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晚来急
苏华庭将我带回了秋月宫。
碧静姑姑和蝉衣都吓了一跳,本来我就早过了该回来的时辰,她们俩在殿前候着,急成一团。现如今见我跟着苏华庭回来了,又惊又慌地朝他行礼。
蝉衣更是吓得不轻,她盯着苏华庭,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朝他行礼的时候像是有人在强按着她的头一般。
他朝我一笑,嘱咐了碧静姑姑几句,便离开了。
苏华庭前脚刚走,后脚蝉衣就吓得不轻,关了门,将我带进房中,跪在我榻前,急切地说道:“公主这般晚归,不是说与庆贵妃游园去了吗?怎的会与六殿下一起回来?”
顿了顿,她借着烛火光辉瞧着我的脸,大惊失色道:“公主你为何鬓发散乱,脸色绯红?”
她一副天塌了的神情。
鬓发散乱,脸色绯红不过是因为我狂奔了许久,天知道被一个恶鬼似的浅朱追杀,我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碧静姑姑则是一脸凝重地上前来,将我头发上的发饰全摘下来,任由我满头青丝流泻于肩头。
蝉衣一副想问不敢问的形容,泪眼汪汪地瞧着我。
她估计以为我是被苏华庭欺负了,气得眼眶泛红。
我低声道:“刚刚有人追杀我。”
碧静姑姑和蝉衣都是一愣。
我望着她们,蝉衣且不说与我的主仆情谊。现如今,碧静姑姑都已经算是我的心腹,与我共同进退。
有些事情,还是要一一嘱咐下去才好。
我慢声说道:“今日我与庆贵妃同游,撞见二殿下和兰妃在探月宫里私会。”
蝉衣吓得呆住了,不敢置信道:“怎么会?兰妃娘娘可是帝下的人!二殿下不是心仪公主吗?公主再过几日便要嫁入王府,他怎会在此时和兰妃娘娘私会?”
碧静姑姑却是沉静了许多,她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发饰放在桌上,走到我面前跪下来。问道:“公主是被贵妃的人追杀吗?”
我点了点头。
碧静姑姑神色凝重,她抬起头,看了看蝉衣,又看了看我,问道:“原来是六殿下救了公主。那公主想要怎么做?”
现如今庆贵妃想要保住苏扬瑜,自然是要将见了这真相的人全部给灭口。
既然庆贵妃已经起了杀心,自然是不会放过我的。
我平静地说道:“二殿下与庆贵妃争执了一番,现如今,估摸着已经出宫去了,司马家族族中握着京都兵权,这几日,京都之中必然有一场逼宫之战。”
云鼎皇都,人世城,必然会掀起一波腥风血雨。
只是不知道这浪潮会不会波及到秋月宫。
蝉衣目瞪口呆,旁边碧静姑姑却是沉声道:“公主是要吩咐下去吗?”
我点头,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了一丝冷厉,逐字逐句道:“我今日与庆贵妃出游的事情,谁都不要说出去。就说我今日在秋月宫中赏桂。一整日不曾出宫。还有,让宫里的人都机灵点,无论外面怎样天翻地覆,这宫里都要维持原样。这几日,秋月宫谢绝任何人来访,宫中人不得我的命令,都不许出宫。”
碧静姑姑神色凝重地点头,退下了。
蝉衣惴惴不安地看着我,站到我榻前,带了丝心疼地低声道:“公主……”
我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你不必害怕,这次事端,祸害不到秋月宫。我们只需装作不曾知晓此事,静观其变便是。”
蝉衣虽是害怕,但看我镇定自若,也渐渐放松下来,只是朝我垂首道:“那这几日,蝉衣哪里都不去,只寸步不离地守在公主身边。”
我摇头:“实在是不必了。宫中事务繁多,你也该替碧静姑姑分担一些事务。至于我,你觉得我怕过么?”
蝉衣长叹了一口气,像是有些感慨,问道:“公主,你伤心吗,二殿下明明对你那样上心,还发誓你是他的一世良人……却转眼又在你即将嫁去王府时,与兰妃娘娘相会。”
我朝她一笑,说道:“蝉衣,别再多想了。我自己的事情,自有分寸。如今也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这一夜,无风无雨。
晨曦时分,我坐在庭院石榻前,眺望天边日出东方。
金光刺破云层,将阴沉沉的天空撕裂开来,洒下徇烂光芒。蔚蓝的半边天穹之下,人世城皇城绵延千里,万家灯火,观山海江流奔腾咆哮,凝碧的山峦走势险恶,巍峨入云。
蝉衣替我披上披风。
我静静地望着天边,望着晨曦时分的阳光驱散漫天阴霾,金乌跃上天穹,向人间洒下万丈光芒。
这是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才不过几个时辰,碧静姑姑便匆匆来禀报与我。宫里急报,说苏扬瑜胁迫庆贵妃,带着兰妃,昨夜便出了人世城,拿了司马家族的虎符,领了京都的禁卫军,长驱直入,欲要逼宫。
这出戏唱得让望志帝戳手不及,望志帝见禁卫军已被司马家虎符调动,当即震怒。令四皇子苏长陵披甲上阵,龙卫军和司马家族率领的京都禁卫军在人世城内的观山海相遇,短兵相接,声势浩荡,百余里的望江两岸,尽是燃尽的烽火与折断的兵刃。
宫中一片人心惶惶。
望志帝依旧是好好地坐在宫中,该游园便是游园,该审批折子还是审批折子,仿佛那观山海燃起来的战火对他不值一提。
有时候他还会命我过去一同陪他看曲。
望志帝的神色依旧很是平静,除了偶尔有人来禀报他,战况进行如何时,他会稍微沉吟片刻,回答几句领兵布阵的话。其他时候,几乎都是那样神色冰冷地回复。
“这云鼎本该是他的位置,他倒是等不及,朕还没咽气便谋了反。传令下去,司马一族,杀无赦,旁的,老四自有分寸,别再来烦朕。”
我在旁边听得心惊胆跳。
望志帝的眼睛锐利得像是刀,他一眼便看出来我在旁时的神态不自然,半是安抚,半是威胁,淡淡道:“你放心,现如今老二敢拉着司马家造反,早已被驱了皇族籍。你与他的婚约,再不算数。”
我点点头,继续陪着他坐在殿中沉默,唯有戏曲在台上咿咿呀呀作响。
他又淡淡地说道:“我以为将你许给老二,他便能收了心。现如今看来,不过是痴心妄想。”
我不再说话,整个殿中压抑得几乎让人窒息。
沉默了许久之后,望志帝才淡淡道:“这戏不怎么好听,你回去吧。”
这战火燎起一片灼热,比我原先设想的更加骇人。
不过小半个月,四大家族中的兰家竟然也加入了战场。听闻苏扬瑜自立为王,迎娶了兰家曾经入宫为妃的兰瑜为后,得了兰家的支持,当即声势浩荡地再次向苏长陵带领的龙卫军进攻。
这一次,龙卫军在两大家族的鼎力相助之下被京都禁卫军打得节节败退,已退至望江亭的侧面,再后退一步,便是皇城。
宫中的气氛更加沉重。宫中婢女宦官来来往往之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听说宫里的几个妃嫔宫里已有宦官生了怯懦的心思,偷偷卷了财物想要出逃,被龙卫军发现,斩下头颅,高高悬挂在宫门之上。
即便是没有星辰与明月的晚上,站在城楼之上,远眺人世城,也能看到观山海燃起的烽火照亮半方天地。
宫中戏不再唱,舞不再起。望志帝扣押了四大家族的嫡妃,免得事态进一步扩大。
我每日坐在宫中,都等着看,这场烽火到底该如何结束。
再没过几日,宫外又传来了消息。望江亭一战,四皇子苏长陵战败被围,在被敌军抓住受辱之前,拔剑自尽于一线天。
望志帝这次彻底被激怒。
望志帝下了杀令,当即飞鸽传书,让七皇子苏北齐和各部将领率兵回返京都,剿杀叛军。六皇子苏华庭临危受命,领了虎符,当即率兵出征。
苏华庭离开了京都,去往了一线天。
他的前方,是苏扬瑜和司马,兰家两大家族的鼎力相助,是四十万京都禁卫军。
他的背后就是京都,还有我。
所有人都觉得。苏华庭只是一颗棋子,宫中无人可再用,所以望志帝才将这颗棋子抛了出去,当做以卵击石。
听到他率兵出征的那日,我站在宫中,想要越过这高楼万丈,山海奔涌,去眺望这千里战线,兵刃交接,哪怕是尸骸满山,血流成河。
他走了之后,我竟格外地想他。
我想他的脸,想他的笑,想他挂在嘴角那似笑非笑的弧度,想他低低地唤我,云砚。
我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我从未像这样担心过一个人。
哪怕是当年温怀远被逐出宫去,消息全无,我也没有乱了分寸。
可现如今,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做不到。
我吃不下,睡不好,歌舞不再起,箜篌不再弹。
宫中日日有出逃的人,烽火还未燃到皇城,宫中的人便像是嗅到了危险气息的老鼠,没有目的地乱窜,妄想逃出宫去。
龙卫军日日在宫中守候。将那些背了包袱的人斩杀于宫门处,再将头颅高挂在宫门上,以示震慑。
我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其实我很放心他,我相信苏华庭,我知道他可以凯旋归来,和我试一试花前月下,和我试一试白头偕老。
可我情不自禁地担心他。
四下无人的时候,我唤青衣出来,她瞧着我。却始终不肯告诉我苏华庭到底如何了。
这段时间,连青衣的脸上都出现了慎重的神色,整日里如临大敌,不苟言笑。
她说:“公主,你只要在这宫中好好待着便是,殿下那边,他自有分寸。只要你在宫中平安无恙,他自不会有事。”
无论我如何再问,她都不肯再答。
我点头。对她低声说道:“若是他问起我,你便说,我在宫中吃得好,睡得香,还胖了几斤。”
青衣抬起头来瞧我,半晌,脸上带了一丝不忍,低声说道:“公主,你放心,青衣会护你安全。倘若殿下出事,我也会将你送回大业。”
我有些怔愣,慢慢地说道:“也好,倘若我回了大业,至少还能再和我的母妃见一面。”
青衣又问道:“倘若殿下问起公主这些日子在做什么,青衣该怎么答?”
我抬起头,望了望观山海的方向,平静道:“你跟他说,我在想他,每时每刻都在想他。”
青衣愣了一下,继而低下头,却不再说。
后院脚步声响起,似乎是蝉衣过来了。
青衣飞快地站起身,影子一闪,便隐匿于四周。
我本以为来的人是蝉衣,没想到却是碧静姑姑。
她将一袭披风裹在我的身上,低声道:“公主,今日菁华宫里有妃嫔出逃,被囚进了冷宫。”
我“嗯”了一声。
但转眼间,我似乎脑子里灵光一现,低声问道:“冷宫……苏华庭的母妃是不是也在冷宫里?”
碧静姑姑愣了一下,继而点了点头。
我想起那日在探月宫,庆贵妃一时气急败坏时说出来的宫中秘辛,便不由得好奇地问道:“苏华庭的母妃,叫容妃,是么?”
碧静姑姑神色复杂地看着我,问道:“公主问起这个做什么?”
我斟酌着说道:“我听说。容妃和一个侍卫多说了一句话,望志帝便恼怒不已,用铁水封了那侍卫的喉咙,将容妃逼疯。碧静,你是宫里的旧人,这些事情,总归是知道的吧?”
我看着她的脸色,慢慢道:“就算不知道,总该是听过些传闻。”
碧静姑姑神色几乎复杂,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我看着她,心里打定主意,不动声色地说道:“无妨,你知道什么,直说便是。”
碧静姑姑沉吟了片刻,慢慢道:“公主,你说的那些事情,奴婢记得也不太清了。当初奴婢进宫之时。曾经见过容妃一面,她的确是个绝世的美人。倘若与公主比起来,也是胜之三分。”
我有些愕然,据说苏华庭的母亲还是位民女。在大业的时候,我好歹也算是国之绝色。没想到这云鼎的民间,竟然都能拎出来一位比我还胜过三分的人。
但一想,苏华庭这般容貌,要是没有个绝世的母亲,倒也是稀奇了。
碧静姑姑继续道:“容妃出身民间,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户女子。帝下当年年少时游玩人世城,对容妃一见倾心,而后将容妃带入宫中,可谓对她百般宠爱。”
我“嗯”了一声,这些事情,我早已听别人说过。
碧静姑姑端详着我的脸色,继续说道:“后来,容妃一朝失宠,被打入冷宫,得了疯症,除了几位寻常照看的宫女,其他人等皆是近不了身。”
我问道:“她为何失宠?”
真的就是只与侍卫说了一句话,一个便被铁水封喉,一个被丢入冷宫活活逼疯吗?
碧静姑姑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犹豫的神情。
我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碧静姑姑像是狠下心来一般,一字一句答道:“奴婢也只是听说,容妃在进宫之前,就已经是身为人妇,怀胎三月。而后帝下对她一见倾心,不顾容妃的反抗,将容妃的丈夫与族人押入牢中,胁迫她进宫。”
我瞪大了眼睛。
苏华庭还真的不是皇室血脉?
碧静姑姑继续说道:“帝下命人打掉了容妃的孩子,之后迎娶她进宫。容妃进宫不过数月,夜夜承宠,终于又怀上了帝下的孩子。”
我听得毛骨悚然。
真没想过,望志帝现如今冷酷铁血,年轻时竟然是这样冲动而疯狂的一个人。
碧静姑姑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索性将所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容妃不愿怀上帝下的孩子,便偷偷命人送了避子汤给她。帝下知晓后勃然大怒,将宫里的宫人全换了一遍,而后拿孩子的命要挟容妃,若是她不生下来,便要将她的丈夫和族人全部凌迟。
“而后容妃对帝下百般厌恶,但凡看见帝下的脸,听见他的声音,便要恶心呕吐。帝下对容妃的情意日渐冷去,却依旧希望容妃能够回心转意。而后容妃九月临盆之时,帝下匆匆来照看她生产,她却在百般痛楚之时,将帝下身边的侍卫认作自己昔日的丈夫,哭着对那侍卫唤着她丈夫的名字。”
我无言以对。
碧静姑姑长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道:“帝下彻底死了心,他将那侍卫折磨至死,将容妃往昔家人灭门,容妃知晓之后便疯了。”
她说话之后便不再说话。
一时间,房舍内再没人说话,唯有沉默。
我艰难地问道:“那苏华庭他是皇族血脉,为何望志帝还要这样对他?”
碧静姑姑看着我,摇头道:“都说爱屋及乌,反之亦然。”
我拂袖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