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痴

剑痴

时隔十年,白桐再一次回到了这陌生而熟悉的皇城。

云鼎之国,昌盛数百年,财力丰厚,万里疆土。

皇都人世城之中,盛世歌舞,四海升平,箜篌丝竹,不曾断绝。

华穗街外,车水马龙。

华穗街是紧邻着皇城的一道街,长达七百丈,街道曲回婉转,兴盛异常。两侧各是坐落在这里的家院宅邸,若非皇亲国戚,便是富甲一方。

白家的家府便修在这华穗街西段。东临云鼎龙卫军营,北近国辅府,整个府邸极为华美,高楼林立,雕梁画栋,假山流水,花园里,姹紫嫣红,碧湖剪影。

而一场大火,将这里的百亩林景高楼,雕梁亭台,尽数化作了灰烬。

白家的族人,也尽数葬身于此。

一列龙卫军停在了华穗街外。

隔着四重街外的酒楼里,有说书的先生在台上拍板讲书,挑得尽是些史书里捕风捉影的风流野史,历代帝王,床榻之间的雅趣韵事。

酒楼上,卷帘掀起,年轻美貌的侍女,托着菜盘,端着金杯酒盏,如穿花蝴蝶一般,飘摇着身姿,鱼贯而入。

桌上摆满了菜肴,白瓷碗碟里隔着一双瓷筷,碗里夹了一块香酥鱼肉,造型别致,香味淡雅,却不腻人。

白桐垂眸候在一侧。

她穿着一身青色劲装,头上戴着乌纱软帽,鬓发拢起,脸上神色平静。

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个背着巨剑的白衣剑客,望着面前,双眼茫然,似乎是在出神。

苏郁坐在座上,换了一身浅金色的华裳,衣裳华美丝柔,胸口并未有半分图案。

白桐瞧了半响,才在他不经意动作时看见他袖角里露出一片青竹纹路。

想必那只黑眼灵动的锦雀,就藏在他的袖口之中。

白衣剑客生得俊俏,但是从白桐瞧见他那一刻,就发现他一直处于一种瞌睡绵绵的状态。

他背上那把巨剑几乎半人宽,没有属于绝世利器的寒刃光芒,反倒是粗制滥造,仿佛是用最粗劣的石头制成的。

苏郁同他说话时,这年轻剑客也是睡眼朦胧,尽管是在点头,但想必只听了几个重点字眼。

据苏郁王府府上的负责她起居饮食的女官逐月说,这剑客的名字叫做云鹤,是传说中的剑脉后人。

剑脉是天下一大剑派,个个皆是剑痴。上一代剑痴早已在山中归隐多年,这一代剑痴能下山到苏郁王府上来为苏郁做事,倒也算是侧面说明了苏郁的无所不能,手眼通天。

逐月是王府老人,察言观色,谨言慎行。自白桐以幕僚的身份住进襄王府,逐月便领了命令,负责白桐日后一切的起居饮食,还有她居住的房院的安排和行程。

苏郁身边,不乏能人异士。本着作为府上女官的本职,在得知白桐是为乡野散户,不曾熟悉皇都情况之后,逐月便尽职尽责,将如今京都中的颇多事情,还有注意事宜,都逐一告知了一番。

襄王是为枭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一生睥睨天下,不曾做过任何后悔的事情。身边能人异士众多,从不关心来历目的,只需知晓为自己所用,便不再过问。

既然如今他愿意将白桐当做幕僚,便已自信能驾驭她。

自白桐入住襄王府,逐月也不再忌讳她,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今在位的帝下,名叫苏云傲,尊称承乾帝,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和苏郁苏郁,是为同父异母的兄弟。

近十年前,襄王殿下是为弱冠少年,承乾帝却是垂髫稚子。当时上代云鼎帝王痴迷长生道,听信方士,多食丹药,致使而立之年便内外亏空,暴毙而亡。

襄王殿下的母妃和承乾帝的母后是为同宗姐妹,在这诡谲波折的后宫之中共进退,并且恳切教诲自己的皇儿都要守望互助,帮助对方。

而后先帝暴毙之后,留下诏书让最为年幼的苏云傲登基。

襄王殿下是皇子之中一代翘楚,天资聪颖,冷酷沉稳。先帝暴毙那一夜,手足造反,意欲拥皇位,他号令三军,杀回京都,扫清障碍。

承恩殿前,浴血华裳,宣读圣旨,辅佐幼弟登基。

而后,苏郁垂帘听政,把持朝政。众人都揣测,苏郁留下苏云傲,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的把持朝政,而后终有一日,他会除掉苏云傲,坐上那皇位,将这江山拥入怀中。

尽管,他现在虽不坐在那个位置上,但这江山,也是唾手可得。

只是苏郁一连辅佐承乾帝十年,都未曾生出叛乱之心。云鼎风调雨顺,富饶安定,对苏郁的赞扬歌颂不绝于口。

倘若苏郁是想要逼宫,将苏云傲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早在十年前动手时最是轻松容易。这么多年,他不曾取而代之,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无形证明了自己对帝位的漠然。

只可惜,到如今,苏云傲心智成熟,渐渐蜕变成一个成熟冷重的帝王,却不再是当年那个对兄长充满信任的稚嫩幼儿。苏郁把持朝政,早已引起他的不满,而后民间话语偏颇,更是招引他的猜测怀疑,这帝王榻上他人酣睡,实在是教人心生怨恨,如坐针毡。

在京都之中妖物异动之前,承乾帝便已经设计剥夺了苏郁一部分兵权,两人争锋相对,朝堂之上,暗流汹涌。

而后京都中妖物异动,妖司出动。剿灭清除之后,又是天烨城狐妖挖心,风妖吞人,白家羸弱,禁不起颠簸,当即决议留在京都中回报妖司进程。风家和怜家却是得了急令,快马加鞭,奔赴天烨。

就是在那一夜,白家满门被灭。而后一场大火,将白家家府宅邸烧成灰烬。

承乾帝知晓白家被灭之后,当即将剿灭风妖和狐妖,查出白家背后黑手的任务交给了苏郁。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明知道承乾帝挑了这份差事是故意来难为自己,苏郁却还是一脸气定神闲地接过了这烫手山芋。

在某种程度上,白桐的目的和苏郁是一样的。

如今苏郁剿灭风妖狐妖,平定妖物乱象,言笑晏晏地回到了人世城,接下来的任务,便如同白桐所愿,彻查白家灭门之案。

自来到襄王府上,白桐还是头一次随着他出了府门。

在逐月吩咐布置白桐所住的别院那几日,苏郁却是出发去了宫里。

一连几日,他都留在皇宫中。

三五日之后,当白桐几乎要等得不耐时,苏郁那边终于传了令,教她换了衣裳,随他出门。

与他同行的,除了白桐外,还有剑痴云鹤。

对于剑痴这个名字,白桐倒是很惊讶。

在她眼里的剑痴,就跟普通人眼里的天命师一样,该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所以对这个不停打瞌睡的剑痴,白桐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苏郁街头伫立,挑中了这么一家酒楼,鲜衣怒马,翻身下马,裹着一身凌冽寒风,不由分说上了二楼包厢。

这酒家开居闹市,里面来来往往的人都是些市井闲散,瞧着他的衣着打扮不像是一般人,但是也并未将他认出来,只是有些眼力见,不由自主地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路。

里面招待的人似乎也不认识他,隐约知道他是个大人物,却不知道来头,只得摆出十二分客气,小心翼翼地陪送上了楼。

苏郁身后,白桐和云鹤紧跟着他,毕恭毕敬地上了楼。

这间包厢靠着窗,楼下,是临近的街道,商贩叫卖,行人络绎不绝。而包厢下,则是一个讲书的台子。

对于白桐的男装,苏郁似乎漠不关心。

他一眼看破白桐是女子,却对她掩藏身份的动机毫不在意。襄王府素来自由,笃信好钢用在刀刃上上的道理。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非必要时有所指示,王府里这些门客平日好吃好喝重金供着,待到用时便个个是抛头颅洒热血,杀人放火无所不用其极,门风虽散漫,却对苏郁死心塌地,由此自成一派。

苏郁在府上最放心的人,便是云鹤。

据说云鹤的父亲曾经是一个铁匠,当年西南大旱,带着全家老小流落京都乞讨,承蒙襄王殿下的恩情,在灾荒里活了下来。

云鹤便是那铁匠的儿子,生在打铁庵里,自小是个剑痴,每每抱着剑都会痴笑。而后铁匠知晓云鹤不同寻常,便将他送去剑脉神山,让剑脉高人收留了他。

铁匠为了报答苏郁当年救命之恩,数年前听闻云鹤即将学成,当即去到剑脉神山,不惜为剑气所伤,也拼死爬上山巅。他同云鹤师傅说,要云鹤日后学成归来之时,必须答应苏郁一个要求。

只要帮苏郁达成这个要求,云鹤就可以回归自由。

云鹤下山报恩,来到苏郁王府。苏郁听到云鹤的话,思索了许久,却是朝他翩然一笑,神态清冷如寒夜白霜:“本王没有什么要求,你自己回山上去吧。”

云鹤是为剑痴,除了对剑道狂热,其余时候整个人都有些痴傻,听了这话,当即二话不说转身离去,真是傻愣愣地就回了剑脉神山。

回到山上没多久,云鹤就被他的师傅用扫把撵下了山。他灰头土脸地回到了苏郁王府,就在外面干等着。

云鹤的师傅最是恩仇分明,当年他给云鹤取名,便是盼望他如云中白鹤一般,洁身自好,不沾凡尘。只是这恩情未报,他就不该带着尘缘回到焚香清静的剑脉神山。

云鹤最初下山时,他师傅以为他是下山报恩,心想着这报恩也算是好事,将他打扮得光鲜体面,穿着锦衣华裳,佩着绝世神兵,风流潇洒地下了山。

而后云鹤回去之后,他师傅大怒,将云鹤撵下山,让他穿的一身破烂,蓬头垢面。云鹤憋屈得紧,去到襄王府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便整日站在门口。

苏郁王府上的人将他错认为要饭的乞丐,苏郁一时也没有认出他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觉得他像个门神一般直挺挺地站着,觉着有趣,还特意在他面前扔了一锭碎银子。

云鹤自小便是有个症结,但凡有人问话,他能作答。但是要是与人交谈,让他先发问,自己的舌头就像是冻住了一般,怎么也做不了第一个开口的人。

没有人同他说话,他就说不出一句话来。

眼瞧着苏郁从自己面前经过,云鹤是憋红了脸都讲不出一句话,半响才弯腰俯下身,尴尬地捡起那枚碎银子,揣在怀里。

云鹤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想明白,兴许是自己变了衣着打扮,让苏郁没认出自己的身份来。

可惜那枚碎银子已经被他买了肉包,全下了肚。云鹤愁苦得紧,闲来没事,学着那训虎师,就在街上卖艺。他又不肯说话,只能下苦力,手劈山石,做了一把巨剑,整日里表演舞剑。

看得人倒是挺多,可惜丢钱的人寥寥无几。

攒了大半年之后,云鹤才有钱进了绣坊。

天不亮,他便穿着光鲜亮丽地站在了苏郁王府门口,背着那把山石做的巨剑,手放在兽头铜环上,敲得大门砰砰作响。

府邸上的门卫吓了一跳,出门来瞧。云鹤红着脸,也不作声,就是把自己第一次下山时穿着的白衣锦袍撩起,像个衣架子似得,转来转去展示给他们看。

几个门卫还以为他疯了。

而后苏郁知晓了他这事情之后,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将他以贵客之礼迎进了襄王府。

云鹤固执地要来报恩,苏郁也见识了他的一根筋,倒也不再说没有要求的话,任由他在府邸上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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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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