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往日荣光
常奎元喝了口水,平复了一下喘着的粗气,方道:“年青人啊,要说老吴这个人,我是信的。这几年中,他是唯一一个还会拐回头来找我讨论这个蓝印花布工艺的。我听得出来,他是真懂,也很想复原这个技术,而且人家一分一毫的东西都不要我的,我说给他都不要!你说,我不信他信谁?”
陈思顺眼前一亮,急切地道:“这么说,您老答应了?”
常奎元看着眼前年青人着急的样子,摆摆手示意他定一定,缓缓道:“年青人,你把事情想简单了。如果复原蓝印花布技术这么容易,我和老吴不早做了吗,哪还会等到现在?”
“那是?”思顺问道。
“蓝印花布这个东西,你说它好做它也好做,无非是往白布上套上花版,刷浆染色,最后刮灰罢了。你一路走过来应该也看到了,这溪头村家家户户谁没几件蓝印花布的东西?”
陈思顺回忆起一路进村的所见,不由点了点头。
可常老喝了口水,接着说:“但你觉得那样的东西能见得人吗?那只是乡下妇女们嫌白布不好看,染点颜色而已。蓝印花布蓝印花布,可不只是染上蓝花的布!”
陈思顺听了这番话,简直如醍醐灌顶。可不是么,在学校里看到吴老展示出来的那些蓝印花布精品,还有国外那些蓝染作品,简直可以称作艺术品,而溪头村晾着的那些,恐怕只能乡里人自家穿,放到外面买都没人去买。
“蓝印花布可不只是染上蓝花的布”——常老不愧是最后一任大工匠,说得太精辟了。
“那……常老您的意思?”陈思顺心下不由得一阵忐忑,自己果然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常老看看思顺的样子,哈哈一笑,道:“年青人,别灰心,我先让你看点东西再说。”
村长在旁边一听,眼睛都亮了:“我说七叔,你果然还有宝贝攥在手里。”
常奎元瞪眼看着村长,喝道:“你还不走,等着挨雷呢?给老子滚蛋!”
支书灰头土脸地被赶走了,常奎元还专门跑去屋外把院门给锁了,这幅神神秘秘的样子着实勾起了陈思顺的好奇心。
常老回到屋里,朝陈思顺招了招手,带他进了内屋。
屋里空空荡荡,没有几样摆设,一张床、一个大衣柜就是最重要的家具。
常老蹲下身,费力地从床下拉出了一个大箱子,箱子是樟木的,古朴厚重,以前的人家如果有条件,都喜欢樟木的箱子,因为樟木隔潮防虫,最适合保存东西,而面前这个红漆斑斑驳驳,看上去显然年头不小。
陈思顺站在旁边想帮手,被常老挥了挥手阻住了,倔强的老人转开箱子上的两个锁扣,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箱盖,里面的物件终于呈现在了陈思顺面前。
箱子里的东西分两摞整齐地摆放着,一高一矮,高的是叠得规规整整的一大叠布匹,都是蓝印花布,矮的一摞是一张张纸片,纸片颜色暗黄中泛着油光,屋里光线有点暗,看不清具体是什么东西。
常老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倔强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丝的温柔,双手一样样地摸着箱子里的东西,微微发颤,半晌不曾发话,一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思顺看着常老的激动的样子,若有所思,只是静静地陪在一旁,也不去干扰。
良久,常老终于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身来,伸手从高的那一摞里抽出了一块布,猛地站起身,双手一扬抖了开来。
陈思顺只感觉双眼一花,一副绝美的画面呈现在了眼前。
这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蓝白二色组成的花纹繁复而又流畅,绚丽的蓝色并没有因为时间的关系而发生半分暗沉,在常老的抖动下如一片翻滚着的海洋。
细看去,布匹上的纹样精雕细琢,栩栩如生,有飞舞的蝶、嬉戏的鱼,有微风中的鸟、草原上的鹿,有摇头摆尾滚绣球的狮子、籽实饱满让人垂涎欲滴的石榴,哪一幅画面都生动喜人。
蓝与白之间泾渭分明,并没有发生哪怕半分的晕染和模糊,但两种不同的颜色却又和谐融洽,方寸间浑如一体,当真是做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看着面前的年青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常奎元得意地哈哈大笑,笑声把陈思顺从失神的震撼中给惊醒了过来。
陈思顺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嗓子眼发干:“常、常老,这就是咱们传统的蓝印花布工艺?”
常老骄傲地点点头,道:“对喽,这才叫蓝印花布。叫你自己说说,村子里头晒的那些东西,能比的了吗?”
陈思顺无言地摇摇头,比不了,怎么可能比的了,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好么?晾晒的那些东西,思顺也看了,不说图样简单粗陋,印染工艺也极为粗糙,晕色、偏色、色彩不均等错漏比比皆是。
真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常老此时忽又叹了口气,一瞬间竟似显出了些颓然的样子,摇摇头对陈思顺说:“小伙子,你现在知道复原蓝印花布技艺有多难了吧?”
陈思顺忽然记起了什么,尴尬地接口道:“常老,那个……聊了那么久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姓陈,叫陈思顺,您喊我思顺或者顺子都行。”想想也是苦笑,这倔老头子性格跟炮仗一样,从见了面就没消停过,对着支书不是骂就是打,一路带着节奏,到现在自己才想起来自我介绍。
接着,陈思顺不解道:“您身为大工匠,难道还不懂这蓝印花布的技艺吗?”
常老摇了摇头,苦笑道:“难呐,思顺。想当年,在蓝印花布贸易最盛的时候,整个南通先不说,光是这海靖县,大的染坊就有五家,小的多如牛毛,哪一家哪一户要想立住脚吃这碗饭,能不掌握点独到之处?这蓝印花布的工艺流程,除开织布不算,有九道大关,六十四小步,指着它吃饭的工匠们海了去了,要想扬名立万,哪个手里头没点绝活?”
常老随即一指旁边的那摞黄色硬纸片,说道:“光说刻板这一道大关,就有选纸、裁切、裱糊、勾样、镂刻、打磨、上油这么多小步,刻制方法还分蓝底白花阴刻法、白底蓝花阳刻法、蓝白底组合刻制法。你说说,这是一个人能全部懂得了的吗?”
听着常奎元老先生如数家珍地介绍蓝印花布的历史和技艺,陈思顺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我的个乖乖,遥想当年的盛况,真是让人心驰神往。
转念又一想,日本人从中国偷师都能偷出个举世闻名的蓝染技艺,那蓝印花布技术能简单才怪了。
不过面对困难,陈思顺并没有退缩,常老开始的时候展示给他的那匹蓝印花布给了他太大的震撼,这样美好的东西堪称国之瑰宝,坚决不能让它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