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施主请自重
“诶,我看啊,这人应该是坏了脑子,好不了了,不如趁着还有一口气儿,直接抬到街上去,否则......”
“馊叔,做人怎可这般不讲侠义,我鹿师叔好歹也为镇里出过力的。”
“我说侠客啊,脑子真是个好东西,你能不能别逮着谁都能认同门啊?你打小就这么个毛病,我都不愿意说你,从六岁就开始跟在那些行脚商人后头,给你块饴糖,就能哄的你叫师叔,叫师伯的,前几年明明好些了,怎么如今又犯病了?”
“鹿师叔不一样!”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不要吵了,现在只说人该怎么处置?我看......老板娘?”
“嗯......要不,再等一天?不,再等......三个时辰吧,要是到时候还不醒,也就怪不到我们头上了。”
鹿慨乔不明白,一天和三个时辰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反正他昏迷不醒,又不能吃喝,左不过继续把他扔在柴房里放挺就完了,又不耽误什么事,至于这么绝情嘛。
再说,他自己也想醒啊,可脑子里头清醒,奈何就是睁不开眼睛,身体不听脑仁儿指挥,光能听见这群人叫唤鸟似的,每日一次聚在他脑袋顶上,叽叽喳喳一阵。
这其间,他被人扎过银针,扒过眼皮,掐过虎口,好像还有人挠过他的脚心......
他们想让他醒,他自己也想醒。
三天了又,可他这不是就是醒不过来嘛。
好烦。
那夜没头没尾的举着带黑符纸的匕首插向花大夫的过程中,他就失去知觉了,整个人陷入了一片浑浊的迷惘中,隐隐约约的恍惚知道,似乎是定住了花大夫,再后来天亮了,耳中重新灌入了正常的人声。
有人赶来将他搬回了客栈里,也试图唤醒救治他,但没什么效果。
他一直在留心的听,听有没有人聊起小白的情况,可始终一个字都没能如愿听到。
最多就是陈瞎子往他脑门儿上贴了张什么玩意儿,后来还神神叨叨的烧了灰,想要混在水里哄他喝时,低声嘀咕着,“虽然定住那人都是靠了我的黑符,才使整个镇子化险为夷,但你......勉强,此行算你半分的功劳吧,可你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倒把这半分的功劳也抵冲掉了啊。”
行吧,我就是你们眼中妥妥的工具人,鹿慨乔忿忿,只想问小白的情况。
脑子里不断有些与原本记忆相互矛盾的画面和声音,甚至连不成线条,只有断断续续的画面,一闪一闪的往外蹦。
每当他想要更深入的探究一下,那些蛛丝马迹却又立马就隐匿起来,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鹿慨乔按照自己的理解,总觉得就像是有人将他此刻这具身体的记忆芯片给拆除了,可他除了接受,还能能么样呢?尤其是脑海中每每有人叫他的名字时,“鹿慨乔”三个,仿佛瞬间便将他强行拖拽进了一个主观视角里,忍不住把自己的心态也带入了进去。
这些天了,他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很大程度上是他不愿意面对这样的局面——他的理智不断的在和体内的另一个意识对抗着,大声疾呼这一切和我没有关系!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我是要回那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去的!
脑袋分成了左右对峙的两个阵营。
另一侧的辩手席毫不犹豫的站起一个选手来,告诉他别逃避了,你就是你,全部都是你,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脑袋上方清静了很长时间。
迷迷糊糊间,原班人马又聚拢了过来。
“时间到了啊,他还不醒。”
“就扔街上不好吧?若是腐臭了,还会招苍蝇,我看还是让便宜师侄给背到山上去,选个风水好些的山穴树洞之类的地方。”
“山穴树洞,怕会遇到野兽吧?最近山上的野兽好像都挺不挑嘴的。”
“那要不弄块舢板放水里,顺流而下,飘到哪里算哪里,都是他自己的缘法。”
“我看行,水葬好,调调也够,再给他周围摆上一圈鲜花......”
“我师叔还有气儿呢!葬什么葬!”
话题越来越偏,七嘴八舌越来越热闹。
鹿慨乔感觉自己脑浆都要泄汤了,心口梗了一下,一口气没上来,憋得直接翻了个白眼,愣是把眼皮给瞭开了。
柴房里的光线原本就昏暗,倒也没用太多适应的时间,他木然看着脑袋顶上那几个还在口沫横飞商量着把自己扔哪里合适的一群人,真想一个个的按顺序夹在自己胳膊底下爆锤一遍!
谁还没有一颗玻璃心啊真是。
内心正荒凉呢,就不能体现一下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嘛?
馊叔正争辩在裉节上,瞥了一眼鹿慨乔,直接扯着他的胳膊,大声说:“都别说了,让鹿老哥自己决定,想要怎么葬比较好,嗯?”他无限期许的望向鹿慨乔,目光雀跃的说,“哪个的想法能比过我?你自己说,做个巨型的纸鸢火灯,把你挂到天上去天葬,是不是......”
“天爷......”徐侠客半张着嘴,看着鹿慨乔愣了半天。
馊叔也反应过来了,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一口咬在了舌头上,眼泪都下来了。
老板娘倒是风韵依旧,掐着腰睨了一眼,声音轻飘飘的说:“眼儿都睁开了,还葬个屁!散了吧,真是。”说完摇着柳叶腰就一马当先的甩门走了。
“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啊,老哥哥,看我,看我,”馊叔张着五指,在鹿慨乔眼前猛地一张,又一收,“都是幻觉哈,那什么,你先歇着,我就不打扰了,改天再带松饼来看你。”说完窜的比被踩了尾巴的猫还快。
“诶,你慢点儿,你腰带扣子挂我袖子了!”陈瞎子自己捏着袖子头,蹭着馊叔的衣摆,也飞了出去。
论真情实感还就属徐侠客了,他一张四方脸上都是实实在在的惊喜,一下扑在鹿慨乔的腿上,吼道:“师叔,你可算醒了,真是让师侄好生担心!”
“好说,好说。”鹿慨乔一脸便秘的抬手摸了摸他的方脑袋,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的厉害,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吞了一把刀片儿,有点儿为难的说,“能不能给我拿碗水?”
“诶,我这就去!”徐侠客抹了一把舒润的眼角,雷厉风行的奔出去舀水。
鹿慨乔看着乌黑的屋顶淡淡的叹了一口气。
人在迷局中,如行在湍急的险滩上,他绕着危险,危险却紧咬着他。
那凄厉的声音总是在耳畔环绕不去:鹿慨乔,你的因果来了,它们追着你来了......
没什么更好的法子了,想要规避风险,就不得不掌握主动权,要做到哪一步他还没有个成算,可再如眼下这般坐以待毙只怕是不行了。
原本还以为是奇幻短途观光,结果一不小心还弄成了深度游。
鹿慨乔又叹了一口气,真是恨不得把一辈子的气都攒成一口给叹出来了。
“师叔,喝水!”徐侠客双手捧着一个比脸还大的水瓢跑回来。
鹿慨乔接过来,直接探头喝了一口。
一股清凛的感觉滑过喉咙,沁入脾胃......活着的感觉真好啊。
一口水,一次呼吸,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更能证明一个人活着的具象感受了。
拿定了一个无奈的决定,心里慢慢也跟着踏实些了,就是有些前途渺茫的惶惑。
鹿慨乔捧着水瓢发了一会儿呆。
“你再喝点儿啊?”徐侠客又小声催促了一句,说完顿了顿,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了,“我都听说了,我被蛊惑之后,还是师叔你不计前嫌,将我背回客栈的,师叔如此对我,我必然也不会辜负师叔,咱们以后叔侄同心,两肋上见!”
鹿慨乔的意志其实还有些不得不妥协之后,又被迫直面了冷酷现实的涣散和消沉,对眼儿的望着近在迟尺的水瓢,下意识问着心里最惦记的问题:“你要是记着我一丁点儿的好,就实话告诉我,小白怎么样了?是受伤了,还是好好的?”
“小......白?”徐侠客顿了顿,尴尬的挠了挠头顶,“师叔说的这人是谁?我实在没有听过此人。”
鹿慨乔一阵无语,动作没变,无波无澜的说:“这是你们新商量的口径?”
徐侠客眼神一阵闪烁,“我实在是不知道师叔说的人......”
“师侄啊,我也不难为你了,”鹿慨乔说,“我换一个问题啊。”
“好!”徐侠客立马来了精神。
鹿慨乔问:“你觉得我傻吗?”
“啊?”徐侠客愣了愣。
鹿慨乔的眼神重新聚了焦点,抬头稍微离水面远了一些,看见柴房漏缝的墙板旁边暗了一下,一个白色的身影快速的从门前走过。
鹿慨乔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阔步追出去,兜头让猛烈的日光晃的差点儿瞎了眼,眼皮紧紧眯着,只靠一片虚影的位置,抬手往前一搂,拽住了一把软绵绵的袖子。
身后徐侠客好像追了出来。
鹿慨乔眯着眼高声质问道:“没听过这个人?嗯?那你告诉我这是谁?白日见鬼了啊!”
他用手遮在眼下,勉强睁开了眼睛,心里却猝然升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袖子居然不是袖子,而是一片棉纱的袈衣。
鹿慨乔的视线顺着手中的袈衣一点点往上瞧——逆光里,对面那青年人俊朗的侧颜像是给勾上了一条熠熠闪光的金边,只是那头顶......是不是也闪亮的太过了些?
“咳咳,”徐侠客嗓子像被卡了一团鸡毛,“师叔,这、这是客栈投宿的客人,是名云游法僧。”
还没等鹿慨乔说什么,法僧已经毫不客气的扽回了自己衣角,蹙眉冷声道:“施主,请自重!”
鹿慨乔暗暗捻了一下手指,觑眼盯着那法僧眉心的一颗红印,心想小白诶,莫不是,你也觉得我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