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的似水华年

我与他的似水华年

苏扬瑜并不是一个讨人厌的人。至少从我现如今的处境看来,他甚至算得上是个儒雅风流的皇家公子。

自我病愈,苏扬瑜隔三差五便要来秋月宫一趟,每每一同携带来的东西都是些珍宝首饰。像是他似乎就只会这一个讨好女孩子的法子,除了殷切地赶着来变着花样夸我,便是往这宫里塞国库里挑来的上好的宝物。

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发乎情,止乎礼。兴许是他察觉出来我的性格冷淡,也不想过犹不及弄巧成拙,便耐心地等着我被他的热情感化的那一天。

夏初闷雷阵阵,大雨之后便是天晴,天空如洗,万里无云。

绿影提议,恰逢天气正好,苏扬瑜今日去了观山海打猎,若是可以,现如今我该去观山海对面的望江亭演戏了。

据绿影说,苏扬瑜向来是喜新厌旧,每一位侧王妃都逃不过这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命运。求娶她时,话说得那般好,誓发得那般动听,可自从将她娶回宫,恩爱不过是三两月,便乏了。

她怀孕之后,苏扬瑜象征性地来了几趟,每每心不在焉地同她说,要保重身子。

他给她找了好几个德高望重的御医在榻前看护,让她平安地诞下二王府里的第一位皇孙女。初为人父的时候,苏扬瑜对他的小女儿苏玉儿还有些热情,时常来看望与她。

可再后来,他渐渐地也不再来了。绿影抱着苏玉儿在楼阁上拿玉佩逗弄她的时候,便听到外面宫人急急地来同她说,二殿下又瞧上一家名门的闺中女子,正在朝着庆贵妃求要。

他竟是在绿影怀孕的时候,便已经抛下了她,出去寻欢。

绿影的心彻底凉了,可她却还是希望,即便对她这个侧妃没了情义,苏扬瑜只要能做个合格的父亲,对她的子女稍稍好些,她便满足了。

在这个宫中,绿影算不上是最得苏扬瑜宠爱的侧王妃,但是她肚子争气,生了一个后还未多久又怀上了一个,而且十有八九还是个男孩。若是苏扬瑜没有娶我,或者遇到更尊贵的心仪的女子,那这个王妃的名号,在这个男孩儿出生之后,大抵是能落在她的头上的。

绿影最初的目的是想要让我收养她的孩子,我既已要嫁入王府,必然是为王妃。她本想为她的子女谋个好去处,却不想我根本不想嫁给苏扬瑜,这反倒给了她个提醒,让她心生渴望,倒觊觎着王妃之位,巴不得掏了心肝来同我结盟,搅了这么亲事。

绿影现如今比我还要殷切。她每每来到秋月宫中,都要避开苏扬瑜。苏扬瑜虽然很少去看她,但是绿影却是分外注意苏扬瑜的行踪,无论何时,都要求下人禀报他的去向。

我想,绿影可能已经有点魔怔了。

外面夏日炎炎,蝉鸣不绝。

绿影的贴身侍女在后面打着伞,今日绿影心情似乎很好,穿着淡绿色的衣裳,鎏金的带子束着细腰,眉心贴了殷红的花钿,小脸上笑意盈盈,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算是稍稍恢复了一些少女的娇憨之态。

因为这一出戏不能被太多人知晓,于是我只挑了两个心腹跟随。蝉衣和碧静姑姑虽然不知道我是要去做什么,却也跟在我的身后,毕恭毕敬地跟着我们往望江亭里去。

传闻云鼎曾有一位帝王,特别爱望江景。而云鼎的皇都人世城没有江流,这位帝王为了赏一时景观,竟然发令天下,在民间征招十万劳役,为他修建一座筑有望江亭的观山海。

这浩大的工程持续了十来年,皇族用数万劳役的生命将距离京都三百里的望江截断,搬山至此,修筑水道,东引进京都,让这滚滚的江水在人世城的皇都外围打了个转,再蜿蜒奔腾至于海。

那位修筑望江亭的暴君比我的父君下场更加悲惨,云鼎衰落,狼烟四起,逃出宫去的皇族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杀回京都。

暴君最后被一位剑客杀死,而剑客没有成为新一任的帝王,据登基的皇族末裔宣称,剑客重伤不治,离开宫中后再不知所踪。

这些故事,曾经是温如仪讲给我的警醒世言。他同我说:“云砚,你看,这个剑客便是挡箭的牌杀人的刀,一颗用完便弃的棋子。云鼎的皇族说他是重伤不治,可笑,云鼎的药族蓝家有什么治不好的伤?也亏天下人愚笨,信了这套客气话。你可记着,日后你要入天下,就必要做执棋的人,切莫做了那颗被摆在棋盘上任人鸟尽弓藏的子。”

温如仪学富五车见多识广,他说的话,我历来是信奉至于真理名言,记在心上,不曾忘记。

温如仪以往也曾感叹过,他少年时游离四方,却从未来过望江亭一窥云鼎王族豪奢。现如今,倒是我来替他一眼,望尽这王都十里金粉地。

暴君是死了,可是这望江亭却是好好地立在山海之间。

我倒是很好奇,那些冲进云鼎人世城的叛军们,为什么没有一把火烧尽望江亭这罪恶的开端。

山路蜿蜒,软轿上垫着白狐裘。假山亭台,一路皆是繁花之境。

这座万人埋骨的山海奇景,修筑与皇都之中,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山路两侧修筑木雕回廊,山下白云缭绕,山崖峭壁,眺望远处皇城,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皆是半隐于云雾间。

要在平地之上建起这样一座山海城,劳民伤财且不说,埋骨怕也是无底洞。也难怪那些劳役终究还是揭竿而起,反了那暴君的统治下的人世城。

两侧侍卫尽职尽责地跟着,轿子里,绿影从桌几下拿出一面巨大的盒子,手指“啪嗒”一声解开锁扣,从中取出一架七十四弦的卧箜篌,朝我试探性地问道:“公主可会弹箜篌?”

我瞧着她面前的卧箜篌,上面雕着雀灵,红棕色的琴身,凤头琴身,该是价值不菲的好乐器。

弹箜篌,我倒是会的。

我点了点头,绿影面露喜色,温温地笑道:“那等下便要劳烦公主弹奏一曲《潮海平》,若是在亭台之上,借着潮水浪平声,该是很快就会引来该来的人。”

面前绿影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我倒是有些稀奇,抚着琴弦慢慢道:“这也是计划中的一步么?”

绿影愣了愣,旋即掩着唇笑道:“公主,这前方有个亭台,中间锁链相连,只能容纳一个人往来。二殿下在对面的猎场狩猎,没有索桥,对面的人是没法过来的。隔着悬崖,谁都瞧不清你的脸——公主才艺非凡,至此一曲,便能叫二殿下日思夜想。”

说罢,她下了车。

我抱着箜篌,蝉衣掀开帘子,将我扶了下来。

前面山海潮平,往下眺望,江海奔流不复返。

旁侧数里花朝莺飞,旁侧停着好几辆马车,我的目光扫过去,心里猛然一跳。

苏华庭竟然也在。

他倚在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旁,马车的四角悬着香囊璎珞,青衣伫立在旁,听见响动,转过头,抱着胳膊看着我。

苏华庭穿着一身锦衣,容颜俊美无俦,眉梢微微上挑。他刚刚似乎是在和青衣说笑,谈笑间,笑意未达眼底。

他的表情带着贵族般的漫不经心,见青衣抱起胳膊,便转头望向我。

见我目光望了过去,他唇角一弯,朝我调笑般地眨了眨眼睛。

阳光下,他的容貌宛若山中魅惑人心的精怪,眉梢眼角都仿佛春风洗过,让人再看一眼都要失了魂魄。

我脸上一热,耳根发烫,连忙转过头,当没看见他。

苏华庭却还是在笑。

我走了几步,只觉得他的目光仿佛紧紧地粘在身上,叫人煎熬不得。

绿影却不知道我和他到底有什么牵扯,只是过去盈盈一拜:“臣妾见过六殿下。”

苏华庭抬了抬手,淡淡道:“不必见外,我有些事情要同公主讲,你先过去吧。”

绿影便退了开去。

青衣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笑吟吟地望着我。

她朝我弯腰一行礼道:“青衣见过昭容公主。”

她刻意捏着嗓子,望着我的眼里满是作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

身后蝉衣气得脸都要绿了,以为她是在故意为难与我,小声恨恨道:“切,惺惺作态。”

青衣明显是听到了她的话,当即又行礼笑吟吟道:“不对,是准王妃殿下。”

我的脸越发烧了。

苏华庭望着我,说道:“怎么没戴上那支簪子?”

他装作这般关怀的时候,刻意说得温柔,声音又低又醇,听得人心头一荡,只觉得骨头都酥了半截。

我不着痕迹地望了他一眼,慢慢道:“这簪子过于贵重,昭容怕哪日不小心将它摔碎了,对不起殿下心意,所以将它放在了秋月宫中,没有带出来。”

苏华庭眼里波光潋滟,刻意放缓了语调,道:“哦?公主果真是这般想?”

我只觉得煎熬得紧,抱着箜篌站立原地。

苏华庭朝着青衣伸手道:“给我。”

青衣笑嘻嘻地从怀里摸出来另一只素净的白玉簪子,可惜上面没有梨花。只是一只光溜溜的簪子,纯白如雪,不掺一丝杂质。

他伸手,将那簪子放在我的手中,慢悠悠道:“公主那日对我说的话,我都记着呢。你的心意,对得起那只簪子。”

看见身后蝉衣和碧静姑姑好奇的模样,青衣咳嗽了一声。

他将簪子放在我的手上,忽又想起来似的,轻声暧昧地说道:“要我帮你戴上吗?”

我手上像是碰了块烙铁,烫得紧,低声道:“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我现在的身份可还是你未来的亲嫂嫂啊!

他倒是故作诧异地低声说道:“公主,那天你在画舫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似乎很是欣赏我现在局促的样子,慢慢地说道:“你同我说过的话,你剖白的心意,难道是假的?”

我忙不迭地点头,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冒烟,赶紧说道:“是真的,我的心意都是真的。”

他唇上勾了抹笑,拿起簪子,慢慢地插进我的鬓发间,凑近我的耳边,又轻又快地低声说道:“公主,你可真是有趣。”

我一个激灵,他却低声叹息似的说道:“公主,你这般有趣,这一而再,再而三,我都舍不得杀你。”

我心里惊骇了片刻,旋即咽下一口口水,默不作声。

苏华庭放下手,仔细端详了我片刻,这才满意道:“真是国色天香,一见倾城。”

我怀抱着箜篌,傻站在原地,只觉得头上的玉簪有千斤重。

身后的蝉衣和碧静姑姑面面相觑片刻,隔得远了,她们听不见我与苏华庭的对话,只觉得我们有些过分亲昵,虽然觉得不好,但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朝他一点头:“若是无事,那昭容便退下了。”

苏华庭倚在马车旁,旁边聚散的云不知何时已经散了,太阳投射下万缕光芒,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迷离的光芒。

他眼里深得像是望不见底的潭,长睫笼着眸子,在眼里投下淡色的影子。

他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眼里带着些笑意。我被他这眼神瞧得脊背发麻,青衣见我实在尴尬,便出声朝我委婉道:“公主,若是得空,不妨来闲云阁观玩一番。”

我应了,瞧见他似笑非笑,没有再出声,连忙转身逃也似的抱着箜篌朝着绿影那边走去。

绿影立在江边,前面便是那传说中的一线天。

那一线天连着两端铁链,铁索粗大如拇指,三链成一股,两边是锁链链接的护栏,脚下是捆着锁链的石板。

锁链的尽头,便是一处孤立的石峰。

石峰上,有一处亭台,四面石壁凿出窗户,白纱荡荡。里面铺着一张石桌,上面还有放置香炉的木垫。

石峰之下,海浪潮平,奔涌不息。巨浪滔天,撞击在石壁上,潮声震天,好似万马奔腾。

这锁链之间,极其狭隘。我单手抱着箜篌,一只手扶着栏杆,慢慢地走了过去。

脚下云卷云舒,潮水声声,波浪滔天。

绿影并未跟过来,鲜少有女子敢于独自走上这一线天的望江亭。她只是站在原地,翘首以待。

我很庆幸我不恐高,不然苏华庭怕是又要觉得我这个大活人还不如一张脸皮有用。

蝉衣和碧静姑姑虽然不明白我为何要在这里弹箜篌,却还是明白主子之间的事情她没法指手画脚,只好侍立在桥头。

我走进石室,将箜篌摆在石桌上。

四面敞开的房室内,石壁光滑,镶嵌着鎏金的雕花,白纱飘扬,白雾蒸腾,恍若仙境。

从窗外,可以望见不远处的皇城。

下方是激荡着翻涌着的望江,这条被活生生截了道的游龙在此地打了个转,绕着观山海盘旋一圈,再次咆哮着涌向天际。

我的手指搭在琴弦上,心中不是个滋味。

那边绿影眼巴巴地望着我,苏华庭倚在马车旁,似乎还在和青衣说着什么,没有再看我一眼。

明明是我和苏华庭结盟,利用绿影,怎么到头来,我现在反倒最像那个被利用的?

琴声冷冷,击穿云霭。

荡漾的琴音自石塔散了开去。

阳光拨开云层,洒下万丈光芒。白雾渐渐散去,远处江河奔流处孤雁南走,琴声如玉碎,珍珠撞玉盘,伴着潮声向四面散去。

我已许久没有弹过箜篌,还以为自己会手生,可没想到,手指一搭在弦上,便不由得自己,习惯性地弹了起来。

最后一次弹箜篌,还是温怀远娶云兮的时候。那夜我敲碎了若缀宫里桃花树下埋葬的所有酒坛,索性一次喝了个痛快。

可我偏偏喝不醉,心里难受得紧了,只得一个人拿出箜篌,在院子里对月自唱,闹腾了好一宿。

我学了这么多才艺,懂得这么多道理,却挽留不住我曾经心尖上最爱的少年。我酿的酒,我学的箜篌,他都再喝不到,听不着。

许久没有想起过温怀远,如今算是触景生情。

弹个箜篌,我一时间竟然情难以自控,稀里糊涂越想越远。

若缀宫的桃花还会再开吗?

可是开了,还会有谁再去替我慰藉那些春日里热热闹闹的花簇呢?它们总是赶着春风来的日子便挨挨挤挤地开在了枝头,现如今人走茶凉,若缀宫再无人来,明年春日,那几抹粉嫩孤零零开在风霜里,怕是也会觉得寂寞吧。

还是莫要再开了的好。

我眼眶一热,面上一湿,这才忽地发觉,自己已经情不自禁地落了泪。

我已许久没有想起过温怀远,现如今触景生情,竟然还不知不觉间哭了。

面上忽然笼上一片阴云。

我抬起头,苏华庭已不知何时过了一线天,来了这望江亭,站在我的面前,望着我。

我慌乱了一霎,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眨巴了眼睛,故作镇定地低声说道:“六殿下。”

他替我挡住背后透过窗户的灼热阳光,光影斑驳,他的长睫低垂,慢慢道:“你若是想他,可以回去。”

他望着我,似乎是在思索,顿了顿,又加上一句道:“回大业,做回你的昭容公主,或者是,大业的皇后。”

我放下箜篌,抬起眼睛望着他。

此时此刻,我心中酸楚,却又强忍着泪水,想要客气疏离地和他周旋,一开口却嗓音却是酸楚得变了调。

“六殿下,我是和亲公主。”

苏华庭望着我,声音又醇又低,眸光不定,半晌才说道:“我只问你,你想回去吗?”

隔着遥远的距离,我看见蝉衣和碧静姑姑跪在地上,绿影则是焦急地望着这里。

我轻声问道:“回得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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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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