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此身何处
鹿慨乔在客栈留了下来,留得不明不白,留得憋憋屈屈。
老板娘没有给他个“名分”,连个说法也没有,他甚至都开始有些怀念腰上被捆着铁链子的时候了,如今看起来,反而更像一个能让人挺起腰杆名正言顺留下来的理由。
所以说万事万物都得辩证的看待,一点儿不假。
徐侠客帮他把柴房打扫了一下,用苫布钉住了缝隙过大的屋顶和墙壁,还拖了张缺了一条腿的竹床,拿几块青砖搪住了,其实不搪也没事,鹿慨乔试了试,睡不着的时候换换身体重心,这床就能摇的跟船一样放荡不羁。
陈瞎子装模作样的给他卜了一卦,极尽谄媚恭维之能事,说他将来必然能鹏程万里,出人头地。
他回了个“呵呵”。
馊叔提了一串新出炉的吊脸松饼过来,还好心的给他一个个悬吊在了房外的檐子下头,说让他解闷儿玩,别说,那一张张挤眉弄眼的小脸儿,立即叽叽喳喳的比养只鹦鹉还闹腾。
鹿慨乔一开始看着有点儿闹眼睛,有点儿风吹草动的就打寒战,后来不知道是麻木了还是习惯了,也许是闲大发劲儿了,也敢凑到松饼底下,逗鸟似的教它们说话唱歌了。
就是老板娘的态度啊,真是让人尴尬。
一开始他也矜持着不往客栈前头凑,也假模假式的瞭着老板娘进了后院,就赶紧着一猫腰钻回柴房,跺着脚唉声叹气的说:“要不,我还是离开吧!唉,要不,我还是浪迹天涯去吧!”
他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凑在门缝一看,哪还有老板娘的影子,从距离和时间的比例来计算,多半是老板娘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转头回了前头客栈。
真真是不给人留一点余地了!
但一日两餐的馒头还是会照例让徐侠客给他送来的。
鹿慨乔原本就不水灵,老胳膊老腿儿的,再一天到晚见不着瓜果梨桃,光啃干馒头,时候长了这排泄系统都受不了了。
这么难以启齿的话题也是实在说不出口。
鹿慨乔只能搂着徐侠客的胳膊哀嚎。
“咋了师叔?”徐侠客不明所以。
“说不出口啊。”鹿慨乔哭道。
“你我同门,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照直说就成啊!”徐侠客忙说。
鹿慨乔老泪纵横的说:“师叔需要补充维生素啊,膳食纤维啊,钙铁锌硒啊,我......”
徐侠客一抬手在他脑门儿上摸了一下,“师叔,你也没发热啊,怎么说上胡话了?”
鹿慨乔搬开他的手,恶狠狠的说:“我要吃菜!吃肉!”
“那就......吃啊,”徐侠客张了半天嘴,才错愕的说,“每日开饭,都是带了你的份的,可你一直不肯出来,我们都还只当你心情不好,不愿意和大家一块吃饭呢,又拿不准你的喜好,所以才只给你馒头。”
鹿慨乔没说话,照着胸口给了徐侠客两拳。
再到饭点儿,他鼻子尖一动,就溜达到了客栈前头,试探的坐在桌角,眼巴巴的看着桌上五颜六色的盘子,恨不能用眼神把所有的菜色都打上自己的专属标签。
“看什么看?加副筷子啊,没见又多了一张嘴啊?”老板娘目不斜视的来了一嗓子。
陈瞎子笑眯眯的捋了一下自己嘴唇上的两撇山羊胡子。
徐侠客屁颠屁颠的到旁桌的筷子桶里掏了两根竹筷出来,两手捧着递给了鹿慨乔。
鹿慨乔一口红烧肉下肚,竟然有了种能立地成佛的错觉。
但也就是这一通风卷残云,让他留下来的方式,显得分外的不明不白。
平日里除了偶尔帮着扫扫院子,劈劈柴之外,他的功能基本和徐侠客撞型,让他很为自己留在客栈的合理性心生质疑。
当然了,支撑他硬扛着尴尬前行的,就是持之以恒的调戏小白这一件事了。
整个客栈里的人,都跟脑袋上挨了一棒子似的,集体装失忆否认小白的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暂住在这里的四方行脚云游的法僧,柏仁师傅。
鹿慨乔人在屋檐下,只好表面妥协。
可心里比谁都明白,柏仁分明就是小白,绝不会有错。
和禁言的小白不同,柏仁能说能听,却眼盲不能视物。
所以平时大半的时间,他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默诵打坐,鹿慨乔飘忽的身形,愣是能隔上好几天,都见不着柏仁一面。
正所谓穷则思变,活人还能叫内啥给逼死不成?
“诶,徐师侄,徐师侄,我来,把斋菜给我,我送上去!”鹿慨乔小跑着拦住了徐侠客。
徐侠客一脸为难的看看他,“师叔啊,你都被扣一身菜汤多少回了,怎么还要去啊?”
“我这是动心忍性,忍人所不能忍,自我磨练的过程,拿来吧你!”鹿慨乔满嘴胡扯,就上来生抢。
“等等,师叔,等我拿笔记一下!我派精髓,我派真谛......”徐侠客撅着屁股就往柜台前去扯纸。
鹿慨乔垫着脚快速窜上了楼。
柏仁的房间没锁,房门斜开着,有巴掌宽一条门缝。
鹿慨乔腾出一只手,抻了抻衣服,清了清嗓子,才轻轻推开门迈腿走了进去。
托盘里是一碗白米饭,一碗草菇百合烩木耳,勾了芡汁,闻着挺香的。
房间里正焚着一支素香,素淡中哑哑的清甜,倒是和小白......柏仁的气质很契合。
鹿慨乔把饭菜放在了屋里的小圆桌上,刻意的咳嗽了两声,才弯腰看屏风后头在蒲团上打坐的柏仁。
实话实说。
无需任何装点,如今更是连三千烦恼丝都没了,仅仅一条无色的袈衣披身,柏仁毫无疑问是清俊好看的。
鹿慨乔的视线在他身上扫过了几轮,慢慢也似受到了素香的影响,心里轻飘飘的开始有些走神儿。
他已经知道法僧是什么意思了,徐师侄告诉他,如今天下皆信奉圣象神祖,各地供奉的庙宇广厦无数,圣象三百年出坛预言一次,启示天下未来三百年的生道轮衍。
一开始,庙宇中的僧侣会奔走四处,替圣象传布预言,解众生疑惑。
后来渐渐的,也会做些超度法事、除祟除秽、行医救病的事情,在民间的地位很受尊崇。
鹿慨乔对这个不太感兴趣,听天书一般。
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小白那晚对抗招厄阵时,到底发什么状况?
如果虚耗和负伤能使他移形换体,无缝连接成了一个叫柏仁的全新的人,那......他鹿慨乔是否也能如法炮制一下?
先不说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里去,哪怕只是在危急时刻用来保命也是好的啊,哪怕只是给他换个鲜灵点儿的“壳子”也是好的啊。
他两眼紧盯在柏仁那颗饱满圆滚的光头后脑勺儿上。
总觉得脑中那句凄厉的问话:鹿慨乔,你愉悦吗?
听上去,像极了小白在山上曾经问过他的那句:鹿慨乔,你后悔过吗?
像不像?
语态,意境......
简直异曲同工啊有没有!
不是他多心,要怪只怪这世界万事万物都太过诡异,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他都迫切的需要一个明确的解答。
柏仁入了定,身体纹丝不动。
鹿慨乔还记得在山上时,每当看见圣象的简易石塔,小白都是不留余地的一脚飞踢,那不敬的态度里,可是藏着深深的怨念的。
他不信区区几天,就能让一个熊孩子转了性子。
装嘛,谁不会似的!
鹿慨乔从怀里摸出一个四方的小木片,上头是他自己按照记忆,划刻上去的圣象头像。
他蹑手蹑脚的把小木片放在柏仁搭在膝头的掌心里。
柏仁掌心微微一动,顿了顿,才用指腹沿着木片上的纹路细细的捻动了一遍,随后五指收紧,木片被捏成碎渣,顺着指缝簌簌落到了白色的袈衣上,“施主,你真的很......无聊!”
鹿慨乔赶忙讪笑着上前,用手轻掸着柏仁衣服上的木灰,“原本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啊,这不是为了让你和你的新身份更贴近嘛。”
柏仁躲开他的爪子,站起身抖了抖袈衣,就干净了。
鹿慨乔跟在他身后,好半天才怯怯的叫了一声:“小白?”
柏仁面无表情的摸到了圆桌旁,坐了下来,没有理他。
鹿慨乔这些天无所不用其极的骚扰着柏仁师傅,能用的损招都用过了,还试过趁对方沐浴的时候偷袈衣这种下三滥的招式,好悬没让柏仁直接从楼上顺着窗户把他扔出去。
关键是,这些招儿都没用。
他是真的有些气馁了。
甚至有些想不明白,怎么在山上的时候,两人之间明明已经培养出几分真情实感的默契了,关键时刻小白还救了他,可怎么换了个身份身体,这关系居然一下子就生分到令人发指的境地里去了呢。
毕竟心理上,他和小白也算共过好几次生死了,总觉得对小白的信任感和亲切感,比这里的其他人都强些的。
此刻猛地再一瞧柏仁那副冷冰冰的狗样子......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委屈里带了几分灰心。
柏仁慢条斯理的用完了饭菜,侧耳听了听,居然没听到鹿慨乔离开房间的声音,不知道这人还要耍什么把戏,警惕的轻声问了句:“施主?”
“嗯?”好半天,才得到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回答。
柏仁轻轻咬了下嘴唇,犹豫了一下,才问:“你......哭了?”
鹿慨乔没哭,只是坐着坐着有些困了,暗戳戳打了个滔天的哈欠。
但他情绪确实有点儿低沉,索性将错就错的没吱声,还添油加醋的吸了吸鼻子。
柏仁静默了几秒,微微朝着身后偏过些身体来......他能扛得住鹿慨乔那些幼稚低劣的戏耍,却对对方如此示弱,有些难以招架,微微清了清嗓子,摸索着站起来,慢慢走向鹿慨乔的方向,迟疑了半天,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鹿慨乔接了过来,在手里展开看了看,见没什么的特别的地方,顺手打了个结系在了手腕上,仰头继续看着柏仁。
他的眼睛要是个摄像头,那眼下这个角度还真是个拍照的死亡角度,没想到柏仁的颜竟然能生生扛住。
柏仁的皮相看起来,应该也不过二十岁的样子,无论是少年的模样还是青年的模样,都比真实的鹿慨乔年纪小。
有个叫良心的东西,悄无声息的鞭挞了他一下。
他叹了口气,正想说算了,是我错了,我没哭,逗你呢。
“算......”
“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他开口的瞬间,柏仁几乎与他同时开了口,还伴着一声低低的叹气。
这是柏仁脑袋里哪根弦搭错了?还是他鹿慨乔的水逆期结束了?
鹿慨乔还沉浸在震惊里。
柏仁脸上却有些不自然的羞恼,等了好半天不见回应,转过身厉声道:“到底问不问!”
“问!”鹿慨乔一个鲤鱼打挺窜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