖,指着手腕处道:“你看,这个黑点你也有,它不是黑痣,是那东西进入血液后的效应。”我身体僵凝在原地,指尖微颤,硬是没敢去拉衣袖,就在我右手腕的中间,确确实实也有着一个黑点。

若她不提起,我甚至都没太过注意。

“你一定想知道是什么时候将母蛊植进你体内的吧,是在……”

“说够了吗?”

语声静止,除去我自己的呼吸声外,整个病房陷入沉滞。看着她瞪圆了微微有些惊慌的眼,想要勾唇讽笑,却发现连这么细小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是我母亲被查出尿毒症的那次吧?”

余光中身旁许子杰的身体震了震,而前方女人的眼里也全是震惊,足可证明我猜对了。我终于明白,大年初二那天下午,我带着母亲去医院做检查后得知没有做过任何肾脏移植手术时,第一直觉突升起的莫名赤寒来自哪里了。

因为人类对危险最敏感的本能感应,在预示着这件事存在的可能性。许子扬那么精明厉害的一个人,有人要瞒天过海给我和母亲动一场假手术,怎么能把他也给瞒得彻底?这个疑惑在有星点要蹿出时,就被我生生掐灭了,我选择了忽略。

说是一场假手术,其实又是一场真手术。就是在那一天,母蛊植入了我的身体,我的髋弯处留下刀疤,从此我沦为药人,为他人做嫁衣,而我活在编织得极其美丽的梦里。

但是……我抬起眼,目光凛然:“我母亲的那场车祸,是不是也是你们蓄意制造的?”

顾卿微眼神瑟缩,有些不敢看我,却听身旁的许子杰道:“是我安排的。”我艰难地转头去看他,很想看清那张脸后,究竟是被什么给荼毒了心,居然能够做出这种令人发指的事!

“你别怪子杰,都是为了我,他们才会这么做的。在终于找到合适的你后,我们需要一个契机来完成这件事,所以只好把脑筋动到你家人身上。事实上一开始,也试图从你母亲那边来查证下,是否她与你一样也是此种血状,可惜她是普通人。事成后,子扬觉得不能太过被动,就把我送去了国外,请最好的医生团队,专门研究我这病症。”

“而他害怕蛊虫会对我的身体有所损伤,更怕你那边出个什么意外会影响到我,所以他选择亲自到你身边去守护。谁又知道,冥冥中自有天意,突然有一天,子扬打电话告诉我,说你是老区的水云轩,我知道那时候的他对你觉得内疚了。当初在传奇里,他不知情况与我争吵后,就与你走在了一起,在我没参与的那一年,是你陪在了他身边,所以他在知道你是水云轩后,会觉得不忍。”

“那时我就想劝他放弃,可他坚决不同意,因为医生研讨团已经有了一定的成果,短则半年,长则一两年,就会有新药问世。到那时,至少对我来说是个机会,不用长期受蛊的控制。尤其是,从表姐那边的信息来看,她的病症似乎在恶化,也就是说蛊这个东西不能永久压制血症,终有一天,那些毒素还是会侵袭到我全身。”

所以就有了那个一年之期是吗?原来,一年不是对我的限定,而是她还需要等那一年的时间来医治。呵,那么,那些他曾说的没有一年之期,不会放开我之类的话,不过是糊弄我这个傻子的甜言蜜语罢了。

刚才我还在分析着他们对丁岚使用的手段,可谓心机、谋略、城府样样极致,却没想用在我身上的更为精妙。从一场相遇开始,之后走的所有的路,都是在一步一步陷进这个局里面。到此时,我终于明白了顾卿微那句他是为了她而躺在那里的话。

他拼了命地救我,是怕我一旦出事,他的卿我微城就会受到波及,如果我死,那么她将会跟着死,所以他有所顾忌,所以他孤身犯险也要进君子的势力范围。他所有的出发点,都在这里,他是为了她!

愧疚吗?呵,这样的人还会对我愧疚?如果愧疚,就不会在半年后再度强行走进我的生命,几乎不用去想,那半年我的行踪定没脱离过他的视线。选择再度接近我,大多数的原因可能还在于丁岚,他在一面设计扳倒丁家的同时,一面又要让丁岚陷入与我的争斗之中,无法察觉出任何异端。

一场场戏在我眼前上演,我却跟个傻子一般,做着他们的棋子。

很可怕!真的很可怕!怎么会有人心思缜密到这种地步?又怎么会有人自私到这种地步?眯起眸去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用力去看,想要将他看得更清楚些,这个我将满腔爱意都付诸了的男人。前前后后,同居两年,分开半年,后来又是一年,差不多三年半的时间,点点滴滴,温存、破碎、强势、温柔,全是走的过场,以为牵手了就幸福,却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脚上一软,人往后跌去,许子杰欲伸手来拉,被我怒声喝止:“不要碰我!”他顿住了手,看着我向后倒在了地上,股椎间的疼意立即传来,抬眼间见那顾卿微眉宇微蹙,讽刺地了悟:是了,我疼一分,她就疼一分。

她走近我俯瞰而来,眼中是歉疚:“余浅,我很抱歉!”却目光一转,惊颤着问,“他将那佛牌送给了你?”顺着她的目光,我低下头,原来是刚才那一摔,脖子里的红线跑了出来,佛牌暴露在了外面。只是,她惊诧的目光和语声中的颤意是为何?

很快就得到了解释,她的表情变得怔忡,喃喃道:“当初他想把那佛牌送给我的,只是那时我迷陷在父亲的悲剧中,觉得配不上他,拒绝了他,更把他给赶走了。没想到,他居然转送给了你,不会的,他心里只有我,不可能对你……”

我咬了咬牙,手掌撑地站起身,然后口齿清晰地一字一句道:“顾卿微,不要再强调他有多爱你了,我听够了。”转首看向沉默的男人,“借用下打火机好吗?”

许子杰迟疑了下,从兜里摸出递过来,我取过打火机,没有任何犹豫地拽住红绳,一下就烧断了,然后用力扯下来朝眼前的女人扔过去:“还给你!”

银色的佛牌在她身上轻撞了下,缓缓滑落,发出一声轻细的响。即使再轻,也震碎了我的心弦。但还不够,我挺直腰板,冷冷地看着她:“卑鄙无耻用在你们身上真不为过!就为了成全你一个人,拉上我母亲,让她饱受恐惧,让我无所依归。”“还毁了我的爱情……”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如果从来就是一场欺骗,又哪里来的爱情呢?

可为什么不选择一开始就对我坦白?即使我不见得会同意他们的做法,但以他们的手段,完全可以让我服从,那样也不至于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爱恋里,然后身心俱伤!

我从齿缝里咬牙切齿道:“顾卿微,你为什么不死?你早该死了!”说完,扬起手欲挥下一巴掌,这是她该得的,如果我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此时应该给她的是一刀。

“余浅,你敢!”

我浑身一颤,手在落下的瞬间顿住,不敢置信地转眸去看那个方向,不仅是我,就连顾卿微也震惊得回转了身,许子杰倒吸了口凉气惊道:“子扬,你醒了?”

那个沉睡多日不醒,那个被我们口口称道,那个机关算尽的男人,他睁开了眼。有人说,人与人的关系,从起初到后来,最终会变成疼痛。即便开始的时候甘甜美丽,流年经转,最后也会芳华凋落,抵达某处疼痛的位置。

墨拓般的重瞳,幽远深暗,沉沉盯住我高举的手,似乎只要我的手挥下,那眼中的怒焰就将焚化了它。而那眼角微末的余光是留给我的,波澜不惊,像在看待一个陌生人。

年后细碎的片段,在我眼前浮闪而过,有他抱住我在河边钓鱼的,有看到谢雅的女儿生闷气的,有他咬着我的耳朵说要一个孩子的,然后那些片段如砸碎了的玻璃般,四分五裂,散开、跌落……

顾卿微的目光在我们之间反复流转,看过了他,又再看我,眼中升起惶恐与哀戚。

我闭了闭眼,咬牙挥手,“啪!”清脆又响亮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在顾卿微脸上出现鲜红指印的同时,那床上的男人咬牙切齿着怒吼:“余浅!”

声音嘶哑又难听,是睡了这么多天后突然醒来无法避免的干涩,却更真实地表达了他此刻的愤怒。刚才那一巴掌,我是下足了力的,顾卿微甚至被我打得身体往旁边偏倒,许子杰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那护卫的姿势,代表了什么,我再没心力去想。

缓缓转过眼,凝望着那双冷绝了的黑眸,当初丁岚说让我看看自身的价值,然后设计了个“假摔”向我来证明,现在无需任何设计,我已经彻底明白。

在心撕裂前,我轻声说:“许子扬,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转身、迈步、离开……

命运也好,宿命也罢,从一个人回归一个人,心口留下无法消除的伤,仿佛那见血封喉的毒,灌进嘴里,吐不出,咽下,致命!

走出门的瞬间,感觉眼前模糊,伸手一摸,居然满手湿润,原来隐忍的泪到这时终于滑落,然后布满整张脸。很好笑,我听着这整个恶毒的阴谋没有哭,看到许子扬终于醒来没有哭,更在他怒吼我时也没哭,却在转过身后,泪如断线的珍珠,止都止不住。

所以说,我这种人,天生就是孬种,只敢躲在背后哭,连被人这么阴害,也只是甩了对方一巴掌,然后在男人绝冷的视线里,狼狈地落荒而逃。

因为我害怕从那张吞吐过无数温柔话语的嘴里,会吐出绝情到让我想死的话。那顾卿微的哀戚婉转又带着孤傲自信的样子,更让我无地自容。

我不明白,都说人非木石皆有情,怎么这个男人就可以将我陷到如此境地,彻头彻尾地欺骗我,然后眼也不眨地将我从人间推入地狱?从传奇到现实,就没有一刻是真的,这假得也太令人绝望了。

我拿袖子狠狠蹭了蹭眼睛,用力到那处发疼,也都擦不尽悲怆的液体。电梯门关上时,似听到脚步声传来,我狠敲着关门键,终于没让我看到分毫,门就给关上了。走出医院大门,突觉自己就像是舞台上唱大戏的,颠倒浮生,不过是为博人眼球。如今,戏落幕,我亦可归去。

顾卿微从国外赶回来,除去为了唤醒许子扬,应该是血症也得到了控制。否则,许子杰不会带我去见她,也不会就此袒露揭开这隐忍多年的秘密。

唯有无所顾忌,才会揭晓真相。

否则我还真想试试,是否真如她说的那般,我痛一分,她也承受一分?

走走停停,茫然间抬头,居然徒步走回了公寓楼下,站在马路边仰望那高楼,那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涩疼在眼底弥漫开来。原来不是待得久,就会变成家的,难怪这些日每晚躺在屋内,有着说不出的冷意。

以为是对某人的担忧,其实是对未知的预示。

手伸进口袋,左边是手机,轻轻一滑,落在了地上;右边是钥匙,往空中一抛,飞向了马路中央。这两样东西,我每天都拽得极紧,怕错过任何一个电话,怕进不去我和他的“家门”……

“余浅!”

一声轻唤,从身后传来。我迟钝地转身,怔愣而立,原来不是我听错,那声音即使嘶哑,我也能分辨——谢雅站在那处。

从认识到现在,她从没连名带姓地唤过我,以前喊我猪猪,后来改为浅浅。这个我认定了一辈子都是朋友的人,此时看我的眼神是那般冷漠又疏离。我知道缘从何起,从丁岚那边已经得知,君子拍摄的那盘录像,早已被谢雅看过。

过了这么多天,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桩桩,一件件,没有幸免,只是时机未到。我抬头看看天,阴蒙蒙的,难道是个好日子?还是老天觉得我受到的打击还不够,再加上一笔最好的闺蜜变成仇敌?

谢雅走近两步,锐利的眼睛将我狠狠盯着,从她的脸色来看,这段时间她应该过得也很不好。她说:“余浅,我和陈新离婚了,刚刚签的协议书。”

我眉梢颤了下,心中有尖刺,疼得呼吸都不能。

她又说:“陈新伤得很重,我尽了一个做妻子的义务,每天守在他病床前,服侍到他情况稳定才提出了离婚,他没有说一句话。然后我就来你这里了,等了你很久,只想问一句:余浅,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小雅,我……”

“啪!”一声脆响,掌掴于脸,我尝到了血腥的味道,火辣辣的脸颊,疼到麻木。因果报应当真来得太快,在这之前,我打了顾卿微一巴掌,报应立即就来了,被最好的朋友打的滋味,真他妈难受。

咽了口唾沫,只觉谢雅投注在我脸上的目光如冰刀般,一寸寸在把我凌迟。

“为什么你跟他明明早就认识却要瞒着我?他知道你是靓猪来找你时,为什么不说?我跟你吐露心事说他有外遇时,为什么不说?知道我看到他抱着你的画面时的感受吗?是用一把尖刀就这么狠狠刺进心里,痛到我咬紧手背都无法抑住凄声尖叫。”

眼前倏然变白,有片刻的视盲,只感觉心痛得像被刀刃一点点划开,钝重又无声,但能感觉到它在滴血。耳边传来谢雅凄绝的声音:“呵,那时君子进去,你抱着我说,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一辈子!我从没想过,最狠的一刀,来自你余浅!”

短暂视盲过后,依稀间恢复,看到谢雅蹒跚离去的身影,想也没想就追上去,拉住她的衣摆:“小雅,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都说眼见为实,但往往眼睛会被一些弥彰遮瞒,就像我,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面对许子扬时,我根本没了立场再去争取,从来都不属于我的东西,我要拿什么去争?可谢雅不同,我们相识这么多年,友谊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我不想在放手了爱情后,还连唯一的朋友也失去了。

所以,我紧紧拽住她的衣片,喘着气解释:“当时的情形是陈新被君子打了多种迷幻药,而且还被催眠师下了催眠,我也被迫吸食加了别的成分的药。所以,你看到的景象是在他迷幻后的举动,这不是他真实的心声!”

谢雅缓缓转身,悲凉的眼中不是顿悟,而是……憎恨,我的心在下沉。

“那又如何?”她伸手扣住我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他在迷幻中所表现的才是他最真实的心声,你知道丁岚给我看了什么吗?满屏幕都是你们老区的照片,而每一张里必然有你的身影,在与你相遇后的许多夜里,他偷偷地一张张翻看着。这代表了什么?啊?余浅!”

最后两个字,她是怒吼出来的,而我的手指也被她悉数掰开,狠狠甩开。我喉咙既干涩又疼,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看着她孤绝地转身。

到了这步田地,我不知道还能解释什么,君子在准备这些事的时候,就没有给我留后路,而丁岚也做得彻底。陈新抱住我的录像,加上那许多传奇里的照片,对谢雅来说,就是罪证确凿,根本无从辩驳!

我只能看着那萧条的背影离我一步、两步……就像我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忽然,余光中有什么过来,转头的刹那,顿时脸色发白,张口欲喊,却是没有声音,而精神恍惚的谢雅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想也没想,我大步冲上前,用力将她往后拽了推向路边,然后……

“砰!”

从高空到坠落,我的眼前上演了一场黑白的电影。我和一个人,从唯一开始,到唯一结束;从相遇开始,到腻了结束;再从一年开始,又到一年结束。

是谁曾那么唱过,不说天长地久,不想岁月无光。于是我似乎一直尽己所能地,在狭小的唯一拥有的空间里,对他,倾尽所有。只是,我的空间,不够成全他的爱情。

人都是从无到有,再回归从有到无的过程,所以,我在这一天里,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友情,然后,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抬眼间,可见那血色猩红,打散在车前、地上,仿佛眼前有人影闪动,耳边有凄厉的尖叫,可是那些都离我好远。我喘息着,心莫大悲时,原来丝毫不觉得痛意,无论是身还是心。闭眼的时候,我想,若我会催眠,那就对自己下一道指令:忘记吧,忘了水云轩,忘了唯一,忘了余浅,忘了许子扬,也忘了那句……许我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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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唯一,许我天荒(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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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步步到头终成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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