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相忘于江湖
人们常说世事难料,当有心人要找你时,总能见缝插针,就是他许子扬也阻挡不了。顾卿微是中午时分到学校来找我的,我刚好与同事吃完饭回来。
这次我连请人去茶座的心思都没有,觉得一再应付此类情况有些烦躁,直接就把她领去了操场那边。有意忽视她微跛的脚,以及脸色的苍白,等着她道明来意。
可不知她是否在酝酿什么情绪,迟迟不开口,就一直与我肩并肩走着,哪怕走路吃力也执拗地要跟上,仿佛这么做就能证明什么。忽然她顿住脚步抓住我的胳膊,语声哀戚道:“余浅,拜托你让子扬不要送我离开,我要的不多,只要偶尔能够看到他就可以了,真的。”
我低头看了看那指节泛白的手指,又看了看眼前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心道如果我是男人也会为这样一副表情而心生怜惜吧。可还是淡淡开口道:“抱歉,我叫许若,不是余浅。”
她神色一怔,惨然笑道:“不,你是余浅,这个世上除了余浅,他不会舍下我的。”
我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许子扬对你情深义重?那你何必还来找我?顾卿微,你知道你脸上的哀求有多假吗?每一分都在向我炫耀着你与他的关系有多深,试图来挑拨我和他的关系。不如我现在打电话叫他过来,当面问问,选你还是选我?”
这回顾卿微是真的怔立在当场,她脸上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最后颤唇指着我说:“你……你……”我抿唇而笑,凑到她面前:“姑娘,人生反反复复,就像天秤,不会一边倒的。”随即转身就走,留下她一人呆若木鸡。
当天晚上许子扬就回来问我:“她去学校找你了?”我似笑非笑反问:“怎么?她到你面前告状了?”他反而滞涩住,神色莫名,最终只叹息着跟我解释:“我不是来质问你,只是不想你因为她的一些话而受影响。浅浅,你现在……变得有些敏感了。”
“敏感?”我垂下眼,清幽开口,“许子扬,当你母亲找我让我离开时,当你只让我给你时间,却不给任何交代时,你要我怎么做到不敏感?难道你想我在面对这些时都还无动于衷?你母亲让我看到我和你的差距,你给我看到你的犹疑,但凡你有一点把我放在重要的位置,今天顾卿微就没机会找上我。而你反而还指责我敏感!呵,许子扬,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还不如罢了吧。”
我转身欲走,被他重重拉进怀里,然后紧箍住,他语带惊慌道:“不,浅浅,不要说这话。是我顾虑不周,没有想清楚,听了卿微的一面之词,她说你可能恢复记忆了,是在骗我,我心里慌乱到不行,又惶惶不安至极,才会有刚才的糊涂话出来。”
我抬首看着那双慌乱的眼,轻问:“她说的你就信了?”
“我不信,我当时是脑子犯浑了才会对她的话半信半疑,你要是恢复记忆了,又怎会原谅我呢。浅浅,不要说罢了的话,我和你永远都不会罢了。过去种种你不愿知道,我也不想让过去来影响我们的感情,以后我的世界里只有你,再没有别人。”
依靠在他的胸口,深吸着他独有的气息,叹息在心间。一场纷争,就此湮灭。
周日清晨,不见许子扬的身影,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没找着他人。奇怪,昨晚没听他说今天有事要出门啊,这是去哪儿了?许子扬回来时,我刚好梳洗完走出洗手间,只见他手上提了一大袋东西,不由得纳闷地问:“你这是出去大采购啊,都买什么了?”
“买了些食材回来,中午我们在家做饭,晚上我定了位置出去吃。”
我挑了挑眉:“你做?”本是带了点调侃味,却见他果真认真地点头,这下我是讶异了,又傻傻追问了句,“你会做?”他蹙起眉,酷酷地回我一句:“做菜有什么难的?”
随后我见证了他所谓的不难……当我屡屡听到厨房里传来“乒乓”声时,起初还会去探望,后来就能做到面不改色继续看电视。十二点整,三菜一汤总算放在了桌上,要说卖相倒也不是面目全非,就是我比较怀疑惨淡色泽下的口味。
许子扬见我神色犹疑,迟迟不肯下筷,眼中闪过懊恼,直接霸道地将菜夹在我碗里,命令道:“不准嫌弃!”然后自个埋头吃起来。
我忍住笑,尝了一口,没想象中的难吃。对面在问:“如何?”不难发现语声中藏了希冀。我中肯地给予评价:“色香味三样,少了前两样,还留了一样,不错。”
他没作声,低下头时却忍不住唇角上扬。可等我将碗筷收拾好到厨房时,顿时被雷到了,垃圾桶里那许多的碎片,是代表他做了四个菜,摔破了N只盘子吗?我唯有抚额兴叹。
下午两人一起出门,经过电影院门口时,他停下车问我:“想不想看电影?”我愣了两秒,笑着点头。今天这男人是要做什么,清晨独自去买菜,回家做饭给我吃,现在又带我去看电影,这是在与我约会吗?可是步骤会不会反了啊?
他独霸又强势地袭入我的生活,走完了所有情人的过程,再回走约会这一步,不知道他咋想的。但既然他提议,我也欣然接受。跟他走进电影院,看的是爱情电影,讲的是一对情侣吵吵闹闹,又分分合合,最后当女主打算彻底放下远走天涯时,男主紧紧抱住她说她是一生的挚爱,女主哭倒在男主的怀中。
我向左侧目,见身旁的男人一副沉稳若定的样子,情绪不受半点干扰,察觉到我的视线时,微带疑惑看向我。等从电影院走出时,我问他有没有被感动,他笑着说那是虚构的,现实中若有这样的事,他不会让自己的爱人有离开的心。
我耸耸肩,表示无语。这就是许子扬,他总是笃定着所有,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而诚如他所言,电影是虚构的,如果真心要远走,就不会有那机会挽留了。尤其是,挽留也不见得就能如愿,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散场后,许子扬开着车在市区缓缓环绕,足足开了半个多小时才停在一家餐厅楼下。上到二楼,环境优雅别致,客人并不多,只三三两两分坐在周边。我们的位置是在靠窗处的,城市的夜景一览无遗。
可当红酒注杯,小提琴在桌旁演奏,第一道餐点送上,揭开盖子,露出里面晶莹闪亮的璀璨钻戒时,我没法镇定了。懵懂地看着对面笑得温柔的男人,悄声问:“你搞什么名堂呢?”此时,琴声一转,变得婉转又动听。
在我呆怔的目光中,许子扬从椅内直起身,取过餐盘中的钻戒,绕到我跟前,单膝跪地。这么一来,他的视线要比我略矮一些,他微仰着头,满脸虔诚又温柔地问:“浅浅,嫁给我好吗?”
当下,我的脑中闪过一道奇异的白光,仿佛腾空而来的长箭,震得我大脑死机。
他这是在……求婚?
眼前距离两尺外,那个墨发垂额,眸色倾城的男子,跪在我跟前,轻声道:“浅浅,我为此刻准备了足足一个礼拜,从选戒指到安排这个晚餐,还有今天一天的行程,都是精心布置的,我要让今天成为我们最美好的纪念日。”
我心有震动,垂在两旁的手指尖无法抑制地轻颤。怔怔地问:“你爱我吗?”
“爱!”回答得斩钉截铁,他凝目沉望,再次要求,“浅浅,嫁给我,让我护你半生年华,许你一世安若,好吗?”
当一个男人这般仰视着诚挚请求时,又有几个女人能拒绝?我伸出左手,无名指上冰凉滑入,细细小小的晶亮戒指套住。强烈的气息卷席而来,唇上微痛,他吻得很重。呼吸交错间,可感觉到他剧烈跳动的心,错开时,那眼底是化不开的深浓情意。
回到家,刚一进门,许子扬就迫不及待抱住我往卧室急走,两人齐齐倒在床上时,他覆在我身上,没有急着怎样,而是从脖颈间抽出红绳,一块银色的佛牌露了出来。他把那佛牌摘了下来,套在了我的脖子上,然后抵着我额头道:“永远不要再拿下来了,浅浅,我们明天去民政局领证。”
我眸光在那银色上转了一圈,笑着抬身攫住他的唇,将他的气息吞没在喉。
这晚,我们彼此抵死拥抱,让对方感知自己的存在,火焰生生不息,仿佛不知疲累般,两人都无法压抑那澎湃和激越的情绪。我一遍遍地问他爱我吗,他也一遍遍回应他爱我,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唇、他急切又激动的神情都告诉我,他很爱我。
抵达最高点时,我在他肩膀上重重咬下一口,齿印深种,几可见血。
当他终于疲倦地沉睡时,我凝眸盯着那个牙印良久,才伸出手,轻抚他的脸,指尖勾画他的轮廓,拂过他的眉梢、鼻翼、唇,我想我此时的目光是贪婪的,恨不得将他的样子刻下来,事实早已刻在心底深处。我轻声叹息,喃喃自语道:“许子扬,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可是,不是以爱之名就能圆满的。
……
远行的列车缓缓启动,这是一辆通往西藏的旅游车。看着窗外景致的倒退,不由得感想人生何其无常。几个小时前,我与许子扬疯狂着,像抵死纠缠的兽,借着彼此的呼吸生存。现在,我却独坐在远行的列车里,开始我一个人的旅程。
等他入睡后,我就忍着满身的酸累悄悄起身了,从置物柜里找出很早就整理好的行李箱,本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最终想了想还是走到了客厅一角的电脑前,打开文本文档,在那屏幕上给他打下了一封信。
许子扬:
我将戒指和这个佛牌放在这里了,诚如你所见,我走了。
我不是恢复记忆,而是,从未失忆。想必你也早怀疑了吧,只是不敢去印证,因为你胆怯,那些你曾对我做的事连你自己都觉得不可原谅吧。是啊,那么刻骨的痛,要怎么原谅呢?你不该来找我的,各自安守一角,你做你高高在上的许子扬,我做我平凡的许若,那样不是很好吗?
如果是那样,我终会在某一天,淡忘那些曾经,事实上我已经试着去遗忘。可你偏偏要出现,还不惜一切地靠近我,那么我唯有鼓起勇气接受命运的安排。
第一次,是我错爱了你,回归现实,其实能够想通,那许许多多阴谋背后不过印证了一句:你不爱我,而爱她。但不是以爱之名就可以无所顾忌,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别人的人生,乃至感情。
所以这一次,我一定要你真的爱上我,并且是要你舍弃顾卿微而选择我之后,让你彻彻底底地感悟一次,那刻骨铭心的痛。被欺骗的滋味不好受吧?有没有心如刀割的感觉?可是这都不及我所受的万万分之一。你不知道当心碎成一片片后,要如何重新修补;当想忘记一切时,记忆却一遍遍重新洗牌回到当初,那是一种怎样的痛,你永远都无法感同身受。
许子扬,我们之间在那时,就已是绝路,根本无法绝处逢生。你说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我笑着点头,确实是纪念日,纪念我们曾有的过去,纪念我们拥有一天短暂的虚妄幸福,纪念我和你的……分手。对,许子扬,我的“前夫”,我们分手吧。
记得我曾对你说的一句话吗?让我们相濡以沫吧,其实后面还少了一句没说。
不要来找我,因为我已拥抱平凡的幸福,还记得在医院碰到的林医生吗?我与他后来一直有联系,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我想我会嫁给他。
最后,祝你官运亨通,一切……安好!
余浅留笔
相濡以沫之后,是相忘于江湖。
这是我在当初抱着许子扬说“让我们相濡以沫吧”时的念头。当我再度无可避免地让他走入生命时,其实是无奈的。如果一切只停留在那乡村,那洪野灾难时,那么我和他或许能走得更长久些,但最终的结局不会改变。
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我与他的初见,却奠定了阴谋的开始,也注定了结局的悲哀。不管经久年月,都无法改变。没有草长莺飞的传说,人永远活在现实里面,快速的鼓点,匆忙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虚假的笑容,而我也被一点点同化。
沉痛的教训没有教会我任何东西,却教会了我不要轻易地去相信童话。所以,许子扬的改变,许子扬的爱,都不过是他最自我的表现。有人说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他对我的情感,正是这两种概括,其中还多了点愧疚。
许子扬,你痛了吗?我终究没有你心狠的,选择一切到这里止步,于你来说,至少还有退路吧,不是还有顾卿微吗?
我轻笑着,目光再次凝聚于窗外,转念于这次旅程。
我对西藏虔诚向往!心中有一种希冀,如果过去的伤痛,让我的灵魂变得腐朽,甚至一改性格执刀向伤害我的人报复,那么我希望神圣的地界,可以洗涤我的灵魂。
抵达拉萨时,我深呼吸了一口,不知为何,心胸瞬间就开阔了。那些缠绕的纷乱,淡去了不少,我走进当地的旅行社报名,没有立即成行,而是在附近的旅馆先落脚下来。
因为高原的空气氧含量低,需要有个适应的过程,我第二天才正式踏上了前往布达拉宫的行程,石板路的台阶,一步步向上,宏伟的建筑,开阔的不是眼界,而是心灵。那么美,那么宁静的瞬间,如果有人清晨在布达拉见过虔诚的藏民,就会知道信仰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当我的心真正平静下来时,忽然觉得:
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如此,安好!
来拉萨好多天,每天都会走出旅馆,走在藏民的行列。这日,我来到一处峡谷地带,路旁是清澈见底的河沟,沟边有零零落落的藏居,是用石块堆砌而成的。
继续向前,很快就看到山腰上有石台,应该是到了我的目的地——天葬台。世界上有许多地区实行天葬,在佛法中,这种葬法称之为布施。其实人死后不过一抔黄土,古时土葬是终究腐化,现时火葬是化为灰烬,又何苦去纠结人死后的归宿呢。
一切还是珍惜眼前,珍惜活着的时候吧。
仰头看了看,浓浓的“桑烟”在盘旋,与一群在上空的秃鹫旋绕在一起。可能是天葬仪式正在举行,不远处也有些人在仰头看,突然,我看到人群中有道熟悉的身影背对着这边,心忽地一抽,转身欲走。那人却恰好转过身来,对上我的视线,面色变了变,立即朝我跑来。
“若若!”
我顿住了脚步,叹了口气:“许子杰,你不该来找我的。”
来人正是许子杰,他沉敛的目光凝在我脸上:“你一个人孤身出来旅行,此处是藏区,人生地不熟的,单身女孩子很危险。”
我沉默了下,朝旁指了指,示意他先离开此处,别影响了别人。走回峡谷,缓缓而行,对许子杰,我是另一种心情。原本他与许子扬一样,是那场最深阴谋的策划人,是帮凶,可他却给了我新生。
车祸后,是他抱着我冲进医院急救,沉重的睡眠,无边的黑暗,是他在我耳边一声声地唤,将我从那噩梦中唤醒。可醒来后记忆错乱颠倒,就像轮盘一样,运转之后再重组,回到悲剧发生的那一天,等于说我在噩梦中无法苏醒,一直沉沦。
人心,多么可怕,可以自私到罔顾别人的生命与感情。在那时,许子杰与许子扬一样,在我心中是恶魔,所以我祈求他放过我。直到有一天深夜,蒙眬中听到低低的呜咽声在耳畔,意识清醒时可分辨是许子杰的声音。他在哭?!良久之后,他的情绪才逐渐平复,随后叹息着轻语:“浅浅,我该拿你怎么办?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你走出来?”
听着这么悲凉的声音,我心里发堵,鼻子阵阵酸意,后来我就不大愿意睁眼了,睡不着也闭着眼,不想去看,不想去听。但还是听到他的低语声,说我体内的蛊莫名其妙消失了,或许我的记忆可以不用再混乱了。
突然就猛生了念头,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完完全全失忆一次吧,就当之前的是噩梦一场,我如果想得到新生,唯有摒弃原来的一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许子杰为了杜绝一切可能,为我立碑造坟,对外我已经是个死人。
“失忆”后,许子杰为我取名许若,陪我复健,帮我站起来,后又安排我去了吴市,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让我离那座城市越来越远了。
溯本归源,思绪回转,看着眼前清俊的男子,我对他再无怨怪,反而在那些时日的相处里,是真把他当成了亲人般。可是他眼中隐隐的情意,一直没有消除,就如此刻,他看着我那黑白分明的眼,含着某种深意,带着点沉痛。
不等我开口,他忽然道:“我是和他一同过来找你的,在刚才看到你的时候,就给他传了信息,他应该很快就会赶到了。”
我面色大变:“许子杰你!”抬眼间就见不远处颀长的身影在往这边奔跑,再顾不得其他,扭头就想往人群处逃,可被许子杰一把拽住手腕,紧紧拉住不放。
我大怒,口不择言地骂道:“当真兄弟情深!为了他你泯灭良心,为了他不惜将心爱的女人拱手相让,你别说你不喜欢我,你的眼睛你的神情都在说你爱我!可你却为了成全你所谓的兄弟情,将我推给他!许子杰,你是我见过最垃圾的浑蛋!”
他全身僵住,脸上的表情像被人生生砍了一刀,从最中间撕裂开来,沁出的不是血,而是沉浓的悲哀,他在低语:“你知道,原来你都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一直把自己当成是我的唯一,可是许了唯一的承诺后,你给了吗?你跟他没有区别,因为你们都没有心!”
痛楚爬满他的脸,整张脸都扭曲在一起。那件事不光是我一个人心中的痛,是所有人的毒瘤,相处这么久,我完全知道要如何击溃他!当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松弛时,用尽全力甩开,我等的就是这一刻,余光里许子扬已经穿越一个个藏居向这边冲来。
可我没想许子杰指上的力道只松了那一刹那,察觉到我的意图时反而扣得更紧,我顿时绝望了。只听他沉痛地说:“若若,我不能让你就这么离开,不是我兄弟情深,我没那么高尚的情操,而是你的幸福唯有他能给,你可知道但凡有他出现时,你的眼睛都是发亮的,在洪灾时哪怕你有恨,你也无法控制地靠近他。问问自己的心,你真的想离开他吗?”
想!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千百遍,事实在离开那天之前,我有无数次机会放下,然后告诉自己就这么与他在一起吧,不管曾经的伤害,他对我至少现在是真的爱了。可是没有办法,人心是肉长的,伤害过不是说弥补就能补得全的。
尤其是,我不想时时刻刻惶惶不安地去猜测枕边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这样的生活实在太累,我与他已经少了最基本的信任。
“浅浅……”
身旁两米开外处,传来许子扬的声音,我不用扭头,也可从余光里看到他的身影。心中叹息,真是天命,亦是造孽啊,我与他始终摆脱不了纠缠。
许子杰松开了我的手,轻声道:“若若,你们好好谈谈,我先回旅馆等你们。”
许子扬急欲走上来,我怒声呵斥道:“别过来!为什么就不能放我自由?我表达得还不够清楚吗?好,许子扬,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让你彻彻底底地看清楚当初你伤我有多深!那场车祸‘砰’的一声,不止差点儿把我撞死,还撞走了一条生命,它在我肚子里,它是你许子扬心心念念想要的孩子!从此以后,我都不能再生育了!你满意了?啊?”
讲到最后,我是嘶吼出声,歇斯底里的。
许子杰本没走远,听到我的怒吼猛然转身,惊恐地看着我!我怒眼朝他瞪去,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悲凉的目光从我脸上转到许子扬身上,绝望中多了怜悯。他惨笑着摇头,转身快步离去,留下萧索的背影。
我知道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他是我车祸的见证人,之后所发生的事他知道得最清楚,我有没有怀孕怎么可能瞒过他。事实上我确实是在撒一个弥天大谎,当看到许子扬不惜一切追来时,体内那股被我生生熄灭的火焰迅速点燃,这股火焰叫恨!
之前正因为察觉到自己越来越偏离了轨道,恨意主宰了我的思绪,所以才痛下决心离开,以我最后的力量,在狭小的空间里倾尽所有成全他的自由,也成全我内心的自由。
可是他不肯放手,他又追了来!
许子扬就像是我内心的毒,蔓延至我的血液,将我的灵魂都腐化。
看吧,我的心刚刚因为神圣的布达拉宫、虔诚的藏民而得到一点洗涤,又一次因为他的到来,沦为覆灭,终究是功亏一篑。
既然这是他的选择,那么就大家一起痛吧,我无法得到平息,他也别想安好。
我看到两尺外的男人,血色一分一分地褪尽,英俊的脸全部扭曲在一起,他颤着声问:“浅浅,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有个孩子?”
假的,但是我不会告诉你。
我原想就这么着吧,留个念想,多少年后去回忆,可能释然了,那时我会想,曾经年少时,青春年华里,我是多么深地爱过一个人。这些都是我坐在来西藏的火车上时想的。如果人真的那么容易失忆,又何苦走一回爱的沉沦?
诚如那句话:如果一杯忘情水可换一生不伤悲,我还是会舍不得,舍不得忘了有关他的所有。所以在噩梦之后,会一遍遍地反复深刻记起那些过往,只因我舍不得忘记。
最后的信,我留给他的是屏幕上的字,隐下的是滴在键盘上的泪,以及最后凉凉地落在他眉心告别的吻。
许子杰没说错,我爱这个男人,很爱,爱得全身都在痛。我本只想用远走天涯来化解这段刻骨的爱与恨,然后把那些伤害遗忘,脑中只余下他曾对我的好,然后某天靠在躺椅上笑着回忆这段只剩美好的情怀。
可偏偏天不从人愿。连那点微末的念想,老天爷都要剥夺,它就是要看我们如何厮杀,如何在这尘世苟延残喘。那好吧,谁能强大得过命运呢?如果我势必要沦入地狱了,那么不妨让姓许名子扬的男人陪我一起堕入吧。
于是,我冰冷且肯定地点头:“那个孩子是被你许子扬杀死的,它才那么点大。”我随手比画了下,眼中带着恨意。
一贯沉稳自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那人,浑身剧烈颤抖着,眼泪像无法控制的长河在流淌。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他哭,手紧紧盖在眼睛上,水渍从指缝里流走,到后来他蜷曲下腰,坐在了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
“浅浅,我都对你做了什么啊?”他的声音哽咽到不行。
抖动的肩膀,沉痛的呜咽,一下一下勾刮着我的心,只感觉心里的那个洞在无限扩大。抬头看了看天,一片清朗,看得清晰,我居然无泪,只是眼睛干涩得发疼。
为什么?我不是该笑吗?终于把身上的毒染了一半到他身上,让他感觉到撕心裂肺、哀莫大于心死是什么滋味了,为什么我就是笑不出来呢?
我茫然转身,刚迈开一步,手上一紧,被他拉住,他手上是湿的,等我反应过来那是他的泪时,立即觉得灼烫了我的手,用力想要抽回,可他却紧紧扣住。抬起的脸上泪痕犹在,眼睛被泪冲刷过特别清亮,他说:“浅浅,对不起!”
哈,真想仰天长笑,高高在上的许大公子,匍匐在我脚边,卑微地向我道歉说对不起,我是不是该鼓掌?可是,对不起三个字太轻了,不是人人在犯错后都有机会说对不起的。如果那时我真的怀孕,如果我的生命结束,他的这句对不起去对谁说?
坚硬地,一字一字从齿缝里蹦出:“许子扬,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哀伤、绝望,在他眼里浮现,然后变成灰暗。
我学着当初的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去掰,他曾给予我的一切,我将如数奉还。当最后一根手指被甩开时,转身就走,却被他从身后紧紧抱住。
时间无声地流转,他没有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气声。我麻木地任他抱着,心想这个怀抱曾经是我最依恋的甜蜜港湾,哪怕心伤后也忍不住要去轻靠,可是现在,他满身的绝望透过肩背传到我身上,弥漫着走投无路的哀戚。
我轻声问:“你是想逼死我吗?”
话落后,可感觉身后的肌肉一寸一寸变得僵硬,而紧紧的桎梏也一点点松开,最终他的手滑落下去。我迈步走开,却发现走错了方向,往天葬台那边走了,回转身时见他跟在我身后几米处,见我突然转身,神情中一闪而过的错愕,随后垂下眼不敢看我。我从他身旁擦肩而过,没有给多余的目光,早知他不会轻易放手,而我在刚才一番后心力交瘁,再说不出一句话。
就这么一前一后回到了旅馆。许子杰等在大厅,一见我们入内,他就走上前道:“若若,去收拾行李吧。”我站着不动:“我不会走的。”就算走,也与他们不同路。
“若若!别拗!”他肃整了声音轻叱,颇有兄长的架势。我在心中嗤之以鼻。
身后却传来沙哑的声音:“子杰,你先回去吧。”他走到身旁看了看我,又道,“我留下陪她。”心尖一颤,他要留下?
“子扬,你怎能长时间滞留?Z市那边……”
话未说完,就被许子扬抬手制止。我终于抬起眼看向身旁的男人,尖锐了声质问:“你留下来干吗?是一遍遍提醒我,曾有一个生命被你活生生杀死吗?”极痛再度划过他的眼,但只是一闪而过就灰灭,他低声道:“浅浅,你不必用激将法,你不走我也不会离开的。”
掉头走开,腾腾腾地迈着楼梯,气怒交加,去他的激将法,鬼才用激将法呢。开门进房,“砰”的一声重重关上,紧绷的身体骤然松下,我靠在门板上缓缓下滑,坐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敲门声,我并未理会。许子扬的声音在门板外传来:“浅浅,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出来吃点吧。”我冷冷一笑,继续坐在地上发呆。
等了一会儿,他又道:“子杰先走了,那边还有事情。你若不想走,我就留在这里陪你,等你想走的时候咱们再走。”
我蹙了蹙眉,继续不吭声,听到脚步声离去,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又独自困顿了会儿,才用手撑在地上准备起身,确实是肚子饿了,今天从出门到现在,滴水未进。拉开门时,微微一愣,没想他竟然就背坐在我门口。
听到开门声,扭头回看我,眼中闪过惊喜,在看到我冰冷的脸色后又回归黯然。我越过他向楼下走,旅馆旁边有家饭店,民族特色,很不错。刚坐下来,许子扬居然就坐在了对面,我冷冷地盯着他,他咬了咬唇离开桌子,改而坐在了邻桌。
快速填腹后我走出饭店,走在昏黄的路边,步履踏在心尖上。无法控制地竖着耳朵去听身后的脚步声,判断着他离我的距离,我想我是疯魔了。
当回到旅馆时,一进门就见旅馆老板苦着张脸与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员说着什么。这老板虽也是藏民,但是他会说汉语的,从他的描述中得知,刚才出去一会儿的时间,竟有小偷入室行窃了。
看到我们回来,他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让我们先上楼,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财物遗失。房内一片凌乱,明显是被翻过,幸而我也没什么财物,只丢了些零散的钱,证件与衣物都被扔在了地上,倒也没什么遗失的。见许子扬从对门过来,这才知道他订的房间就在我正对面,他手上只拎了个轻便的包:“走吧,这里没法住了。”
为什么没法住?收拾收拾不就行了?可是过了一会儿,老板就上来敲门了,连声抱歉后说警方要彻查线索,店内要整顿,暂且不能对外营业。
还真被许子扬给说中了!我只好拎着行李下楼,老板赔着笑脸将我们送出了门,结果连走几家旅馆,都是客满。回神一想,竟是到了旅游高峰,各地旅客都朝这里蜂拥而来。
此时天都漆黑得不行了,天公还不作美,居然开始下起蒙蒙细雨来。许子扬突然拉了我的手说跟他走,我无力与他争执,却没想他把我带到了峡谷藏居处,敲开一户藏民的家门,朴实好客的藏民将我们让进了屋。之后的几天,我们就一直住在藏民家中。那场雨在连下了几天后变成了滂沱大雨,然后我的腿疾犯了。起初并没在意,到后来越来越酸痛,走路都不利索了,也终于被许子扬发现了。
他冷着脸问:“为什么不早点说?”我侧转了视线,没吭声。这几日都是这模式,我对他不理不睬。他见我无语,直接下了决定,“立刻回去!”我心上一惊,直觉想开口反驳,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许子扬当天下午就去买车票了,回来却是一脸沉色,居然没买着回程的车票,某处地方因为大雨侵袭而塌方导致公路受堵,目前过不去车。不知他上哪儿联系了一辆返程的黑车,当夜就与藏民告别,匆匆离去赶车。
夜,黑茫茫的,他一手拎着我的行李箱,一手拉紧了我走在夜幕中。不知走了多久,黑暗中终于可见远处有车影,到得近处才发现竟已有好些人等在这里了。
从行装上看,应该都是各地过来的旅客,许是大雨浇熄了大伙的游心,都纷纷想赶回去吧。雨还在下着,雨势倒是小了许多。那辆黑车是中巴车,大致能坐二十多人,可等在这里的初步估计有四五十人。人数上翻了两倍,我蹙了蹙眉,转头去看许子扬的神色,月光下他暗沉着脸,眉色不动。
很快就有人来点人数,安排上车,我们排在队伍里,上车后发现只剩最后一排有座位了。狭小的靠窗边的位置,他让我坐在了里面,然后紧挨着我坐下。身体紧密接触,这是连着几天来靠得最近的一次,我没有作声,只尽量往里凑一些。
眼看着车厢越来越挤,居然站在底下等候的人全都挤上了车,严重超载,却也没人反对。终于车子启动了,缓缓在夜色中驰骋,走的是一条小路,大马路已经因塌方而堵住,不能行车。
由于路面的不平整,车速很慢,可即使这样也时有颠簸。几次都不可预防地朝他身上跌去,他的手稳稳扶住了我,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到我的胳膊上。只轻轻一挣,他就松开了,微侧了目光瞧他,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为严重超载,车子挤得满满的,所以当“吱——”的刺耳刹车声划破众人耳膜,后排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车身以扭曲的姿态在惊天呼喊中天翻地覆。
许子扬只来得及将我从座椅里拽出来,巨响就已传来,所有人都被车带翻了过去,一声声的惨呼此起彼伏,我不可避免地压在了别人身上,然后周围全是人压人,唯独我没有被压。因为许子扬用身体撑起一个空间,正好覆在我身上,强大的惯性挫伤力全被他拦了去。
清晰听到他一声闷哼,但随即就被其他人的尖叫声给盖过,车子在翻转后并没有停止,向前打滑了好几米,等到停下时又是一声巨响从前方传来,应该是车头被撞毁了。
此种情况,就是想让大家镇定,也没有人再听,能动的纷纷只想爬窗逃生,这是人类求生的本能。有人喊救命,有人哭号,有人践踏着别人的肩膀爬窗。
许子扬见情形不对,附耳过来道:“浅浅,来,你攀着我的肩膀翻过去,踩在我背上从上面的窗户爬出去。”我移开视线看上方的窗户,它正对着我们,玻璃已经被震碎,好多“勇猛”的人在敲开玻璃,慢慢往外爬,而不乏有人是踩在他身上的。
很想怒吼那些人,我身上的这个男人何曾被人如此践踏过?可我咬了咬牙,听了他的话,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一点点从他身下翻过,等我完全趴在他身上时,他强撑的身体伏下,按住原本被我压在身下的人妄动,这时候不能再让人借机也爬上来。
又有人挤过来,欲挤开我的位置向上逃生,我忽然如竖了毛的动物,凶狠地挥拳怒吼:“滚开!”不怪别人为生而冷血,但也不许他人再来侵占我的土地。慢慢直起身,勾住了窗棂,碎玻璃屑扎进手掌,竟不觉得疼。感觉到脚下的身体弓起,将我往上顶,深吸口气用尽全力爬,终于钻出了窗户。
等在车身上稳住身形时,我回过头朝内伸出手:“来,我拉你上来!”这是我这几天对他开的第一次口。但许子扬却没有起身,只是翻过仰看着我,有人欲从他身上翻过,被他一把推开,然后定定看着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身体又往下探了点,低吼:“上来啊!”他仍然不动,只上扬了唇角,低声道:“浅浅,你走吧!”
心中一刺,我目光扫掠他全身,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当扫到他的左腿时,倒吸一口冷气,我居然到现在才发现,他的左腿被生生卡在了椅子里,刚才他掩护、翻身、顶我上来,都是强忍着腿骨撕裂在完成!
什么东西划破了我的神经,我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就想钻回去,却被他怒喝:“别再进来!”我同样吼了回去:“那你出来啊!”你不能貌似伟大地把我送出去,然后自己留在那里面!
他苦笑着咧了咧嘴:“浅浅,别哭,我现在没力气,你帮我去找找有没有什么棍子类的工具,椅子必须得撬开。”
听他这么说,我用手抹了把脸,不知何时眼泪已经满面。顾不得其他,连忙从车身上翻下去,不用寻找,翻车后一边车厢里的工具被震了出来,找来一根铁棍,再次爬上车身,却发现居然有人就踩着他的胸往外爬,怒得我抡起铁棍就想砸上去。
最后时刻,理智仍在,铁棍挥到那人头顶时,改而上前用力把人拽出来。但是刚出来一人,发现又有人欲钻出来,这回我再也忍不住,拿铁棍抵在那人的头嘶吼:“退回去,听到没有?”那人见我面色狰狞,铁棍又粗又长,瞳孔收缩,最终还是缩回了身体。
我趴在窗口,喊了一声:“许子扬!”就将铁棍递下去,不过离开一会儿,他的脸色比之刚才还要白,接棍子时居然还笑着调侃:“你刚才的样子凶得像母老虎。”
明知道他是想缓解我紧张的神经,可我就是笑不出来,只能瞪圆了双眼看他用铁棍借力撬那椅子。可不知是力竭的原因还是其他,他试了几次,都没能撬起来。我在上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光飘到之前被我呵斥下去的那个男人,他满脸都是血,缩在角落里呆看着。
不由得怒从中来:“帮忙啊!难道大家都要在这里等死吗?”
那个呆看的男人终于凑过来开始帮许子扬撬座椅,旁边还能动的人也开始帮忙。当座椅被搬开时,我看到那只腿的裤管已被鲜血浸湿,几乎可以想象那底下是血肉模糊。
在旁人的齐力帮忙下,终于将他缓缓从窗口推了出来,等他上半身在外时,我就奋力抱紧他的身体往外拽,直拽到整个人都出来,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身寒凉,是后背的冷汗浸湿了我的衣服。
“听着,浅浅,现在由你来指挥,安排调度没受伤或者受轻伤的人到窗口来,将里面的人一个一个救出来,从伤者先救起。”他有气无力地躺在车身上吩咐着。
“我指挥?不行的。”
“你行的,拿出你当初在新区时指挥城战的魄力来,相信我,你一定可以的!”
这哪里能与城战比啊,一个是游戏,一个可是现实中活生生的人命!但我俯瞰而下,他双眸坚定地看着我,咬了咬牙点头,拉开嗓子,把他刚才的安排喊了一遍。
群众,往往是一人带头,就有人跟随。在一个满脸狼狈甚至还带着血迹的壮汉高喊一声响应我时,立即就有五六个人站了出来,他们重新爬上车身,开始对车内剩余的人施以援手。我就如一个将军般,站在车身上,一边指挥着他们小心救人,尽量避免二次碰伤伤者,一面又安排懂药理的人为已救出的伤者做简单的包扎。
许子扬已经被人搬下了车,仰躺在泥路上,微笑着看着我,偶尔视线碰撞时,我迅速移开。此刻的我,定是形象全无,凌乱的发,狼狈的脸,如悍妇一般站在高处。
当所有人被救出来时,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庆贺,因为有八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这是一场生死劫难,尽管大家都已经从车内脱逃,谁又还能笑得出来呢。瑟缩的寒风刮在脸上,冰冷生疼,但凉不过心。耳旁有“嘤嘤”的哭声,是死者的家属。还有一部分人受了重伤,比如许子扬,他的腿严重骨折,可能已经断裂。
揭开他的裤管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血都已经凝固住。他却笑着宽声安慰:“别看,只是血流得多,看起来恐怖,严不严重我有数。”
我盯了他好一会儿,突然问:“你脑袋后面是不是也受伤了?”他神色一怔,勉强笑回:“哪有,就一条腿伤到了。”我目光移转,盯着那处刺眼的嫣红,轻问,“那为什么你头下有血迹?”鲜红的颜色浸入土里,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
这回他再也笑不出来,知道瞒不下去了,我忽然徒生悲哀和疲累,就是到了这时候他都还想骗我吗?说句实话能死人?“许子扬,你知道你这副强装伟大的样子,有多……我真是厌烦透了你!”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在无法控制地心疼他。
他不语,看着我的眸光如星火熄灭般黯淡。
我朝四周看了看,扯开干裂的嗓子喊:“能带人走的赶紧走吧,别等死。”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已经完全没了方向,不知道这个地方离最近的城市有多远。在藏区,两个城镇隔上百公里是常有的事,等人发现我们再来营救,受伤的人都可能血已流尽,所以只能自救。
有人陆陆续续起身了,我低头看了眼躺着的男人,心想上辈子定没烧好香要遇上他。蹲下身扶着他坐起,然后背转过去,将他的手搭在肩膀上命令道:“扶好!”
“浅浅……”
“闭嘴!你再说一个字,我即刻就走,再也不管你!”
身后果真闭了嘴,手上使了力攀住了我的肩膀,随后他的身体压了上来。起身时很吃力,格外沉重,尤其是脚弯处剧痛难忍,哪知突然身上一轻人站了起来,低头一看不由得大怒:“许子扬,你腿不要了是吧,那不如你自己走如何?”
难怪感觉轻了,原来是他两腿垫在了地上,而受伤的左腿则颤巍巍地抖着。被我一骂,他只好将身体的重量再度朝我压来,咬住牙两手抬起他的腿,弯下腰开始艰难地往前走。我虽然腿疾犯了,但总比他这条残腿要来得好吧。
这可能就叫情景重现吧。上一次黑暗中,我亦是背着他,一步一步地前行,他生死未卜。这一次亦然,同样背着这个男人,他是清醒的,但我倒宁愿他昏迷过去,也好过那炙热的目光一直盯在我脸上。
并非我口是心非,而是当危难临头时一种本能的害怕。那是一种心底最深处无法扼制的恐惧感,那是一种失去之后再无可挽回的惊痛感。心中的毒瘤让我想要他陪我下地狱,尝遍我所有的痛,可是最恶毒的念头,也从没想过要他死!
“浅浅!”低沉的男声抵在耳旁,我的步伐顿了顿没理他,继续走。他又道,“你说我无法体会你曾经的痛,现在我一样一样来体会,先从腿开始,如果瘸了的话,你更加不会要我了吧?”
我深吸了口气,压住上蹿的怒火。可讨厌的“苍蝇”依旧在叫:“可能这许多痛里,唯独不能体会孩子流掉的痛苦吧,因为我是男人没法怀孕。”
“许子扬!”我忍无可忍怒吼起来。
“浅浅,你其实没有怀过孕对吗?”他突然问,我身体瞬间变凉。“当时我是被你震住了,真信了你的话。后来脑子清醒过来,就记起那次用药迷昏你时,曾检查过你的身体,医生并没有告知我你有过流产史。说实话,当你说出来时,我是真的痛,痛到每一块骨头都似裂开了一般,可当我知道你在骗我时,我发现我更痛了,你是得有多恨我,才会编这么一个谎言来挖我的心。”
原来是这样,那次被他强行带去墓园前,居然对我做了全身检查。我想了想后道:“这就挖你心了?那时你每天情意绵绵地要与我生一个孩子,你想如果这个孩子真的存在,它能逃过那场劫难吗?”
“我要个孩子是因为……”
“够了,许子扬,不要再说了。你说这些想表达什么?觉得当初错得离谱,直到失去了后才发觉你其实是爱我的?想要个孩子其实是害怕我离开?你认为我会信吗?”
从初见第一面他就把我定为他阴谋的棋子、救爱人的工具,为此费尽心机不择手段,那手段可谓残酷。即使后来真的爱了,毒已种进心底,腐烂了灵魂,我与他已没退路。
良久之后,他沉郁的声音一字一字撞击着我的耳膜:“浅浅,不管你信不信,直到子杰领我去你的假墓碑前时才想明白,我无法失去你。那时我追悔莫及,以为已经失去,所以在后来找到你后,你不知道我是有多珍惜与你相处的每一分钟,不敢靠你太近,怕惊扰了你,又无法离你太远,因为我做不到。我筹谋策划,处心积虑要到你身边去,那天向你求婚时,我激动地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圆满了。却不想……”他一声重叹,没有再说下去。
却不想我并没失忆,为他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梦,然后在他最不设防的一天将梦击碎,破灭。说起来,这都还是跟他学的呢,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果他的心是黑的,那么早在潜移默化里将我一起染黑了。
后来他在我耳边还说了些话,大抵就是绝对不会对我放手之类的。我也不理他,因为已快力竭,连用脑子考虑都觉得累,渐渐他也没了语声。那条路不知道走了多久,救护车呼啸着赶来时,我已与他一起跌坐在地,而他半闭着眼,意识迷离。
等许子杰赶到病房时,已经是第五天,他风尘仆仆地进门,先是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我朝床的方向指了指道:“我没什么事,他比较严重。”
其实他倒也并不真的很严重,许子扬当时并未骗我,他的腿看着鲜血淋漓的,来医院检查后发现只是骨折,并没有断裂。至于他的后脑,应该是翻车时被碎玻璃片刮破了皮,血流了好多。这次的伤相比上回要轻许多,没有伤到要害,所以在输过血后,人就恢复意识了。
留了空间给他们两兄弟,我走出了病房,抬头看绵延万里的云层,藏区的景致依旧美丽,却已没了最初欣赏的心情。刚看许子杰面色,与他是有话要说,所以我故意在外多逗留了一会儿,才回到病房,但几乎立即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两人的脸色都暗沉着,冷凝严峻,但不像是在争吵。我不动声色地走进了洗手间,待了几分钟后再出来,许子杰已经起身等在门边:“若若,你收拾下东西,我去办出院手续。”转而看了眼身后,其意明显,许子扬有话要与我说。
等他离开后,我循目看去,见许子扬凝眉看着我,眸内星火明明灭灭,良久才道:“浅浅,你是不是真的恨我恨到无法再原谅了?”我挑了挑眉,不明他何意。
却见他惨然笑道:“这几天你眉色中时有隐忍与厌恶,我和你居然走到这境地了?”
蹙起眉,是我烦躁的情绪太过明显都被他窥知了吗?其实有时候我不太明白厌恶的是他还是自己,我就像头困兽般陷在困顿之地,无法自拔,没有出路。与他相处的每一分钟都漫长得好像是鞭骨笞血一般的煎熬。
他见我不语,笑得越发惨淡,眸中是深浓的悲凉:“我早该领悟的,从你留下那封信起,就已经彻彻底底不要我了,后来你撒个弥天大谎,用孩子的事来剜我的心让我疼时,更该领悟到你是有多决绝地要推开我。可我不信,不信这世间有一个叫余浅的女人,是我许子扬不能给予幸福的,哪怕强取豪夺也要将你扣在身边。可这坚定的信念在见到你厌恶的眼神时,一层层瓦解,更主要的是,你每天静坐在旁,周身散发出来的是绝望。你就如绽放的花慢慢在枯萎,子杰在你走出门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在糟践她。”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悲意,和无能为力的苍凉。
原本斜躺在床上的男人,突然坐起身,拉住我的手,摩挲了下掌纹后缓缓低头,冰凉的唇落在我的无名指处,感觉那冰凉好像在一点点地渗入皮肤,没入血管,再经由血液将刺骨的寒传递到心口,不可控制地瑟缩,似乎在预感着什么……
他抬起头仰看我时,我的心停止了跳动,从他的眸中读懂了某些信息。
“浅浅,我们分手吧!”
时光的困顿,空间的流转,刹那成飞烟。脑中轰然炸开,只剩苍白的颜色,强烈的极光,所有思绪都裂成碎片。
盯着那仍在蠕动的唇,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他说:“从此,我对你放手,放你自由。”
我点点头转过身,心道这样很好,可是为什么心脏抽搐着疼,而视线又变得模糊呢?走出病房门,混沌地想,看来是心态问题,天下人人都是只许我负他人,不许他人负我的。
对,就是这个道理,我只是心有不甘而已,如果这话是我说出来,他惨淡接受,那么就不会觉得难过了吧。人之所以强大,是能在逆境中对自己有心理建设和自我安慰,可我就在这个过程中徒然止步。
脑中破光般刷亮的清明,急转回身,重新迈进病房。许子扬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会再复返,神色中来不及掩饰狼狈,怔怔地看着我大步走到他跟前,我俯视着他,盯着那双深幽的黑眸,不放过任何一个情绪。
我说:“许子扬,如果这是你给我的答案,那么请告诉我实话!”
他的瞳孔急剧收缩,黑白的电影终于沉寂黯淡,眼角眉梢出现了熟悉的残意:“余浅,你要知道答案是吗?那我告诉你,卿微病重,我不能抛下她。这就是答案。”
我站的位置,窗外的阳光恰好打在我半边身体上,于是我一半浸于阳光,一半浸于阴影,有着一种地狱人间交叠的错觉。在时空变化扭曲的定格里,我顿悟了。
原来,如此!
再无浅浅,再无温柔,再无情话,真相果然是赤裸裸又伤人的。是了,唯有这般带着残酷表情的许子扬,才是真实的,他从未变过,应该说,他对顾卿微之爱,惊天地泣鬼神,从未变过!
这次不会再流眼泪了,因为已经不会再痛了。转过身时擦了擦刚才的泪痕,唇角咧开讽刺的弧度。早就看明白,我与顾卿微的战争,永远都是一面倒。她顾卿微只一个病重将死,就能将我余浅击溃得兵败如山倒。早知最终结局会是如此,一个被爱护珍藏如此多年,且为其筹谋规划一切的女人,他怎可能说舍就舍?
他对顾卿微的爱,是沉进骨子里的,和着血沫腐烂了的,所以在她病重的消息带来时,他要放我自由。不过是应了那句,他爱她多过爱我,而我也永不可能是他的唯一。
接下来就比较简单了,我如旁观者站在一处,看着许子杰指挥若定地将人抬上了车,在行车时他的目光总飘向我,里面含着担忧,而躺在后座的男人从头至尾都如影子般悄无声息,我则半阖着眼假寐。车厢内的气氛,怪异又诡谲,压得人透不过气,我将此当成是高原反应。
过了一个多小时,许子杰才发现我的不对劲。那时我已是抑制不住的呼吸急促,阵阵恶心袭来,胸口窒闷。当药丸塞进我嘴里时,脑补着高反后会有哪些症状,这在决定来西藏前都有做过功课,垂眸看指尖,果然已经发紫,想必我的嘴唇也发紫了吧。
沉痛的声音在背后传来:“浅浅,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此时我连抬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就着许子杰的手“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水,然后迷蒙中感觉有人将氧气罩戴在了我脸上,终于疲倦地阖上了眼。心想,缺氧的感觉就是这样啊,氧气之于人就像水之于鱼一般重要,片刻的稀薄和顿失,就会危及生命。
正式昏睡前,有个念头蹿入脑中,鱼其实要比人好,因为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片刻之后就能遗忘前事,只需游转个弯,就能重新开始。不像人那般记忆冗长,有些人,有些事,想忘都忘不了。
车子抵达机场,我已无大碍。许子杰问我要证件去办理登机手续时,我仰头,寂色的眸子看向他:“就到这里吧。”
“什么?”他一时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淡笑了下,轻声道:“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吧。”他突然睁大双眼,吸气声传来,“若若……”却声如堵塞住,难吐一个字出来,炙痛的表情浮于他脸。
想抬手轻拍他的肩膀说我没事,知道他又在懊悔是他带来顾卿微的消息,让我与那人终成陌路。可又能怪他什么呢?我本就不欲与他再在一起,总归是要回到一个人的宿命。
“谢谢你那一年多的照顾和陪伴,以后咱们也少见吧,有句话你其实说错了,能给我幸福的不是他,而是平凡。”耳旁有清脆的骨骼声在响,是拳握到不能再紧之后发出的声音,我连余光都没有给坐在轮椅里的那人,但能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
其实经历了这么多,他的心思多少能琢磨点,说他对我完全没有感情那是假的,要不然他不会为我跑到乡村,又跑到这藏区来,可这些情意都抵不过一句顾卿微病重。
“那你打算去哪儿?”
我蹙起眉,抬头看了看上方显示屏上的航班:“我去服务台问一问再说。”说完就走向那边的服务台,本是没有想好去处,突然脑中徒生了个念头。一问之下,居然真有那座城市的航班,每天只有一个班次,恰好就在两小时后。
等到捏着机票转身时,看到那处许子杰低头正与那人说着什么,我想了想走了过去,他们同时抬眼向我看来,停止了交谈。目光定在许子杰脸上,把机票递过去:“你看,已经买好了,是回Y城的。”
Y城是我家乡那个小镇的上级城市,飘荡这么久,该回家一趟了。车祸后那半年,记忆是混乱的,惶惶然不知每天是如何过的,后来清醒了,因腿伤而步入漫长的复健阶段。那样的我,又如何会想让母亲看到呢,加上我又假装失忆,所以就没与母亲联络。
直到在墓园看到自己的墓碑时,回神间就想到了母亲,如果子杰做得这般彻底,那么势必她那里也瞒下了。不敢去想,母亲听到我的“噩耗”会是多难过,即使成年后我因为学业、工作等种种理由而远离了她,可她对我的爱从未变过。
在经历了藏区生死劫难后,忽然觉得这世间最牢固的其实还是亲情,血缘关系是不管你走到哪儿都割舍不了的。我想家,我想她,那个被冠以我母亲之名的女人。
许子杰把机票仔细看了看后还给了我,连带递过来两把钥匙,我扬起眉疑惑地看他。
“这是吴市和……Z市这边房子的钥匙,虽然你在离开前发了辞职邮件,但校长那边并未批示,只做了你在休长假的安排处理。”我刚张口欲言,就被他堵住,“若若,不要急着拒绝,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希望你都能好好考虑。当初老师这个行业是你的选择,也是你喜欢的,我和子扬以后都不会再来打扰你,收下好吗?”
我无言以对,带着凉意的钥匙塞进了我手里,齿轮磕在掌心,钝钝的,一握紧,又微微刺疼。我往安检处走,身后的脚步紧随,还有轮盘转动声。
入关口,我回转过头:“就这样吧,再见!”
许子杰走近到跟前,目光紧凝,他说:“若若,能让我再抱你一下吗?”我轻点了点头,他将我拉在怀中,清新的气息环绕我,怀抱温暖、安宁,放开时他说:“保重!”
鼻子微酸,一直都明白一件事,我和他们本是不相交的平行线,层次间的差异,意味着所处环境的不同,如果不是他们横跨入我的生命,那么我可能一生都难与他们有交集。所以,如果说再见,那就是真的不见了。
跨进关口,安检用仪器扫描全身,让我背转身时,目光终于与坐在轮椅里的人碰触,来不及躲闪,这是自从医院出来,我第一次真正地正视他。
流转的深邃里,仿佛是苍凉寂寞,眷恋沉痛,又仿佛是我的错觉,因为再看时那里已经只剩哀漠。我轻叹在唇边,这个撞进我生命的男人,可以说是我的一场浩劫。我没有度量说祝他幸福的话,只恶毒地想,失去了我的他,一定不会幸福,或者不要幸福。
可我知道,他与顾卿微终会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转过身,任泪滚出眼眶,许子扬,我终于彻底走出你的生命了。
平静地等待,平静地登机,最后飞机起飞,飞上三万英尺的高空。耳旁的音乐很忧伤,我却已经不会感伤,当人经历爱情、伤痛、反复,以及放手后,就能彻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