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山不过来我过去
我如常上班,却在每天回到家时,心有索然,即便小白常在脚边欢快玩耍,似乎也少了乐趣。这日,我途经某处,随意间地驻足而望,对面的某道身影似曾相识,等我仔细看时已经坐进了车内。有人从会所走出来,然后也坐进车内,车子扬长而去。
我若有所思,回到家后就掏出手机,迟疑了下,按了许子扬的号码。他回去了好几日,就在当天到家时给我来过一个电话,之后就再没打来,我也别扭着,不愿主动打过去。
可刚才看到的一幕,觉得很有必要与他说。铃声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一直到中断语音传来,我捏着手机,心里有些微慌。夜里就开始浑浑噩噩地做梦,感觉到震动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枕头底下的手机在响。摸出来时手一滑,电话已经接通,我拿起时眯眼看了看,贴在耳边:“喂?”
可对面却不说话,无声使得气氛凝滞,当我听到似有抽噎声时,惊声问:“许子扬,你怎么了?”随后传来沉痛到极致的声音:“浅浅,老爷子没有了。”
“……”
老爷子这个名词,一直只存在于他们的口中,我从未见过。不敢说去窥探这是个怎样的人物,但也从未想过第一次见,是在黑白的照片中。
是程磊到车站来接的我,一见面从他沉郁的神色可看出,事情是真的发生了。在去许家老宅的路上,他大致跟我讲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原来许父能回来,除去许子扬这边周旋外,其中老爷子起了不小的作用。他一生从未求人,为了自己的儿子,向曾经的老友低头求助。可此一时彼一时,许家再不是当初的许家,曾经有多风光,落魄时就有多遭人践踏。
哪怕是曾同生共死过的老友,交情再深,在许父这件事上也都规避开来。老爷子在半年多里几乎踏遍了所有老友的门,也受尽了奚落,他一直支撑着,没人知道他其实早已病入膏肓。在许父回家当晚,他就病重了。再好的医生,再好的医疗设备,也救不回油尽灯枯的老人,所有人都只能悲哀地等待他慢慢闭眼。
听着程磊讲这些,我心中有个声音在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家老宅,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巍峨与壮观,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房子。白色的绫子,黑色的绢花,哀戚的音乐在流转,我在灵堂前看到了许子扬的身影。落寞、萧然、悲恸,这些都不足以形容他,是如遗世独立般的孤绝。
我的心顿然抽痛,如果他早些告诉我的话,哪怕这块土地再难让我忍受,都会立即来到他身边的。很压抑,也很难受,他最悲恸的时候,我不在他的身边。
目光略转间,顿住,熟悉的痛又开始泛滥了。那处的角落,人群中站着的身影不是顾卿微又是谁?她在这里!她的目光哀戚而又忧伤,却只凝在他身上。这么大的事,他到最后才告知我,而在那之前,顾卿微早已赶赴过来陪在他身旁吗?
那么,我究竟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这不是天大的讽刺吗?
我想要凄然地笑,发觉连嘴角牵动这个微小的动作都不能再勉强,恍然摇头,转身朝大门的方向走去。身后似有程磊的轻唤,我已无心再驻留。
“若若,别走!”嗓音刚落,手臂就被抓住,清冽的气息环绕而来。
我缓缓回头,凝目在许子杰脸上,那眼中的剧痛几乎要溢出来,下一秒,我被他拉拽进怀里,紧紧抱住。只听他在耳畔哽咽着说:“若若,是我们太没用,才会让老爷子……”
其中的自责与愧疚,让我难抑鼻酸。
我们坐在老宅院子的角落里肩靠肩,许子杰说顾卿微是自己跑来的,不知是谁通知她老爷子去世的事,比我只早到了一会儿。
我侧脸凝看他,久久不说话,他问:“看什么?”
“为什么你每次都帮他解释?如果让我就此误会离开,那样……”
“那样我就有机会了吗?”他勉强笑了笑后又道,“若若,真不是我崇高,事实上在那段以为你失忆的日子,我也不想做你老哥,可是没有办法,你那么痛苦,那么悲伤,我心里揪得很,也跟着你疼。就如刚才,我看到你看她的眼神,就知你想岔了去,你那悲绝哀漠的眼睛,钻得我心很痛。我能就这样任你离开吗?我不能。”
徐徐缓缓的声音,带着沉痛的音质,缭绕在耳畔。不止一次想,为什么我不爱他呢?他是真正许我唯一的人,即使曾有伤害,他也不是直接谋划人,充其量只是帮凶,并不是不可原谅,事实是在后来点滴的相处里,我已原谅他。
可是,我偏偏不爱他。爱情的世界,没有为什么,只有爱或者不爱。他看出我眼中的情绪,伸手将我拉入怀中,低叹着说:“若若,不要对我说抱歉,你不爱我这件事无法改变,是我一开始就错过了你,所以我只能尽我所能来成全你的幸福了。”
那么,你的幸福呢?我在心里轻轻问。
“子杰,去给老爷子磕个头,要入殓了。”
我身体一僵,从子杰怀中退开,缓缓转身。许子扬站在门堂口,身体斜在门框上,不知已站了多久,他的腰背挺得笔直,眼底的倦色与悲恸像浓墨一般沉重,整个人的气质却如冰凌一般的坚毅冷硬。似乎……有什么变了。
对,眼神,他看我的眼神!波澜不惊不至于,少了之前在Z市时候的温情。
许子杰越过我走到他身旁,想要解释:“子扬,我和若若……”
“先去磕头吧,别让老爷子等着。”说完转身就走了进去,灰沉的身影凌烈清冷,那逐渐走远的空间,是否就是我和他心的距离?
子杰轻拍我的肩膀,劝道:“别难过,他只是……对老爷子的去世自责,而且伯父也病重了,现在的他过得很辛苦。说起来也是我们这些子孙不孝,让老爷子老来还要向人低头求事,他骄傲了一辈子啊。”语气有说不出的沧桑和无奈,其实他的心里也不好受吧。
等他走进去后,我倚在门边,看着许子扬和许子杰分别跪倒,重磕了好几个头,然后起身转入后屋,应是去入殓了。凝目在那张黑白照片上,年华的逝去在那张脸上只添了皱纹,却没有消去傲骨,眼神明亮,锐利无比。
但一朝过后,他躺在那里,咽下一生的辛酸。
死者已,生者痛。生离死别是世间形态,身在其中的人,体味的是刻骨的殇。
许父病重倒下后,许子扬作为嫡孙,与他叔父同列站在一旁,接待来祭拜的人。他的腰背很坚挺,只在来人到访时才微弯了行礼。
我站在访客人群里,默默静望着他,余有欣慰的是,他偶尔会抬起眼向我看来,仿佛怕我离开似的。突觉腰上有异,回过头,顾卿微赫然站在我身后。她指了指外面,我漠然盯了她两秒,转过头不予理会。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凑近说了句话,我倏然回头,只见她清幽而笑,随后转身走了出去。我迟疑了下,还是跟了上去,一直到僻静无人处。
“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再忍不住,急问出声。
却见她诡异地笑道:“你猜啊。”顿时让我暴走,恨不得上前挥她一巴掌。我怒喝出声:“顾卿微,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说子扬的爷爷不是病逝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刚才她在我耳旁轻语的一句话是:“老爷子不是病逝的,想知道就跟我来。”
可她却顾左右而言他:“余浅,你真的配不上他,当他身陷囹圄时,你安然享受所谓的自由;当他为家族命运争斗时,你是他护翼下不知疾苦的雏鸟;而当他筋疲力尽时,你却不愿陪在他身边。这样的你,哪里值得他舍我而取你?”
我深蹙起眉,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说不说?”
诡异的笑容又一次在她脸上漾开,她忽然凑到我跟前:“有没有觉得子扬变了?”
我微微一怔,只听她说:“你当我上次找你,是真要成全你和他?怎么可能呢?我爱这个男人爱了那么多年,从我最美好的年华开始,然后浮浮沉沉多载,几乎耗尽了我的生命。当年在传奇,我静默地躲在远处看着你和他相依,可知我隐忍下多大的痛才能任由这一切发生?时机要掌握得分秒不差,才能对他造成巨大冲击,让他对我心怜和挚爱。”
“游戏里,我赢了。回归现实,命运将我和他牢牢牵系在一起,可偏偏出现了你。在不知道你是水云轩之前,我对你还存着愧疚,也对他放心,可当发觉时,我就知道又陷入了一个轮回的战争。事实上,这一场战争我又赢了。却哪里想到,你用死亡将他对我的爱覆灭,他活在对你的愧疚中,再也走不出来。”
“我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后生,让他看清你们之间的差距、隔阂,以及无法消融的伤痕。唯有将你们推到一起,才能让那裂痕越变越大,有些事埋进骨血里,根深蒂固,根本就无法消除。你们两人在一起越久,问题就会无限放大,你一定不知道他每天过得有多辛苦,要看尽多少人的脸色,更不知道他每天笑着面对你已经快压抑得窒息。”
“这些事就是你们的脓疮,他越不敢给你看,而你就越发对他质疑,所以这次他回C市,我早就猜到你不会跟他回来。而老爷子的逝世,则在他心里成疮,他最脆弱、最难过的时候,你在哪里?呵,余浅,我终于等到了这天,你们终将成为陌路。这一次,是他对你放手,然后,他就会知道,这个世上,唯有我最爱他,也唯有我最了解他。”
听完她这一席话,我不知是该唏嘘,还是该敬佩。早知这个女人城府深到不逊于许子扬,那年病房里的一幕在后来间歇性地被重复记起时,我就分析过整件事的前后。阴谋的背后,动机谁也不单纯,只是在当时我也没了多余的念想,只觉得万念俱灰。
现在来看,她不光是算计我,还算计了许子扬,当年她是有计划地让许子扬看到她最悲惨的一幕,引他动恻隐之心。后来又步步为营,紧紧抓住许子扬对权欲的渴望而替她报仇,无论是丁岚,还是我,都不过是她的垫脚石,她也最终在那最后一役里清扫完所有障碍。
不得不承认,顾卿微对许子扬了解至深。她将他的习性、心态和情感,都看得很透。诚如她所言,我与许子扬之间存在着问题,那是伤害过后他对我的战战兢兢,我对他的无法信任,所以我们俩即使仍爱着对方,也仍在往两条偏差的路好彼此走远。
顾卿微这一计当真是毒,不挑拨、不争取,却原来不过又是一场心机的开始。
我不甘心,就算她说得都对,我和许子扬有着很大的问题,但问题是用来解决的,而不是逃避的。刚才许子扬看我的眼神中明明还有依恋,不像她说的我们已到末路的情形。
去深吸口气,不让心底的慌乱浮现于脸:“顾卿微,你说这么多,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吧。你以为我会信吗?我和他的事,无论是好还是坏,哪怕我没法真正原谅他,这些也都轮不到你来评断。而且,就算我无法站在他身旁,你就可以吗?私生女,父亲在监,母亲患忧郁症,自己身患绝症,无论是哪一条,你觉得你配得上他?哈,滑天下之大稽!”
刹那间,原本得意的脸,变得面无人色,阴狠与狰狞从她眼中一闪而过,随即又莫名转换成哀戚的口吻:“余浅,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我只是想在死前化解你心中的仇恨,也不可以吗?”
我微怔,不明她何故换了面貌,却见她移转开眸光定在我身后,惨然笑道:“子扬,我没有办法了,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她原谅你,都是我的错。”眼泪扑簌簌直落,神情幽怨哀怜。
即使我再糊涂,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僵硬着扭转身,几米开外,许子扬站在那里,神色清冷,眼梢眉弯波澜不惊,黑灼的色泽覆盖了他眸中所有的情绪,陌生的肃杀气息,比之刚才见到时还要浓烈。
他开口道:“卿微,你先回去!”顾卿微抹了泪,乖巧地点点头,脚步没有任何迟疑就走了。
我终于明白,这又是顾卿微为我设的一个局。
目光凝在许子扬脸上,将她遣走后,剩下的,只有我和他了。
他问:“浅浅,你为什么来?”
我低头想了想,找了最直接的原因:“因为昨晚接到你的电话,我……”担心你三个字还没吐出,就被他一声笑给打断:“如果我不打电话给你,你就不会过来是吗?”
这个问题很好答,可是我点不下这个头。确实,如果接不到他的电话,我会惶惑,会担忧,但不会来C市。问题的本身其实真的不是顾卿微在那儿耍弄什么心机,而是来自我们自己,他将所有苦楚隐忍在心不与我说,我将堕入心底的沉痛不与他道,我们彼此都没有放开心结,信任对方。
但凡能够坦言,就不会出现现在的局面,而顾卿微所有的心机也都会白费。
“子扬,我们从头开始,好吗?”想透彻之后,是领悟,所以我想争取。
他苦涩地笑了,上前一步将我抱在怀里,头埋在我的脖间良久,我感觉到了绝望。只听他轻声说:“浅浅,我好累,真的好累,从不知道爱一个人也会累到筋疲力尽。”
脑中的弦绷断,我无法再思维,视线开始模糊,好一会儿才发觉眼泪已经决堤。他松开我,轻抹着我的泪,语声温柔到不行:“别哭,浅浅,我会心疼。我是真的很想很想给你幸福,可是我发现,在我身边的你,是那么不快乐,哪怕我把全世界捧到你掌心,你都无法忘记那年我带给你的伤痛。在你的心里,早已对我刻下了‘永不原谅’四个字。”
“我们明明相爱着,却在走着相互背离的路,就像是一把尖利的锯刀,割开我们身体里的血脉,时间越长伤害就越深,然后你我就越来越疲惫。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你的幸福不是我能给的,因为我将你伤得太深太深,我的爱不足以让你遗忘过去。”
不是这样的!我在心里呐喊,想要去反驳他,可是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泪水汹涌,眼前像隔着迷蒙的大雾,我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晚点等老爷子的事情完了,我就让程磊送你回去。”他的声音陌生沙哑,含着浓浓的疲惫,听在耳畔,可依稀分辨遥远、荒凉和空旷。
温暖消失,他翩然转身,我只能怔怔地看着他快步走远的背影,眼泪止也止不住。所有的怨和恨,都抵不过他两次对我的转身,前一次他怕时局颠覆牵连我,分手时即使决绝,仍心有不甘,而这一次,他并不决绝,神态平静,甚至连那句话都没说,却是真要放开我。
天空的阳光异样刺眼,我周围的世界再无生机。
堵塞在喉间的那句话,始终都没说出来,到此时,已经无法开口。
其实,我对你已经试着在原谅,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就可以毫无芥蒂地守着你,可是你却不再要我了……
眼泪总有停止的时候,心也有停止摇摆的时候,我将泪痕擦干,把心沉淀,往老宅的方向走。正好屋内陆续有人出来,老爷子的棺木已经送上了灵车,只看到他暗沉的身影消失在车门边。我悄悄钻进了后面一辆跟车的大巴内,一路到了火葬场,湮没在人群中。后来又转而去了郊外的墓地,这个地方我来过,是被他强行带来的,在某个位置上还竖着我的墓碑。
抬头眯眼看了看前面壮观的队伍,我转身就朝那处走,凭着依稀的记忆,找到地方时,发觉那块墓碑已经不在,成了座空坟。可能是后来被他推掉了吧。我席地而坐,远远看着那边黑压压的人群,逐渐消散,终于只剩许家至亲。
目光微转间,顿住,那处远远走来的靓丽身影异常熟悉,顿时与脑中前两天看到的影像重合,是她!我没看错,丁岚。
她的姿态一如从前般高雅,那缓步而走的神情,带着某种睥睨。我直起身,快步向那边奔去,有一种直觉,她来意不善。几乎不用想,她对许子扬定是恨之入骨。
当我赶到那处时,对峙已经展开。只闻丁岚语带嘲讽地问:“许子扬,落于人下,亲人逝去的滋味,好吗?”
没有人应她,只沉默着,许子扬甚至连个眼神都没落在她身上,只是眸光垂在墓碑。
我微觉奇怪,似乎他对丁岚的出现并不震惊,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之前他们有过会面。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合?很显然,丁岚并没有因为她父亲的事而倒下,甚至有可能已经翻盘,否则她不会如此高姿态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许子扬,为什么不敢看我?觉得心虚?因为你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包括你父亲出事,以及你家老爷子的死!”
“你住口!”许父沉声怒喝,他还是从病榻上站起身,要来送老父最后一程。但他面色灰白,比起那天见到时萎靡憔悴了不少,许母在旁紧紧扶着,眼中尽是担忧。
“丁小姐,没有谁对谁错,只有成王败寇,你父亲下来,怪不得子扬。就像我们许家今天落败,也不会怨天尤人,你无需在这当口来添柴加薪,往伤口里抹盐。此处不欢迎你,还请离开!”许父是个气势能镇得住场子的人,哪怕是在此等情形下,他满脸病容,说出来的话也依然铿锵有力,不卑不亢。
丁岚眯了眯眼,忽然唇角露出诡异的笑:“许叔叔,不知在里面的日子可还安好?”一句话顿时让众人色变,许父当场气得浑身发颤,眼睛一翻,向后倒去。
许母尖叫出声,许子扬及时上前扶住他父亲,堪堪抱住许父垂倒的身形,他蹲坐在地,抬起头厉眸扫来,齿缝中咬牙切齿地吼道:“丁岚!”
如此巨变,我在旁看得目瞪口呆,那方因许父兵荒马乱,而许子扬满身震怒,我心里揪痛到不行。从丁岚的神态和言语可判断,许父身上定是发生了什么,所以才会突然如此激动。
丁岚并不畏惧他的目光,冷冷笑道:“这样就难以忍受了?呵,许子扬,你当初加诸在我身上的,我要你加倍奉还!”她忽而转首盯向在旁沉默不语畏缩着的顾卿微,目光如尖刀般凌厉,“姓顾的,你不过是长了一张狐狸精的面皮,我等着看你一无所有的时候。”
说完转过身来,与我的目光正对上,她神色一怔,将我仔细看了看后才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余浅,他不值得你爱。”越过我身旁时,刺鼻的香水味飘散在四周,这种香水的名字叫“毒药”。曾经她对许子扬的爱,成了心中的毒药,是这意思吗?
高跟鞋轻敲地砖的声音逐渐远离,我定眸在那人身上,他只在丁岚与我错身而过时与我对视了一眼,就俯下身与身旁的人一起扶起许父,然后背在身上,一步一步往下走。很快墓碑前人尽消散,只剩许子杰一人留在原地,担忧地问:“若若,你和他怎么了?”
我茫然抬头,轻声答:“他说他与我在一起很累。他要……结束。”
“他是脑子糊涂了吗?你别急,等伯父的病情稳定了,我去找他理论去。现在他只是……”
我惨然笑道,哀莫大于心死:“子杰,他是对我真的放手了,这一次再无转圜的余地,我和他走到了末路。”
丧事已完,我再无留下的必要,是子杰送我离开的。离开前我要求去医院那边绕一圈,他轻叹一声就驱车前往,到了医院门前,我们并没有上楼,恰好看到许子扬从里面出来,他没有注意到马路对面的车子,我就远远地看着,再无勇气走到他跟前去。
回城的车上,我浑浑噩噩,子杰在旁说着什么也听不见,直到听到某个名字时,思绪才渐渐转入脑中,仔细听他所言。
“你是说丁岚是整件事的推手?”
“说是推手也不尽然,她主要还是靠她父亲原来的关系,丁年鹏虽败下来,但他原有的关系网还在,我们能动到的只是他明面上的关系,而暗在的内层关系则无从处理,就像那何重远,他就与丁年鹏关系密切。也就是说,丁年鹏其实还留了一手。”
难怪那天我看到丁岚与何老走在一起,确实不是我看错。
“那你们现在的情形是……”
“没有最糟,只有更糟。”他微带调侃着说,却不难察觉嘴角的涩意。车厢内一时沉默,气氛微微凝滞,我忽然听他爆出一个炸弹:“老爷子其实是被逼死的。”我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怎么会这样?
他将车子停靠在了路边,眸中带着刻骨的痛:“伯父因醉酒驾驶被扣,我父亲被迫退下,我和子扬都各自出事,老爷子一生都未向人低过头,还是走到老友跟前,从请求到哀求,受过多少冷眼,多少侮辱,我们身在外,无人知晓。其中他找过一个有力的人,全叔说老爷子进去了一个小时,出来时就跌在他身上了,全身无力。回来生了一场重病,严禁家中佣人对我们说,等到伯父回来时,本算是和睦的场景,可偏偏有人寄来一些照片,是关于……伯父的,当场老爷子就断气了,伯父也昏倒过去。”
听到此处,只觉五内俱焚,万般心痛。我不敢去想象当时的惨况,更不敢想象许子扬当时的心情,那是何种的痛苦啊。可是,我不在他身边。
“若若,我说这么多,不是要让你觉得内疚,而是想你能体会下他此时的心情,不要怪他好吗?那年,我给你取名许若,就是想许你一生安若,或许,找个平凡的人,从未认识过的,那样你才能安若幸福。”
后来,他把我一路送到公寓楼下,然后写了个地址给我,让我有事打他电话,最后抱了抱我说:“若若,保重!”如上回在机场分离时一般,但这次换我看他离开。
我想我是有些明白子杰的意思的,他说了那么多,是想告诉我不要再去怨恨,这一次许子扬是确确实实放我自由了,他再不会偷偷躲在某处干涉我。
我如常开始生活,摒弃一切。渐渐地,习惯一个人在学校里行走,习惯一个人理清自己的一切,习惯一个人在空旷的房间,习惯一个人穿梭在这偌大的城市。却不习惯在黑暗中安静的清醒,要再入睡很难很难,原来一切尘埃落定后,心还是无法自由。
我走进心理理疗所,与一位叫惠芬的心理师倾吐,希望能得到改善。
等陈述完后我问她:“这种情形,该如何治?”
“治不了。”她给出结论,转而又微笑着道,“其实你是个很强大的人,这个强大不在于你的人,而是指你的心理承受能力,你能在剧创过后自我修复,仍然能够做到保持本心。每一次,你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治愈着心伤,偶尔的迷茫只是一时的困境,但你都能正确地走出来。”
“按你这么说,我根本无需找你了?”
“不,你不找我,不把所有的事吐露一遍,怎么剖开自己的心看清你想要什么呢?”
“我不懂。”心理师讲话都这么深奥的吗?
惠芬浅笑着说:“我问你,在恢复自由后,没有任何人再来束缚约束你,或者参与你的人生,你觉得大松一口气吗?”
摇摇头,我觉得越来越窒息。
“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你可有留意身旁英俊的男士,准备开始平凡的生活呢?”
再度摇头,我的身旁除了已婚人士,就是有女朋友的,而且都不英俊。
对,不英俊是关键。
“那最后一个问题,你还爱他吗?”
这次我没有再摇头,而是怔住,爱他吗?爱或不爱,似乎是很简单的选择题,可是我迟迟做不出选择。惠芬失笑地摇头道:“好了,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你爱他。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找他?”
“找他?我可以吗?可是他对我说……”
“你同意了?”
那种情形,不是我同意或不同意能决定的吧。
惠芬宽慰说:“回去好好想想,退一步海阔天空,但偶尔跨出那一步,或许也会是不一样的蓝天。”
我又一次失眠了,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小白在床下“呜呜”低吟,我起身下床把它抱在了怀中,去C市的三天我把它暂寄在了宠物会所里,接回来时它一副哀戚可怜的模样。我一边抚着小白的毛,一边回想着白天惠芬的话。忽然脑中电光闪过,什么直击而来。
子杰的话!他在回程车上讲的那番话,如果他真要我平静过日,就不会把那些事讲给我听,让我体味许子扬所受的压力和痛苦,这些事他会瞒得严严实实。话里话外都在为许子扬解释,更是在暗示我一些信息。
我急急找出手机就想拨号,一看时间是凌晨两点,只好作罢。睁眼到天亮,立即拨号码,却是关机状态。我又迟疑着拨了那熟悉的十一个数字,得到的是拨打的号码已被停用,我的心空落落的,他做得还真是彻底。
我一整天上班都心神不宁,中间趁下课的时间给子杰打了好多通电话,都是关机。我再也忍不住,向校长请了假,打车到许子扬以前的工作地点,可我哪里有门路去探问,站在门外头只能干等。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到他的身影。
回家我就上网去搜查近段的新闻,一条一条看过去,也没任何相关报道。第二天我请了一上午的假,赶早跑去门外候着,没等来许子扬,却等到了另外一个人,韩洛。
他看到我时愣了下,抬手看了看表上的时间,还是向我走了过来。
我直截了当地要求:“能帮我找下许子扬吗?”
他迟疑了两秒后,才艰涩开口道:“我早已不是许少的助理了。”这个答案让我吃惊,但回头细想,那段时日确实没有看到他出现在许子扬身旁。
“出事后,我就被调离了,目前转了文职。”
“那你能见到他吗?要是能见到他,帮我捎个口信,就说我有事找他。”
韩洛却苦笑着抛出一个炸弹:“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呆怔住:“他不在这儿在哪儿?”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前些日子他就离职了,据说是回了趟C市,之后就没再回来过。我如今职位低,也问不到他的去处,可能是调职去了别处。”
韩洛说的回趟C市,应该就是送许父回去,然后发生老爷子去世一事。在那之后,他没回来……我以为子杰讲那么多的意思是,许子扬会不惜一切代价东山再起,誓要打倒那些陷他们许家于不义的人。尤其是子杰眼中除去刻骨的痛,也燃着愤怒的火焰,对老爷子被活活逼死一事,他们无法释怀。
可现在韩洛却说他没回来,是我想错了吗?
顾卿微有句话说得没有错,我真的不够了解他,他埋藏着的心思太深太沉,怎么都猜不透。往往表面上是这样,背地里却又是另外一种可能,刚刚想透他可能是因为要用尽各种办法,其中不乏可能有所谓的联姻,所以才再度对我决绝放手。
可是转个身,却发现根本不是这样,他甚至退出了本城的视野,那他去了哪里?
周末我搭车去了子杰所在的城市,他的手机打不通,但是有地址。这个世上所有人都会拒绝帮我寻找答案,唯独他不会。他似乎早就预料会有这一天,所以在离开前把地址写下来留给我。
一来一去花了两天时间,回来时,我已从子杰那边得到了答案。
这一次,山不过来,只能我自己走过去了。
我再次走上下乡支教的旅程,心情却是大不同。上一次来,带着彷徨不安的心,这一次,心却无比坚定。我为寻他而来,不错,许子扬在那里,就在那个我们再遇后情定的地方。
子杰告诉我时,说不震惊是假的,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请求调职回到了那里,也越加肯定了他的口是心非。在去的路上想了很多再见到他时该如何如何,可是真的见到了后,却只能怔怔地看着那远处的身影。
他身旁并行走着一个女人,由于隔得太远,看不清,可是无数不好的念头都在指证那个人是谁。顾卿微论心机、城府都在我之上,她怎会错过这个机会而不到他身边去呢?所以,他的身旁其实已经伊人相伴,而我不过是自作多情一场?
“余姐?”清澈的男音响在耳畔,我茫然转首,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年轻人是在车上刚刚结识的,他是来此参加支教的应届毕业生。路程太长,总会有人耐不住找人攀谈,他就是主动搭讪的那个。我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他的名字,只得抱歉地询问:“请问你叫……”
年轻小伙做了个被雷到的表情后,一脸懊恼地问:“余姐,我就那么没存在感吗?我叫林墨斌,双木林,墨水的墨,文武斌。”
我点点头表示记住,忽略心间的抽痛,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战而退。
要打听许子扬的所在地很容易,还是原来他曾待过的乡镇府那边。我与他在乡镇府门前狭路相逢,他看到我时先怔了下,眸中流露出难以置信。
“浅浅,你……”
我目光转了一圈,没见伊人,露出寡淡的笑容:“是我,余浅!”
“你怎么会来?”他劈头就是一句质问,目光在我脸上狠盯着。我扶住年轻小伙的胳膊,笑容灿烂道:“我们一起委派下乡支教,没想到会遇见你。这是我朋友,他叫林墨……”林墨什么?怎么又忘了?
“林墨斌。”
林墨斌已经走上前,向许子扬伸出手,但在那凌人阴鸷的眸光中缓缓缩回了手,面上尴尬无比,转回头时向我投来求救的眼神。
我在心中哀号,林墨斌对阵许子扬,完败!
刚才刹那间脑子是秀逗了,拉这小子临时来充数,他根本就连许子扬的一个眼神都抵挡不住。许子扬锐利的目光从林墨斌身上转到我还圈在他胳膊上的手,顿觉那处如被灼烧般难受。
我手上紧了紧,抓得更紧了,也不看他,只把眸子低垂着。却听林墨斌以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在低语:“余姐,你再这么抓下去,我胳膊得残了。”这才发现手指因为抠得太紧,等于是在掐着他一般,只得松开了些。
突闻旁边传来一个女声:“子扬,可以去那边视察了。”我闻声望去,铁灰色的套装包裹着一个靓丽的女子,从衣着来看,正是刚才远远看到走在他身旁的人,但,不是顾卿微。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必须承认,对顾卿微存着的不止是敌意,而是一种刻骨的恐惧。她总是以柔弱的姿态出现,然后毁灭我好不容易重建起的城堡,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她都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我所有的努力毁于一旦。对她,我已起了深深的惧寒。
许子扬转首看了那职装女子,淡淡道:“知道了。”然后再看向我,从未有过的淡漠,“浅浅,你走吧。”说完,低咳了两声不再看我,转身迈步走去,那名职装女子朝我看了一眼,就紧步跟了上去,没走几步又与他并排走着了,姿态与刚才远看时一样,肩并肩相偕而行。
我眯着眼目送他们走离我的视线,心里说不上来啥滋味。
“余姐,那个男的是谁?气势好迫人。”
我不禁莞尔,重重拍了林墨斌一下后脑:“走吧,我们还没去跟校长报到呢。”傻小子摸了摸脑门,嘴里咕哝着:“女人别随便拍男人的头。”我失笑连连,这小伙还真够逗的,但也幸亏了他,被他这一闹,冲散了我出师未捷的沮丧。
重进学校,与校长会面后,就正式定下我这次的支教事宜。
到了傍晚,再度走去那门口,守门的是个老师傅,我谎称是许子扬的堂妹,来这里找他有事,那老师傅果真就信了。一边与师傅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一边等着。
夜幕降临时,终于看到许子扬缓缓向这边走来,他的身旁依然是那个职装女人,从刚才老师傅的口中得知,她叫童晓涵。我从椅子里起身,等他们走近时,热心的老师傅先扬声喊:“许工,你的堂妹许老师来找你了。”两道目光立即朝我看来。
许子扬顿住身形,站在那处,昏暗的路灯照在他脸上,看不太清是何表情。只听童晓涵轻声道:“我先进去了,你们慢聊!”随后与老师傅打了声招呼,就走了进去。
我比了比旁边的空地:“我们去那边谈谈好吗?”
他眸光暗邃地看着我,终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率先走向了竖着电线杆的路灯底下。我走近他,细看他的眉眼,又听到他在轻咳,忍不住问:“你的咳嗽怎么一直没好?”从那时开始犯了这毛病,之后事情连连发生,居然到这时都还没好全。
哪知他深吸了口气,冷漠着声道:“余浅,为什么你要来?我已经对你放手了,这一次不会再有什么人安排在你身边,也不会再干涉你与谁交往。”
我沉默了将近有一分钟,才轻声问:“你真的那么不想我来找你?”
他仰望星空,语声万般凄凉:“余浅,就当放我一条生路吧,我真的很累。”
心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尖刺倒钩回来,撕扯着疼,我点点头转身,忽又血往上涌,回头就吼:“许子扬,你要我放你一条生路?那当初你为顾卿微要生要死时,为什么就不放我一条生路呢?当时发现我能救她,你就该用逼用强地给我下蛊,也不要是用情来迷惑我啊!”
“你可知道,车祸后多少个夜晚,我独自在黑暗里合眼向老天祈祷醒来时能忘了你,可是记忆就像个轮回,忘了所有都忘不了你!你一次次打破了我的轮回,让我把你刻进心里,刻进骨血里,然后你转个身说累了,让我不要来找你。好,既然那么不想我来找,你就该躲到犄角旮旯里,让谁也不知道你的去处,可你偏偏选这里!许子扬,只要你说一句不再爱我,我立刻就走,绝不拖泥带水,至死都不会来纠缠你,你说啊!”
月光下,他青白着脸,喘着粗气狠狠盯着我,眸光中浮现一抹决绝,我的心在下沉,他的声音已经响起:“余浅,我已经不再爱你。”悲绝中带着狠戾,不留一丝余地。
他真的说了……
来时再多的心理建设,都敌不过他一句“不再爱你”,我终于万念俱灰,他是真的真的不要我了。低下头时炙热的液体烫在眼角,异常疼痛,我用手轻抚小腹,轻到不能再轻:“宝宝,妈妈没有办法了,以后可能就只能我们两个人了。”
转身之际,听到他在身后惊问:“你说什么?”我悲凉地迈开步子,只走了两步,手臂就被抓住,身体被扳了回去正面对他,“余浅,你刚才在说什么?什么宝宝?”
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他的脸,我悲凉笑道:“你还在意吗?许子扬,你放心,以后我都不会来打扰你。”拂开他的手,臂上的温度消失,但下一刻他却紧紧抱住我,语带轻颤着问:“你有孩子了?”
“放开我,”我突然情绪崩溃,对他大吼,“孩子跟你无关,从今以后我们再无任何关系。”我用力挣动,可是他的怀抱变得更紧,急切的声音在耳畔:“浅浅,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孩子,要是知道……”
“要是知道你会怎样?许子扬,你试过思念到痛不能抑的滋味吗?我们从认识到现在,你总共对我说过三次分手,最初的两年你一句‘腻了’终结了我们的关系;西藏行刚刚同生共死过,你说放我自由;然后就是这次,你说你累了,说不再爱我。”
“但凡我有一点骨气,我都不想来找你,可是你绝没尝过独自一个人眼泪止不住从滚烫变成冰冷的滋味;你也没试过想一个人想到无法控制,逐渐走入迷区无法自拔的滋味;我是疯了要爱上你,也是疯了不远千里赶来这里等着你说‘不再爱我’来糟践自己。”
“浅浅,你别说了,是我错了,我怎么能把你伤到如此呢?”怀抱骤紧,他把我的头按在胸前,下巴紧紧抵在我头上。我将眼泪往他衬衫上擦了擦,然后轻声道:“许子扬,放开我吧,我放你生路,你也放我生路,从此以后各不相干。孩子你放心,我会带着他,去寻找平凡的幸福。”
“不,你休想!没有什么平凡的幸福,不是我给的,我都不同意。”
强势霸道的许子扬,又回来了。
发现怀孕是去找子杰的那次,抵达那基地时,我吐得撕心裂肺,当时没在意,但是到了夜里就又有恶心感。心里一个“咯噔”,有了预感,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检查。看着报告上写着阳性两个字时,酸和苦先涌入心中,最后才是喜。
老实说,我在心里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怀孕了。那年他心心念念求个孩子,却始终没有怀上,在后来得知身体里有个蛊时明白了答案。这个蛊定是对我的身体有影响,极有可能导致不孕,所以在西藏时那些话也并非全部为伤他而说,是当时真的以为自己可能没法生育了。
一直没有勇气去医院做个彻底的检查,但事实也证明,后来我与他在一起多次,始终都没怀上,也更加肯定了我心中的猜测。直到这一次,医生告诉我说孩子已经两个多月,我当时就懵了,是他在回C市前的那几个夜晚有的。这更坚定了要来找他的念头。
峰回路转只在一念之间,许子扬到底没狠得下心。
我被拉着进了他的职工宿舍,比起我那教工宿舍,环境要好上许多,但相对于他以前的生活来说算是极其简陋。他把我按在座位里,转身进了洗手间,出来时手上多了条绞干后的深色毛巾:“擦擦脸吧,全是眼泪。”
我接过来胡乱擦了两下,毛巾上是他独有的气息,脸上控制不住泛起潮红。等他坐定下来后,就抓住我的手问:“几个月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有没有什么反应?”
我蹙了蹙眉,反问:“你是医生?”
他呆愣住,我却缓缓做起了汇报:“医生查出来大致有十周,至于什么时候有的你自己算,目前只是偶尔会反胃恶心。”见他仍旧呆呆的样子,我随口问,“如果我之前告诉你说孩子不是你的,比如是那天上午跟我一同过来的那个……男人的,你会怎么做?”
“我灭了他!”他咬牙切齿中带着狠,转而又轻哼了声,“就那小子?太嫩,也配不上你。”我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问:“在你眼里谁配得上我?你本人?”他别扭地转开了脸,手上却紧了紧,握得我的指骨有些微疼。
一时陷入沉默,过了会儿,他忽然出声:“事实如此。”
我愣过一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由得被气笑了:“许子扬,真没见过比你更自大的人,刚才我就该叫林墨斌一起过来,直接气死你算了。”
“就那毛头小子?你上午连他名字都不记得,分分钟就可以秒杀。”
我直接气结,扭头不看他,兀自生闷气。
气息逼近,他从身后将我抱住,叹息着说:“浅浅,绕了一个圈,命运还是把你给了我,这次是你主动走到我怀里来的,从此以后,你别无选择,别想我再放开你。”
“你还会对我放手吗?”
他坚决地,一字一字地说:“再也不会!”
不知坐了多久,我见窗外夜雾沉浓,应是很晚了,推了推他道:“我得回去了。”
“别回去,今晚住在这里。”他如是要求。我直觉地摇头:“不行,我才来第一天就夜不归宿,而且刚跟门卫的张师傅说……我是你堂妹。”
一声低笑传来,他轻撩着目光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我上哪儿找了个这么标致玲珑的堂妹啊?”
“我姓许,叫许若,是许子杰的妹妹,难道不是你的堂妹?”
“哼,子杰那张嘴越来越拦不住了。”
心知肚明,我能找来这里,除了子杰说的,不作他人想。
最后我还是留了下来,千帆过尽,真的再在一起,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之前坐车本身就累,晚上又跟他大战一场,加上怀孕容易疲乏,躺下不久我就睡着了。半夜醒来,已经成了个不良习惯,睁开眼正对上他黑亮的眸子,我呆愣住了。
那眼神,仿佛历尽千山万水看到失而复得的宝贝,有着怜惜和心疼。
瞬时,心底的某个角落倏然塌陷,千亿年的冰川悄悄地融开,仿佛时光倒流,回到最初的那一刻,我蒙蒙不知前尘往事纠葛,定定地看着他,不去想那些曾经历过的真相、裂痕、报复,那些暗黑且坚硬的,直插人心底的东西。
世间唯有一个他,许子扬,是我心心念念,想放都放不下的。
咫尺的距离,目光凝在眼前的唇上,都说薄唇的男人也薄情,事实我深深领教过他狠戾薄情一面,但记得最深的却是他的深情。
黑夜中,他挡在我身前,拦住那厮杀的砍刀;藏区翻车,他让我踩着他的肩背,送我走向求生之门;还有很多,比如他昏了头,安排着那些自以为是为我好的人,却又紧紧扯着线的那端不肯放手。
当两唇相触时,听到彼此的叹息在唇间,然后唇齿相依,唾沫相伴,真正的相濡以沫。
醒来已是天亮,屋内不见许子扬的身影,只在桌上留了纸条说他去视察了,让我别走,中午他就回来。那笔锋尖锐硬朗的字迹,很像他的性格。将纸条折好放进口袋,去洗手间梳洗时,迟疑了一秒,用了他的牙刷和毛巾,心想最多晚点去给他买新的,谁让他那么洁癖呢。
回到学校后,我稍稍整理了下,就带着备课本走去办公室,跟上次一样,先熟悉教学流程,再开始插班教课。没想到了中午的时候,许子扬找上门来了,他走进办公室劈头就问:“不是让你别走的吗?”身后跟着校长等人,面带惊疑。
我连忙起身走过去朝校长抱歉地笑了下,拉着他往门外走,一直到僻静处才问:“你怎么过来了?”
“你怀孕了怎么还跑来上班?”
“怀孕了怎么就不能上班了?”说完我被自己绕口令似的话给逗乐了,看他浓眉深皱瞪着我的样子,心想他不会是要我现在就开始在家保胎吧。
结果他下一句话证实了我的猜测:“都怀孕了还上什么班,你现在要做的是在家养胎。等下我就跟校长说,帮你把这工作辞了。”他倒是一锤定音,做了决定。
我深吸了口气,放缓语气跟他打商量:“许子扬,没有孕妇养胎是从怀孕初开始的,很多准妈妈都是工作到七八个月时才开始休产假。”
“工作到七八个月?”许子扬的声音高扬,难以置信,“绝不可能。”
我是被他强行带出学校的,说用强也不尽然,他半强迫半威胁地环住我腰说:“你是希望我抱着你走,还是自己走?”最后我自然选择了后者,因为抱着出去的话,我丢不起这个人。
在宝宝这件事上,许子扬有着非比寻常的固执。回到他的住处后,就我任职老师的工作一事,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他坚决不同意我再去工作,说万一有个什么闪失,磕磕碰碰的,非同小可。我实在气不过反问他:“哪里会有那么多万一啊?而且,医生也说了,孕妇必须有适当的运动,不能长期闲在家的。”
“有这么一说?”他迟疑地问,我翻了个白眼:“不信你去问医生啊。”哪知他果真点头:“下午我们就去趟医院,再做个检查看看,你颠簸那么远的路到这里,可别有个什么影响。”
这回我辩驳无力了,他这人执拗起来强势得不行,就该什么都围着他转。
从医院出来,许子扬拿着B超报告一直看,嘴角咧得很开。我看他的样子,都有点神经兮兮了,回头我问他:“你看得懂?”他居然还点头了,拉着我指着某处说这是宝宝,实则那不过是个小点点,两个多月的小生命,根本还没有真正的形态。
因为我来了,他坚决不同意我再住教工宿舍,也不适合住他那职工宿舍,于是他另外找了房子,是个两层屋的民居。住进去的第一晚,许子扬就搬来两张躺椅,我们一起躺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头顶的星空,他握紧了我的手道:“浅浅,我真的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
他的话含糊不清,是从未想过能与我在一起呢?还是从未想过他会真的落魄?
他又道:“我以为这次下了狠心,你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还有这么一天拉着你的手。”
“那你还会松开吗?”
“再也不会,不管你以后怎么闹,我都不会再松开。”
我怒瞪向他:“凭什么说是我闹?我哪里闹了?”
“好好好,你没闹,都是我自个儿瞎折腾呢。”他连忙投降,自从从医生那里得知孕妇怀孕期间情绪很重要,必须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情后,他一改那恶霸的个性,不敢说唯命是从,但却在“合理有效”的范围内会对我谦让。
比如这个“合理有效”范围,就是他允许我去上半天班,下班后不能把心思都扑在教案上,勉强同意让我坚持到五个月的时候再开始休产假。做这个让步,他像是割肉般难受。
忽然指上一凉,我惊讶地低头去看,无名指被他套上了银色指环,心倏然而动,目光迷离在那银光上。只见他眉眼不抬,俯下身在那指环上印下一吻,温热触及我的指骨,停驻在那儿长久,带着虔诚。
从我的角度看,只看到他长睫轻垂,面容在月光下英俊如画,等他抬起眼看向我时,乌黑的双眸,如星月璀璨般灼亮,幽深如海,而我跌进了那片汪洋。
他说:“浅浅,这一次,不要再将它丢弃好吗?”
我的目光再度流转到那银色上,电光石火间,倏然清明开朗,吃惊地问:“这是……”他点点头,轻声道:“是的,它是原来那块佛牌,既然你那么不喜欢,我就把它改成了戒指。本没想还能有送出去的机会,一直把它串了绳子挂在胸口,直到你来,我才又动了这念头。”
无名指上,顿感灼热,没想到这块佛牌就如我们的感情,兜兜转转始终还是回到了我这里。也可能,它确实是在印证着我和他的走向,从无到有,从分到合。
凝视的目光聚焦在一起,他探身过来在我唇上印下轻轻一吻,我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不让他退开,加深了这个吻。
夜里他抱紧了我,下巴抵着我的额头满足地说:“浅浅,真好,我又可以这么抱着你了。”
我唇角扬起,微抬了头看他,目不转睛。
他问:“看什么呢?”
我答:“你真好看!”
沉笑出来,他抬手捏了捏我的脸:“看你这傻样,当初我怎么就瞧上你了呢?”我鼻子里哼气:“有人居心不良呗。”他神色一滞,认真地说:“浅浅,对不起!”我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他确实一直欠我这句道歉,终于,难平的气可以消散了。
一转眼,就是三个月过去,怀孕刚好五个月了,按照之前的协定,我跟校长提出了休假。休息下来人就比较闲了,医生也说孕期要多走动,所以我都会定时定点地散步。
这日,我去市场那边买了些水果,主要是为买雪梨,许子扬那咳嗽的毛病一直不好,之前我以为是他吸烟吸太多了的缘故,可我来了之后,他的烟瘾就慢慢戒了,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会躲到外面去偷偷抽一根,进门时也是将烟味散尽了才进来。
但仍时有听到他的轻咳声,让他去医院看,他也忙得抽不开身。这段时日,他确实更加忙了,重建工作一接近尾声,后头收尾的检测工作就上来了。
我买完水果看看时间还早,就晃去重建工地那边,远远可见那熟悉的挺拔身影。目光定了定后,才移转开,落在他身旁的两人身上。
一个是童晓涵,一个则是秦宸。起初得知师兄转职来当重建小组的组长时,还当真是讶异,我以为他会将支教事业一直进行下去,但显然在洪灾抢险中他因为走在最前线,组织大家逃生避难,从而奠定了他在重建工作时的改变方向。
至于……童晓涵,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她,许子扬不太跟我聊公事,只提过一次她是下派来做抽检工作的。严格意义上讲,她和许子扬不是上下级关系,反倒像是搭档。我与她也会面过好几次,但没有过真正的交集。
忽见有个建筑工人慌慌张张跑来,向他们指着某处汇报着什么,然后他们都跟着那工人往另一处走。我眼皮跳了下,心中有些不安,禁不住跟上前去察看。
只见那处似乎有纠纷,几个工人像是打了起来,许子扬和秦宸等人上前将人给分散开,然后训话。我见旁边也有人在探望,于是走上前询问怎么回事,原来是有工人在砌墙过程中从上面摔了下来,然后他的工友提议立即送医院,但工头却看其没什么事,只答应让他在边上休息一下,因为工作密度比较紧,走不开人。
结果一言不合,工友就与那工头起了矛盾,打起来了。听着不觉有他,这类矛盾纠纷应该属于经常性的,只需沟通好就行。可当我抬眼往那边细看时,惊得心都跳了出来,嗓子干裂嘶吼道:“子扬,小心后面!”
许子扬闻声回头,往旁一闪,正好躲开一个工人手中挥过来的板砖。但见那板砖砸了空,竟往旁边的童晓涵身上抡去,眼见要砸中她的头,横过里冲出一人,将那民工给撞开,板砖砸在了他肩膀上。我仔细一看,那人正是师兄秦宸。
不知是否那民工起了头,立即又有好几人也跳出来,许子扬和秦宸与对方打在了一起,场面十分混乱。童晓涵早已退在外圈,面色焦急地打电话,一旁也有人在劝架,但都畏惧那几人的凶恶,不敢真上前。
眼见他们两人势单力薄,许子扬还好,能勉强应付过来,但秦宸那边就不行了,被打倒在地,头也破了。终于,呼啸的警笛声传来,镇上派出所的民警赶到,制止了群架。
只听那些被抓的民工在嘶喊:“都是你们这些人,压榨我们的血汗!”
此时我再顾不上危险,快步朝那边走去,许子扬本在与人说话,一扭头看见我,立即跑过来寒着脸质问:“你怎么过来了?”我将他上下搜寻了一遍,只在他手臂处看到乌青,其余部位并没受伤,才松了口气。
不等我答话,他就环住我肩膀说:“你先回去,今天可能没法回家吃午饭,我找人送你。”刚想说不用送,那边童晓涵已经走了过来:“子扬,有工人站出来要和你谈判,你先过去处理下。”事情紧急,容不得他推托,他喊了一个民警送我,就立即回身去处理事情了。
我透过人缝看到秦宸被抬走送医了,童晓涵也随了救护车一起。工地就剩许子扬在与民工周旋,旁边民警在侧,应是不会再出事了。我向民警提出去医院,他没拒绝,将我送到后就急匆匆离开了。
稍经询问,我就找到了秦宸被送医的外科,到那边见童晓涵站在门外,看到我后解释说秦宸被送进了检查室,手臂可能骨折了。我点点头,想等秦宸出来后探视情况,于是也站在了门前等候。
我发觉童晓涵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转眸间,她说:“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回到家后,等到天黑才见许子扬回来,脸拉得很长。坐在桌前吃晚饭时,他也沉默不语,我拿脚踢了踢他,漆黑的眸子扫向我,寒风簌簌的,我倒是不怕,问他:“你是不是还有事没跟我解释呢?”
“什么事?”
我放下筷子,一手撑着下巴,细细盯着他的眼:“比如,童晓涵。”这个提示够吗?只见他的黑眸内瞳孔收缩,眸光闪了几闪,有惊慌,有错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扣住了我的手,指纹摩挲在掌心里,似乎在考虑该如何说,我也不催,等着他给我答案。
“浅浅,我跟你坦白了,你可不能生气。”他倒是有自觉意识,先打下基础防备好,见我点头后,才缓缓道来。一段心路历程在我面前剖析开来,其中包含了他的坚忍与不舍以及痛苦。
等讲完后,他的表情认真又忐忑,像是在等待我审判一般。我也不是要挑刺,只挑了个极浅显的问题问:“子扬,如果说我没有怀孕,没有这个宝宝,你是否依然还会选择放弃我,走你那规划好的路?”
他凝滞在那儿,久久无法成言。我轻叹一声,从童晓涵那里得知,原本最初他来这里的计划是与她有关的,如果没有“意外”,那么他们有可能会走上联姻之路。而这个意外,就是我,或者说,是我怀的这个孩子。所以,我无法不在意这个问题。
可能真的是孕妇的情绪比较多愁善感吧,夜里躺到床上时,心头仍觉发堵。过了很久,也没睡着,身后的呼吸也很沉重,他突然欺身过来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道:“不会!”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他:“什么不会?”
“你说如果没有宝宝,我是否会选择放弃你?我想了很久,答案是不会。在你出现在我视野中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真正抱紧的时候,才知道我是那么害怕失去你,即使我狠心决绝要推开你,也在不敢去碰触的心底角落存了一点希望,那希望就是当某天我功成名就时,你还留在原地等我。这也是我迟迟不敢用最直接的联姻方式来达到目的的原因,我怕一旦走错一步,将来的我和你,就真的是陌路。所以,最终的结局与现在一样,我不会放开你。”
世间最动人的情话不是我爱你,而是像他这样轻咬着耳语说我不会放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