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所爱,思我所思
苏华庭似乎有些动容,他抬起一根手指,拂过我的眼眶下面。
我有些怕他,却又觉得他似乎并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索性没有避让,只是仰起头来望着他。
苏华庭静静道:“只要你替我扳倒苏扬瑜,我就会让你回到大业。你和温怀远之间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你是个有趣的人,他迟早会明白,谁才是最好的那一个。”
他的手指放在我的眼眶下,拂去我的眼泪,指尖带着一丝灼热的温度,几乎要将我烫伤。
他这样说,我很感动,可是感动之余,心里却满是难过。
旋即,他又说道:“云砚,这是你与我的交易,我要云鼎的皇位,第一步就是除掉苏扬瑜。本来,我是想,不该留着你这个变数的,但是后来,和你见过一面之后,我改主意了。”
我看着他,他的神色平静从容,似乎在同我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兄弟相残,争权夺位,听起来这样简单轻巧的话,却不知道这每个字后面该是多少性命与鲜血。
他放下抚在我眼眶下的手指,流露出一分温柔的神情,淡淡道:“云砚,你想回去吗?”
我摇摇头,这似乎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却还是一如往昔般沉静,没有露出别的什么表情。
我眨巴眼睛,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笑着说道:“他已经娶了云兮了。”
苏华庭“嗯”了一声,他望着我,容颜仿佛白玉雕成,眉眼深沉。
对面狩猎的山峰上,已经有人在森林开阔处朝这边眺望。
想必是琴音已经传到了那边狩猎的皇族耳中。
苏华庭凝视我许久,半晌才朝我伸出手来,拔出我头上的白玉簪子,放在桌上,叹息似的轻声道:“你也知道他已经有了良人在侧,那就别再为他落泪。”
我如遭雷击,僵立原地,一刹那间,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眼眶酸楚,泪水竟直接涌了出来。
苏华庭站在我的面前,他生得高大,背影挡住灼热的日光,脸上被光影切割出黑白分明的界限,微微低垂着长睫,说道:“云砚,你我都是聪明人,只要做完这个交易,我会放你自由,天高水远,或者庭院深深,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只是,你要明白,在不在乎你的人面前,眼泪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对面的狩猎山林里,人头攒动,似乎都想要一窥这边的光景。
我跟着苏华庭走过索桥,石板下是浮动的云霭,恍若仙境。
他走在我前面,袖角绣着华美的纹络,行走之时,光华流转,美不胜收。
我望着他,一时间竟然忘了言语。
索桥处,蝉衣和碧静姑姑连忙起身朝我过来,苏华庭站在一侧,绿影想上去问,却又不敢,只是怯弱地望着他。
青衣看看他,又看看我,眼神里有探究的意味。
她似乎很喜欢看热闹。
苏华庭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撞上他的目光,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
旁边绿影忐忑不安地等着结果,苏华庭却是走到她旁侧,问道:“你那边已经交代好了吗?”
绿影听到这话,紧张得几乎一哆嗦。她咬咬牙,像是狠下心一般,坚定道:“六殿下放心,明日我必定会将兰瑜带到这里来。”
她答得那般信誓旦旦,仿佛是拿命去做这个承诺。
苏华庭示意他知道了,绿影长出了口气,表情一松,浑身一软,差点脚软站不住摔下去。所幸她旁边的侍女眼疾手快,已经一把扶住了她。
蝉衣走到我身侧,看着青衣,有些害怕地问道:“公主……”
她看到我的眼眶有些泛红,忙不迭地问道:“公主,你哭了吗?”
碧静姑姑却是沉得住气,拉了蝉衣一把,沉声道:“蝉衣,主子的事,不该问的莫要开口。”
我摆摆手,道:“只是山风吹起的沙石迷了眼睛。”
苏华庭站在青衣身旁,待我转过头去看,他已经上了马车。
青衣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
她打量了蝉衣几眼,知道她是我从大业带过来的侍女。又瞧了瞧碧静姑姑,见后者成熟稳重,便也不再避讳,直说道:“这两个都是你的心腹,是吧?”
我点了点头。
青衣“哦”了一声,看着我的脸色,察觉我眼角浅红,又说道:“是你的心腹就好,她们也该知道什么是可以说出去,什么是不可以说出去的。”
我颔首道:“这个你放心。”
青衣转身欲走,忽然又转过身来,朝我感慨似的说道:“公主才情胆色果非寻常人可比,大业那位皇帝现如今怕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吧。”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来。
我还未作答,青衣却不再说,只是扭头回到了马车里。
绿影急急地催促道:“我们该走了。”
我回头望了一眼。
那孤立的石峰高耸,铁索晃荡,石室四面白纱荡荡,确乎很挑战胆色。
苏华庭的计划,我和绿影都不清楚,我们只是为求同盟而甘愿受制于他,成了这计划中的其中一环。
我在这其中充当的角色,不过是那个在望江亭惊鸿一面,怀抱箜篌奏响《海潮平》的绝色女子。
而绿影却是千方百计地将一个叫兰瑜的闺中秀女约到了望江亭。
这个叫兰瑜的闺中秀女,是京都四大家族中兰家养在深闺的嫡女。云鼎的四大家族里,每一族基本上都是将嫡女送进了皇宫做了妃嫔,虽不及后位,却都是荣宠华贵。
苏扬瑜的生母,庆贵妃便是司马家族中的嫡女。
兰家早年生的几个女儿都在不满十二岁的年纪便夭折了,有卜师说兰家的女儿金贵娇弱,十四岁之前都不可沾风,于是家府看管得严,不怎么出门走动,莫说是当今的望志帝,就连最好风花雪月的闲散皇子苏扬瑜几次三番想一窥娇颜,都被兰家给婉拒了。
苏扬瑜对这个美人倒没有什么色心,顶多是好奇心罢了。
绿影出身倒也不低,她的家族虽不如四大家族尊贵,却也是名门之女。恰好绿影的母亲和兰家主母曾经是闺中密友,所以绿影和现如今的兰家嫡女兰瑜也是有交情的。
现如今兰瑜已经满了十四岁,再过不久,便要入宫为妃。
这个年纪的少女,都该是满心旖旎春梦的,兰瑜自小在深院之中长大,性情娇怯,爱好歌舞,书卷里看多了风花雪月,听到了离别惆怅,苏扬瑜这样风流的人,自然是她的心头好。
那日我奏完一曲《潮海平》后,苏扬瑜带人匆匆赶来,却还是没有见到那个在望江亭弹奏箜篌的白衣女子。
苏扬瑜是一个从骨子里都爱着美人的皇子,这一面不见的美人,在他的心尖上挠了痒痒,让他耐不得性子,硬是在望江亭待了一夜,辗转反侧地等待着那个美人再次出现。
绿影将兰瑜骗了过来。
兰瑜是个心性至单纯的少女,她偷偷地溜出兰府,跟随着闺中好友绿影来到望江亭外的悬崖小轩欣赏江景。绿影让她在此地等待,她便真听话且乖巧地候在原地。
绿影刻意在悬崖小轩里摆着一架新的凤首箜篌,兰瑜百无聊赖,便自顾自弹起箜篌来。
虽然她的技艺不及我,可却已足以吸引了在一旁久候的苏扬瑜。
绿影并未走远。
她绕到花径后面,听见琴声泠泠,清冷地向四面扩散。苏扬瑜从一侧飞奔而来,站在铁索桥上,脸上净是狂喜。
绿影瞧见苏扬瑜脸上惊喜若狂的神色,绝望地笑了起来。
苏扬瑜在悬崖小轩外踟蹰许久,才掀开了帘子。
不知道那一眼到底是怎样的天雷勾动地火,苏扬瑜进了帘子,白纱放下,绿影的心彻底死了。
她知道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在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脸上挂着笑容,泪水却是扑簌簌地往下落。
兰瑜没有告诉苏扬瑜她的真实身份,她是偷溜出来的,遇见这样一位翩翩少年的经历对她这样养在深闺的贵女来说恍若梦境。
凭箜篌琴技,兰瑜是无法打动苏扬瑜的。可惜当时苏扬瑜等待已久,心中翻来覆去将那个弹奏箜篌的美人赞美了个遍,瞧见这样一位抱着箜篌的美人,哪里管得上琴音是否相符,当即便是热血上了头,对着兰瑜便是抒发了一阵赞美感叹之辞。面对这样一位俊美公子的倾慕之情,兰瑜又惊又羞,竟然是忘了辩驳。
在那一日的交谈中,苏扬瑜虽然已经知道弹奏箜篌将他吸引而来的人不是兰瑜,心中小小地失望了一下。但是至少面前的娇羞美人却也是不可多得的佳偶。面对苏扬瑜的再三追求,兰瑜羞答答地答应了日后相见的请求。
戏本子里,天真的闺中娇女是要和心爱的情郎海誓山盟,却始终不肯告诉自己的尊贵身份,逼得情郎为自己的身份羞愤,将他拖进仕途纠葛之中。兰瑜只知道苏扬瑜气度不凡,定是贵人,却不知道他其实就是一位皇子。
就如同苏扬瑜顾忌到我的存在,所以不敢向兰瑜表白身份,也没有再赶着向望志帝求乞这家女子。
他怕我恼怒,便自始至终将兰瑜的身份掩藏了下来,没将此事宣扬出去。
绿影说,自从那一日他们俩相见,兰瑜现在每日都要溜出兰府去望江亭,与苏扬瑜幽会。
苏扬瑜偶尔还是会来秋月宫,只是次数越来越少了。
有时候,他就算在我的秋月宫里,也会走神。
我在流水处摆了宴席,请他品一品秋月宫里蝉衣新熬的莲子羹。苏扬瑜心不在焉,端着汤,看他的神色,似乎也是味同嚼蜡。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见他的手指被莲子羹烫得微红,我忙不迭柔情蜜意地伸手过去,将他手中羹汤夺过来,吴侬软语道:“殿下,你在想什么呢?这汤可烫得紧,别烫伤了。”
说出这般话,还能不显得矫揉造作,我的演技实在越发炉火纯青了。
苏扬瑜这才回过神来,抬起眼看着我,眼里有一分试探,半真半假地问道:“云砚,若是我想再娶一房小妾……”
我深情款款地一笑,掩唇微笑道:“殿下可真会说笑。”
旋即,故意反问道:“那日殿下说对我一心一意,云砚心中欢喜得紧,若是云砚留不住殿下的心,让殿下生了旁的念头,那也只能怪云砚……”
说罢,我默默地蹙眉,幽幽叹息。
苏扬瑜脸上出现了一抹复杂的神色,他握住我的手,连忙道:“我不过是说笑罢了,云砚,你要信我,我是真心的。”
我绷住面皮,忍住嘴角的嘲讽,反装作一副感动不已的样子,不着痕迹地抽出手,反而拍了拍他的手背:“云砚知道。”
我的样子落入他的眼中,又是另一副含羞带怯的形容。
苏扬瑜脸上神色更加复杂了。
我将吹凉了的羹汤递给他,装作无意地说道:“这几日殿下都去了哪里?可是甚少来我这秋月宫了。”
我做出这样一副吃醋的形容,苏扬瑜浑身不自在,故作镇定地说道:“朝政繁忙,只是有些事脱不开身罢了。”
旋即,他又郑重地同我说道:“你身子不好,切莫多想。”
我才懒得想。
说罢,天色将完,苏扬瑜便起身,恋恋不舍地朝我告别:“我明日再来,云砚你好好休息。”
我见他装作镇定地走出秋月宫,站在殿门前,眼见着他出了宫门,急匆匆地便上了马车。
我在想,面对那个传说中的兰瑜小美人,他今天又要为自己迟迟赴约找个什么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