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夺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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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军大破转马关后,天下为之震动,北凉余下的各州郡皆望风而降,焉军一路长驱直入,到了凉国王城——古琉城下。坐镇坠雁关的卫鸯收到捷报,得知孙牧野出谋奇袭玉犀,以五千兵全歼转马关三万凉军,大喜过望,向信使笑道:“朕提拔虎蛮儿时,百里将军不服,说朕凭自家好恶,意气用人。现在虎蛮儿给朕争了气,百里将军还有何话讲?”军报又呈,凌公良将军殉国,旗下一万一千士兵失了主将,请卫鸯定夺。卫鸯思索了片刻,将凌字营划分两部,五千兵由凌公良的副将将之,另六千兵划给了孙牧野。
那信使回到前线,将卫鸯的话如实向百里旗转达了,百里旗不甘示弱,再上书道:“孙牧野骁悍果烈,有其父风。若为正,是国之爪牙;若为祸,必难以钳制。陛下主张重用,是思及前者;臣主张慎用,是虑于后者。君臣谁是谁非,十年后再断。”
卫鸯接书看了良久,叹道:“百里将军还记着孙崇义的罪殃,不肯释怀。朕早已赦免了孙牧野的连坐之罪,而在百里将军的心里,孙牧野怕要永远为其父连坐下去了。”
卫鸯又在坠雁关等了两个多月,却等到焉军五次攻城不破的消息,他怕久不回朝,皇城生变,心中急躁,道:“古琉内无存粮,外无援军,城孤而兵疲,为何夏尽秋至还拿不下!”
左右道:“古琉若破,举国覆灭,凉贼陷入了绝地,自然殊死抵抗。从来打骄兵易,克哀兵难。”
卫鸯皱起了眉。劳师袭远,士气三鼓而竭,军队已经不复最初的斗志了。他在中军帐内左右踱步,苦思激将之法,忽而心生一计,道:“博郡宋氏,在凉称王两百三十年,传位十六代,朕听说那甘露宫前的宋氏王旗从不曾换,号称‘一旗立百世,一姓治万民’,好生骄狂!传旨:今围古琉城有四军四将,先夺下北凉王旗者,其人赏百金,晋升三级;其主将拜后将军,封万户侯!”
原来大焉例循旧制,武将以前、左、右、后四将军为尊。十年前大焉经历了那场空前的浩劫,北凉、东洛、南荆、西项相继进犯,国土沦丧十三有六,后将军、右将军皆战死,前将军、左将军引咎辞职,四将军位已空闲了十年,因此当卫鸯的圣旨传到前线,群情振奋。
古琉是民不满十万的小城,四面只有四座城门。当时,主帅百里旗领两万兵,驻于南门主战场;陈纪俞领一万两千兵,驻于西门;杨庶民领一万两千兵,驻于北门;东门外有大河横流,地势狭窄,卫鸯钦点孙牧野代行主将之职,领七千士兵驻扎。
百里旗的亲兵任杰听见圣旨很是不满,向百里旗道:“虽分了四军四将,统帅却还是百里将军,任哪部兵夺了旗,都该计将军的首功。后将军之位是从二品,论功勋资历,全军上下,除了将军,谁有资格得?”
正巧进帐来议事的陈纪俞听见了,笑道:“纪俞是百里将军的旧部下,不敢与将军争功。破城之日,假使纪俞之兵侥幸得了王旗,绝不僭越,必献给将军。”
百里旗道:“王旗立在那里,五万士兵,人皆可夺,又不是文士书生,讲什么推辞谦让!陈将军若夺旗封侯,百里旗第一个来敬酒。”
陈纪俞又道:“南门、西门全是雍州兵,谁夺旗,都算家里事;倒是北门杨庶民的芦州军,别州别部的兵马,自然有他们的打算;那东门的孙牧野,虽然是雍州兵出去的,却未必买我们的账。这两边,将军不可不防。”
百里旗听了陈纪俞的盘算,心中暗道:“圣上这道圣旨,原是为激励我等奋勇攻城,想不到却让同仇敌忾的将士起了逐利之心。破城之后,免不了一场自相残杀,圣上可曾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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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孙牧野没想到的是,兵少战场狭的东门,反而成了战事最频繁的地方。城内凉军认定东门焉军是最弱的一支,数次出城冲击,试图突围。五月初二,两万凉兵突破了乌羌河边的防线,向东北而逃,孙牧野领着骑兵在无垠的芦苇荡里一路追击,将凉兵分割几截,逐一击破,一半凉兵被迫逃回古琉城,一半凉兵被赶进乌羌河,满城军民都知晓了孙牧野的名字,到了困顿无望时,城内开始悄悄流传一句话:“耻降百里,愿降孙郎。”
这日孙牧野起得比别人都早,坐在辕门边拿一块磨刀石磨刀,片刻后见炊兵们出了帐,在营地中央升锅点火,淘米切菜,再过一会儿,士兵们都起了,围过来把锅中看了看,道:“怎么又是菜粥?不顶饱!”炊兵们道:“有粥就不错了!”
苗车儿自玉犀川后,再也没回芦州军,一直留在孙牧野身边做炊兵。粥煮沸后,他舀了一碗给孙牧野端来,孙牧野见稠白的汤水中悬着几粒米和菜,便问:“粮食没了吗?”
苗车儿道:“没了。我昨日去补给营要,他们只给了一车米。可南门的兵去要,他们给了二十多车,菜也有,肉也有。”
孙牧野把刀磨了又磨,道:“稍后我去要。这碗你吃了。”
忽然哨楼上铜锣响了几声,哨兵道:“凉贼又来袭营了!”
孙牧野问:“多少人?”
哨兵道:“两百上下。”
孙牧野站在辕门边向下看,不多时,果见两百北凉骑兵来了,他们贴着营边儿飞掠,把长箭向围营的兵车射去,有一箭射向孙牧野,被他偏头躲开了。原来两军交战,轻骑袭营是平常事,若对方无防备,可以趁机取几个人头,杀杀士气;若对方有防备,那就随便骂几句、射几箭,给敌方添添堵。焉军营地自是无隙可乘,于是凉兵只在外头边射边骂,诸如“焉贼子滚回本土去!”“单对单来和我打一场!”“犯人疆土,将来个个不得好死!”之类,焉兵们正吃素粥吃得恼火,乔恩宝把碗一摔,向孙牧野道:“千夫长,凉贼聒噪得很,我要去赶人。”孙牧野点头,乔恩宝向营中大叫:“来一百个人,和我打凉贼去!”立时呼啦啦站出百多个骑兵来,提了槊上了马,和乔恩宝驰出辕门去。孙牧野斜倚在门柱上,边磨刀边观战,两边很快在原上短兵相接,马槊头铿铿锵锵撞个不停,若论单打独斗,凉兵的勇猛却不输焉兵,似乎马上射术还在焉兵之上,只是不敢恋战,且斗且退,孙牧野心道:“北凉不缺兵,缺将,若有名将,焉军不会推进如此快。”可偏偏这十年,已没听过北凉哪个将军的名头了。
不多时,凉兵退出一里地,焉兵转了回来,乔恩宝擦身进辕门的时候,孙牧野看着平阔的四野道:“再追一里也不妨事。”
乔恩宝一个凉兵没抓住,正暗自生气,听孙牧野说,便走回来指着箭筒道:“没箭了!”
孙牧野把众兵的后背都看了看,果然全是空的,遂道:“下次出兵,记得带足三十支箭。”
乔恩宝道:“大家的箭都用完了!今早我去军资营要,只给了两车,每人只能分十支!”
孙牧野心头火腾地冒起,甩手把磨刀石往地上一砸,土渣子溅起两尺高,倒把众兵吓了一跳,孙牧野把刀插回刀鞘,边找马边道:“我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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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旗在中军帐内用杯、碗、细沙造了个沙盘,正盯着沙盘苦思计策,只听帐外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相烦通报,孙牧野请见百里将军。”
卫兵道:“百里将军正在议事,不许打扰。”
孙牧野厉声道:“东门军事难道不是事!”
百里旗叹了一口气。孙牧野如今独挡东面,关系着战局,他想赌气不见也不行了,便向外道:“请进来!”
卫兵让开了路,孙牧野大踏步走进帐来,百里旗见他气愤难抑,先问:“虎蛮儿,为何事而来?”
孙牧野道:“为孙牧野旗下士兵而来。”
百里旗问:“怎么了?”
孙牧野道:“孙字营屡被克扣军资粮草,所以来找将军讨个说法。”
百里旗道:“后勤之事,我并不知情。”
孙牧野道:“将军何不敞开说话!没有将军的指令,后勤万死不敢克扣七千士兵的续命粮!”
百里旗不说话了。
孙牧野责声道:“七千子弟兵,自从跟了孙牧野,受了多少不公!冬月无棉衣,春天无马料,出战短了兵器,归营不能饱腹。孙牧野的兵,也是将军的兵,将军为何不能一视同仁?”
不等百里旗接口,孙牧野又道:“将军有愧孙字营,孙字营却无愧于将军。围城三月,大小十战,孙字营无一败绩!将军自家想一想,四方四军,哪一方战事有东门激烈,哪一部兵有孙字营任重?”他在帐中遥指东北方向,“五月初二,乌羌河外,七千敌两万,无一方来增援,有谁后退一步?可放走了一个凉贼?七千士兵舍生忘死,论公,是奉圣命为国家征讨,论私,是替将军报杀子之仇,将军这样暗中掣肘,岂不令人心寒?”
百里旗不好再辩驳,便向帐外道:“任杰!”
任杰进帐来,回:“将军有何吩咐?”
百里旗道:“传令后勤军,各部军资粮草,不得擅自短扣,若有违者,以军法论处。”
任杰领命去了。孙牧野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听百里旗表了态,便拱手行礼,道:“多谢将军。”
百里旗点头不语。孙牧野告了辞往外走,他掀开帐布,正要出去,却又犹豫着,停了下来,左手紧紧攥着帐布,纠结着进退,少时,几乎动身要往外走了,起步的那一刻却又转变决心,放下帐布,重转身,面向百里旗。
百里旗问:“还有什么事?”
孙牧野的声音比先前放轻了:“孙牧野初到雍州军时,得百里将军抬爱,编入重甲骑兵,又破格提拔成百夫长,孙牧野对将军心存感激。自从中军帐内面圣之后,将军对我不但疏远冷落,还处处防范戒备,我想问问将军,到底为什么?”
百里旗皱紧了眉不答。
孙牧野挑明了问:“是不是因为我父亲?”
百里旗“哼”了一声。
孙牧野道:“将军与孙牧野都是堂堂男儿,何不坦诚相见!”
百里旗闷气了半天,被孙牧野言语相激,便站起身来,一层一层解开铁衣,解开麻衫,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年近六旬的百里旗,已是皮肉松弛,不复当年的孔武健壮,而那些结了疤、留了痕的鳞次创口,见证了他戎马半生的峥嵘。孙牧野不明白百里旗的意思,他道:“每一个战士的身上都有伤。”
百里旗道:“可别人的伤是敌人刺的,我的伤是战友刺的。”
他指着心口正中两道剑伤,沉声问孙牧野:“你也是军人,你告诉我,假如你的战友在你心口刺上两剑,面对敌军不战而降,将国土拱手让人,把五万百姓送到屠刀之下,现在,他的儿子站在你的面前,你会如何对他?”不待孙牧野开口,百里旗追问,“你敢不敢把士兵交给他带?愿不愿和他一起上战场,以性命相托?”
他直直瞪着孙牧野,仿佛在面对念波城的孙崇义。这对父子不但身形面孔相似,连那刚戾不驯的脾性也一样——今日孙牧野入帐问罪时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孙崇义把剑洞穿他胸膛时的目光。百里旗在等待孙牧野的回答,也准备好了抵御孙牧野的反击。
可孙牧野的气势却消散了。他听了百里旗的质问,醒悟了一段他并不知道的过往,那陌生的往事此刻鲜活得像他自己亲身经历的回忆,他静静站着,无言以对,最后,一丝疲惫浮上脸庞。
一声不吭的孙牧野让百里旗措手不及,两个人长久无言。百里旗捡起麻布旧衫穿上了,坐回位置,听孙牧野道:“将军剑伤之仇,只管记在孙牧野的头上。他日战事结束,将军随时可约孙牧野单独一战,把这笔债清算了。但这是你我的私事,请将军别怪在孙字营其他人的身上,他们跟我,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说完掀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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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五巳时,东、南、西、北四方焉军同时发动了对古琉城的最后一战。东门城头,凉兵白守志和同伴们一起在弩上装了铁矢,眼瞧着焉军从乌羌河畔列阵而来。
白守志三十七岁了,从军十八年,没立过战功,没升过军衔,只是最平凡不过的排尾兵。他经历过坠雁关战,所在的军队和大焉涅火军正面交锋后落败,一万将士只活下三百人,他是幸存的一个,后随军往境内撤,焉军却过境追击而来。一场遭遇战后,三百人只剩十人,他又是幸存的一个。逃到转马关,守了三个月,转马关破,他独自一人回了古琉城,继续参战,抗击焉军。白守志虽然平庸,却不傻,他明白大势在焉那边,古琉城是守不住了,可他已无路可退,只能和国运共存亡。不过他的心中还压着一件事,他想在临死之前见到焉军头领,面对面说出来。
东城下的焉军只剩六千了,分作两千轻骑兵、四千重步兵攻城。骑兵离城头两百步远时,白守志和同伴们松开悬刀,让三尺铁矢弦而去,焉骑兵突袭甚急,手中拿的是轻盾,有许多盾被击穿,骑兵栽下马去,凉军头领急叫:“弓弩连发!连发!”可第三支弩没来得及射出,焉骑兵已到了城下,也以连弩高仰而射,强矢连珠,如网罗栉比,冲上城头,城头守军只好后退躲避。骑兵在城下来回冲锋,四千步兵举着重盾,拥着两架云梯,紧随而来。焉军是千里奔袭,没有攻城重器,仅有的云梯和床弩都分到了百里旗部和杨庶民部,于是乔恩宝带着三百士兵,悄悄伐木拆车,造了两座简陋的云梯,既无铁甲,也无牛皮,只以棉被将云梯包裹了,每座云梯装两百士兵,手持连弩,背着长枪陌刀,被步兵推了出来。
凉军事先探知焉军的云梯都在南门北门,便将车弩都调走了,再无守城的重器,见这两架云梯过来,知道大事不好,互叫道:“毁云梯!毁云梯!”几百弩兵一齐瞄准两架云梯,铁矢如飞蚊一般罩了过去,推梯士兵一个个中箭倒下,又一个个冲上来接着推,死了上百人,才把如同刺猬的云梯运抵城头,凉军头领抽刀大叫:“要近战了,想逃的逃,不想逃的跟我上!”
白守志捡起自己的长枪,向云梯里冲出来的焉兵刺了过去,他的招式有些笨拙,敌不过来自涅火军的精锐,三招之后,半边耳朵被削下来,两个焉兵同时向他猛劈,他手举枪柄顶住了,叫道:“我要见孙牧野!”无人理会。一个焉兵知道他的武功平常,转而去攻别人,另一个焉兵却不放过他,三扫两劈,把他的枪打落了,横着刀向他的腰间斜砍,幸得一个凉兵看见,从后面赶来,砍下焉兵的头颅,救了他一命。白守志喘了一口气,捡起长枪再战,两架云梯的焉兵占据了一方城墙,许多木梯趁机搭上,又送上来许多敌人,白守志守在一个梯口,见焉兵冒头便刺,刺落一个,又上来一个,不多时,前后左右全是焉兵了,他的招式失了章法,只胡乱挥舞,叫道:“孙牧野在哪里!我要见他!”一支木棍过来,挑落了他的枪,他后退几步,捡到一把大刀,忽然瞟见一个黑脸身胖的焉兵正从城垛上跳下来,身在半空,白守志抓住时机,以刀锋去扫他的腿,那焉兵躲闪不及,“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刀锋已经嵌入腿骨。白守志的胸膛被一支长箭射穿,也拔不出刀来,索性弃了刀柄,仰天大呼:“孙牧野!你来见我!”
那倒地的胖焉兵在痛苦挣扎,随之跳下城垛的焉兵忙撕衣裳给他包扎,听见白守志的呼喊,那焉兵道:“我是孙牧野。”
白守志竟不知眼前这平常装束的焉兵就是孙牧野,先愣了一愣,道:“我有话说!”
大半的焉兵都登了城,凉兵聚在一处节节后退,孙牧野吩咐医兵来照看苗车儿,问白守志:“什么话?”
白守志道:“焉军为何以降卒的名义侵我北凉!”
孙牧野擦去脸上的血珠,捡起地上的刀,要从白守志身边过去,白守志拦住道:“说清楚!”
孙牧野和他对视,却不开口。
白守志怒吼道:“凉军从未杀降!那五千降卒一直关在俘虏营,你们有没有去看过?”
一个焉兵回答:“看过了!五千具焦骨躺在俘虏营!”
白守志道:“说谎!我们没有杀降,我是最后一拨撤走的,我亲眼看见俘虏个个好好的!”
焉兵们愤然道:“难道是我们杀了同袍,还污蔑你们!”
白守志拉着孙牧野道:“莫听流言!那五千降卒还活着!你亲自去看看!你是将,你去告诉焉天子,告诉焉军将士,北凉没有杀降!”
孙牧野扯脱袖子,双手持刀向前去了,白守志倒在地上仰天大叫:“北凉灭得冤!你们不该往北凉将士身上泼脏水!”
四面八方的焉兵齐道:“败者都道自己冤!”
孙牧野一路击杀凉兵无数,把城头清干净了,跳下城墙打开城门,两千骑兵一拥而入,乔恩宝欣喜若狂,把马让给孙牧野,道:“快去甘露宫!”
孙牧野道:“你去!”又向众兵道,“你们随我去南门!”
于是乔恩宝领两百士兵先去甘露宫,孙牧野带了四千骑、步兵往南门来,他一路高呼:“休伤百姓!休杀弃械之兵!”
南门也快破了,焉军撞车把城门撞得震天响,凉兵弃了城头,列阵门下,等待巷战,孙牧野率骑兵如赤风卷来,他双手抡动狼牙棒,随马身的起落,向一个个凉军头盔击去,把军阵冲出一个口子,身后的骑兵一面以马槊单挑凉兵,一面大叫:“三个城门都破了,你们还死撑到几时?”以此扰乱凉军的军心。半刻工夫,双方各有死伤,忽然城门破了,碎木乱飞,百里旗的军队涌了进来,孙牧野才叫:“走,去甘露宫!”转马往城中而去。
顷刻之后,西门、北门也告破,焉军从四面挥师入城,血战过后的将士们兴奋异常,古琉城上空响着各路焉军的呼应声:“往王宫去!往王宫去!夺旗!”
孙牧野赶到甘露宫时,乔恩宝已将王宫守军拿下了,他带人封住宫门,连别部的零星焉兵前来,也拦住不让进。孙牧野入了宫门,乔恩宝笑指那王旗,道:“千夫长,你自己去拔旗!”
孙牧野放眼看去,王宫正殿之前,十五级玉陛之上,果然立着一杆皎白王旗,虽已破旧,却自有统治北域百年的傲然气度。孙牧野下了马,几步迈上玉陛,却不想一支羽箭呼啸而来,越过头顶,落在身前。
孙牧野转身一看,任杰坐在马上,刚刚放下角弓,在他身后,百里旗领着几十个亲兵驰进宫来。
乔恩宝先笑道:“任杰,你家百里将军早已封了万户侯,不会再和我们争了吧。”
百里旗哼了一声,道:“万户侯易封,后将军之名难求。”他看着离王旗近在咫尺的孙牧野,问,“虎蛮儿,你是要争,还是要让?”亲兵齐刷刷举起弓箭,对准孙牧野,若他敢动一动,便要数箭齐发了。
乔恩宝大怒,道:“难道独你们有箭!”他举起手中连弩,哗啦啦上足了三支铁矢。孙牧野的部下有一半是雍州兵,还犹豫不知该帮哪边,另一半却是卫鸯拨给孙牧野的涅火军,哪里肯对百里旗相让,当即也拉满了弓,对准百里旗。
百里旗向孙牧野道:“虎蛮儿!弓弦一松,你我两败俱伤,传出去岂不让天下笑话?”
王宫广场鸦雀无声,剑拔弩张的众人盯紧了孙牧野,看他如何动作。
孙牧野一边往玉陛下走,一边把头盔、铁衣解了抛在地上,又捡起地上一柄已经残缺的长枪,在地上重重一撅,将那枪头撅断了,空留一支木棍在手。他把木棍在空中虚舞了一个圈,向百里旗道:“前日我曾向将军许诺,破城之后,愿与将军单独一战,给将军一个报仇的机会,此刻正是时候。将军若能还那两剑,孙牧野绝无怨言;将军若刺不中,却再也怪不到孙牧野了。”
众人都纳闷了,彼此细语道:“报什么仇?”
百里旗却会意,道:“无论胜败,从此两清,是吗?”
孙牧野道:“胜者得旗!”
百里旗道:“好!”他转头向亲兵道,“胜负未分之前,谁都不准拔旗。”
孙牧野也向自家亲兵嘱咐:“勿与百里将军的兵动手。”
两边应了,各自放下弓箭,收刀回鞘。
百里旗看孙牧野以木棍为兵器,自己也不愿占便宜,当即扔了陌刀,抽出腰间马鞭,问:“谁先出招?”
孙牧野道:“将军是长辈,自然为先。”
百里旗再不谦让,振臂出手,马鞭如长蛇出洞,向孙牧野袭来,孙牧野俯首躲过了,也不还手,单等百里旗再攻。百里旗的鞭子收放自如,时而柔软似练,时而尖利似锥,孙牧野在心中暗暗叫好,轻闪微挪,一一躲了过去。原来他之前身先士卒,打了一个时辰的攻城战,早已疲乏,百里旗却始终端坐马上指挥,气力依旧充沛,于是孙牧野只消耗百里旗的精力,暂不主动出击。
正斗得入境时,陈纪俞领兵进了宫门,看见百里旗和孙牧野在争缠,众士兵围观,心中诧异,却也不多问,下了马就往玉陛上走,任杰抢上前拦住了,道:“陈将军止步。”
陈纪俞笑道:“我去拔了旗,献给百里将军,有何不可?”
任杰道:“将军有令,胜者之兵才可夺旗,现在谁都不许动。”
陈纪俞道:“若是孙牧野胜了,咱们就将王旗拱手让人吗?”
任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陈纪俞道:“百里将军争闲气,着了虎蛮儿的道,你们也跟着蒙在里头!”又径自往玉陛上走。忽然又一个人影拦在前头,道:“请陈将军退下!”却是明光铠的涅火军,陈纪俞见是孙牧野的亲兵,知道言语无用了,便一笑,转身负手,看那两人相斗。
二十招过后,百里旗毕竟年迈,鞭风渐渐弱了下来,擦身之时,孙牧野分明听见他在喘气,便决定出手了。他木棍轻舞,一头往百里旗右肩点去,百里旗举鞭抵御时,他忽地回转,另一头重重打向百里旗的左肩,脚步不停,上前一步往百里旗踢去。三招并下,百里旗便措手不及,孙牧野几乎要踢到百里旗的胸口了,忽然瞥见他一脸的汗水和皱纹,心中恻隐,又收回了脚尖的力道。百里旗虽未受伤,却恼羞成怒,弃了鞭子,以双拳向孙牧野击来,他年轻时就以刚猛著称,拳头如钵,虎虎生风,孙牧野又被迫退了两步。
玉陛下此刻已站满了人,一半在瞧两个人打得难解难分,一半却在偷瞄招展的王旗,百金、晋级、封侯、拜将的诱惑,谁也不能抵御,只是碍于百里旗、孙牧野之兵把守住了玉陛之路,一时奈何不得。
须臾,杨庶民也领着芦州军进了王宫,那些芦州兵见此情状,不由得哂笑:“久闻雍州兵骁勇善战,为大焉各州之冠,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非但打贼兵厉害,打自家兄弟也厉害!”听得三家兵都怒目而视。
杨庶民不好抢百里旗的面子,却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于是芦州兵都挤向玉陛,道:“劳烦让一让,我们要过去。”百里旗的兵站成一堵墙,道:“谁也不准过!”芦州兵哪里买账,道:“王旗是你家的不成!”便伸手来拖,两边推推搡搡,终于动了火气,打了起来。
乔恩宝等人原本只是旁观,谁知芦州兵越聚越多,瞧见不认识的,一概揪住要打。他们挨了几下,忍不住了,心中盘算:“孙牧野只说不准和百里旗的兵动手,又没说不准和杨庶民的兵动手,怪不上我们。”于是挨了一拳的,也还一拳;受了一脚的,也还一脚。你来我往,乱成一团。
陈纪俞见局势越来越失控,便悄悄往玉陛上挪,挪到一半,被任杰发现了,他恼陈纪俞想钻空子,比恼芦州兵更甚,冲上去把陈纪俞一个抱摔,道:“陈将军有异心,当谁不知道!”这下,陈纪俞的亲兵也不依了,叫道:“圣命在上,人人皆可夺旗,凭什么让给你们?”又和任杰殴打在一起。
陈纪俞吃了亏,不找任杰报复,却把气撒在孙牧野的头上,他走到两人的打斗圈外,假意观战,等孙牧野转到自己身前时,忽道:“百里将军,我来助你!”猛然把手中狼牙棒一抡,砸在了孙牧野的背上。
孙牧野正在全神贯注对付百里旗,没想过背后会遭人暗算,这一棒势大力沉,棒头铁钉直直钉入骨肉里,孙牧野盛怒到了顶点,转身一棍砸向陈纪俞,将他掀翻在地,扑身过来压住,左手钳住陈纪俞咽喉,右手举起手中长棍,那撅断的一头尽是尖锐的碎木,若是扎下去,陈纪俞哪里还有命在?
陈纪俞亲兵见状,也冲过来要动手,却被百里旗喝止了,他亲自来拖孙牧野,道:“虎蛮儿,莫酿大错!”孙牧野如铜浇铁铸,拉扯不动,一双血红的双眼盯着陈纪俞,像要把他撕碎一般,紧握木棒的右手扬了一扬,刺在陈纪俞的喉尖半寸处,终于咬牙忍住,厉声道:“我念玉犀川上同舟共济之情,饶你一命!”
他站起身,又向百里旗道:“来!”
百里旗道:“你受伤了。”
孙牧野道:“不须将军怜悯!”他忍着背上的剧痛,将木棍丢了,一掌为刀,一掌为锤,向百里旗攻去。
陈纪俞的脖颈被孙牧野钳出一道血痕,连连咳喘,两名亲兵忙过来扶起他,他瞥见一个亲兵背着弩,便夺过来,拔出一支铁矢安上。乔恩宝眼见陈纪俞在举弩瞄准,知道大事不好,一边急奔过来,一边大喊:“孙牧野小心!”一脚踢在陈纪俞的弩上,却慢了一步,那铁矢已经射了出去。孙牧野幸得乔恩宝提醒,侧身一闪,铁矢没有射中心口,却射到了左肩,穿肩而过,力道将他击倒在地。
百里旗虽有些怜惜,却也顾不上了,他举目环望,四家士兵打成一团,互相牵制着,谁也不能近王旗一步,连忙疾步往玉陛上走,谁知孙牧野又爬起来,站直身子,用长棍挡住去路,向他喝道:“再来!”
百里旗道:“虎蛮儿,你且去休息,你我斗气到此为止。”
孙牧野身受重创,右肩鲜血汩汩直流,几乎站立不稳,却凛然道:“现在岂不是你报仇的最好时机?过了今日,我可再不认账!”
百里旗心中骇然,半晌,点头道:“过去之事,从此不提,是百里旗错怪了你。”
百里旗一示弱,孙牧野反而说不出话来,他再也经不起痛楚和疲累,把长棍一扔,仰面倒在了地上。百里旗的兵终于在玉陛上打出一条路,叫道:“将军!快去拔旗!”
百里旗顾不上别的了,他迈过孙牧野的身体,在亲兵的簇拥下走上玉陛,几家兵都看见了,又是冲撞又是吼叫,如万只疯兽夺食一般暴乱。百里旗在阶上走了十多步,却听“咔嚓”一声响,刀木相撞,那旗杆被人砍断了,王旗猎猎坠落,又被人接住。广场上相斗的士兵都住了手,百里旗呆在台阶上,仰看玉陛尽头,作声不得。
苗车儿的右腿被陌刀砍中,半瘸着,以双手扶住旗杆勉强站立,他用尽气力,朝着下面的数千将士怒吼:“王旗归了孙牧野!谁敢再夺!”
无人应话。所有人都仰视着苗车儿,见他黑面红血,环眼怒睁,魁梧临下,犹如煞神。
5
大殿中一片死寂,四壁的烛光灭了,青铜方鼎里的黑色浊烟萦绕不去,蝉衣坐在榻上,木然发怔。她听见八方充盈的喊杀声渐渐稀少下去,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北凉兵败如山倒,丈夫宋醇不知去向,国已破,家也亡。
早在北凉出兵坠雁关之前,凉国国君宋麟便崩于病榻。宋麟无子,弟侄为争抢王座相持不下,公推翼国公之子宋醇为代王,代行国政。蝉衣随公子醇进入甘露宫当日,古琉城边冰河横流,半城淹没,仿佛预示了今日的结局。
殿外又响起兵戈相交之声,难道是丈夫回来接自己了?蝉衣站起身,却听见两个字被反复提及:“王旗!王旗!”原来是侵略者为争功而自相残杀。蝉衣又坐了回去。一个粗壮的声音怒吼过后,复归平静。
无处可去的蝉衣等了许久,宫殿的大门铿然打开了,一个身影站在殿门口。他没穿盔甲,只有一身染血的布衫,先将空旷的大殿慢慢扫视了一遍,然后目光锁住蝉衣,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两人相隔五尺时,蝉衣起身行肃拜之礼,入侵者却不是礼仪之人,他看着蝉衣毫无回应,那凶冷的眼神令蝉衣不安,她颦眉低头,要转身向后,却被他一把拉入怀里,蝉衣抓住袖中暗藏匕首,冷不丁向他刺去,却觉手腕一麻,匕首莫名落了地。他的脸色更冷了,粗鲁地将她横抱起来,转身往大殿外去。乍从暗殿出来,正午的日光刺痛了蝉衣的双目,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却炸响了嬉笑声、呼哨声、拍手声。殿前广场上,近万名来自大焉的士兵,看着一个北凉女子被他们的战友抱在怀中,昭示彻底的胜利与征服,齐齐高呼:“后将军!孙将军!”
也许是蝉衣这几个月来常常听见那个名字。她转头看这蛮横的入侵者,他血迹初干的侧脸有倨傲之气,坦坦直直立着,面对万众欢呼毫不怯让。他就是孙牧野。
6
硝烟散尽,入夜的古琉城静如昨夕。孙字营奉命驻扎在南门之外,星河垂下平野,晚风送来酒气,营帐前燃起了熊熊篝火,肥羊在火上滋滋地冒着油光,溢着肉香。乔恩宝领着百个士兵,披甲持戟,在火堆前跳起秦王破阵舞,十面大鼓声势雄浑,士兵们踏着鼓节,同进同退,跺足引得大地颤,吆喝惊得夜鸟飞,围观的士兵们大力鼓掌喝彩。
孙牧野提着一囊酒出了辕门,到了僻静处,朝着转马关的方向跪地三叩,将酒尽数倾洒了,又坐了许久,在心中说了许多话,才回到营地。
将士们都围着火堆分食羊肉,见孙牧野过来,便给他腾了一个位置。乔恩宝先笑道:“你怎么还有心思喝酒?”
孙牧野问:“我怎么没心思?”
乔恩宝道:“帐中有美人在等你,你却来和我们这些粗汉厮混?”
众士兵便笑着起哄,孙牧野道:“夜还长,我不着急。”
蝉衣坐在草席上,听得见帐外拿她取笑的声音,可最刺痛她的,是远方一缕时断时续的笛声。北地霜笛,最是萧索苍凉,在亡国之夜听来,更引人断肠。不知那在远方彻夜吹奏的,是降卒,还是无家可归的流离人。
半只烧鸡放在矮几上,蝉衣瞧也不瞧,却诱得帐中另外一个生灵坐立难安。蝉衣起先也惧怕那虎,虎却毫无伤她之意,反而活泼得像猫儿,黏着她要玩耍,可她拘谨不理,星官儿只好独自去帐边卧着。见卫兵端来美食,星官儿又馋了嘴,挪过来,挨着蝉衣坐下,眼巴巴地瞧瞧她,又瞧瞧矮几上的烧鸡,若是孙牧野,自然懂它的意思,蝉衣却一直凝神发呆,哪有心情理它?星官儿等了半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将虎头搁在矮几上,几乎凑到了烧鸡前,只是蝉衣不发话,它不敢去咬。
蝉衣终于明白过来,轻声问:“你是要吃吗?”
星官儿呜声更大了,又伸出舌头舔虎口,蝉衣便将烧鸡往它面前推去,道:“你吃吧。”星官儿也不客气,叼起烧鸡,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蝉衣见它通灵如人,又是惊异,又是新鲜,她试探着,轻轻抚摸星官儿的背,星官儿只知进了孙牧野的帐,便是孙牧野的朋友,也由她摸,喉中呼噜作声,当是回应,蝉衣见它憨态可掬,终于忍不住笑了一笑,却在这时,孙牧野掀帐进来了,蝉衣忙收回了手。
孙牧野先看看大快朵颐的星官儿,又看蝉衣,四目相对,蝉衣收敛了笑貌,缓缓起身,凝眉肃拜,道:“妾闻孙将军有仁义之心,未伤古琉百姓一人,妾当向将军道谢。”
孙牧野问:“你是谁?”
蝉衣道:“凉国代王宋醇之妻,蝉衣。”
孙牧野道:“宋醇现在在哪里?”
蝉衣摇头。
孙牧野道:“他逃跑了,没带你。”
蝉衣道:“国难军败,他有他的难处,我不怪他。”
孙牧野盯着她看了半晌,忽道:“换作我,我不会丢下你。”
蝉衣心中一栗,不再答话,侧身以对孙牧野,便是含蓄的拒绝。
孙牧野却不在乎蝉衣的反应。他朝蝉衣走近,蝉衣闻到酒气侵略而来,就要往帐外逃,孙牧野身形一闪,蝉衣恰巧撞在了他的怀里,再想挣脱时,孙牧野身强力壮,哪里挣得脱?蝉衣又气又急,瞥见他右肩有伤,伸手在他伤口处一打,被铁矢洞穿的伤口顿时渗出血来,孙牧野一吃痛便心头上火,他低喝一声,如捉兔儿一般捉起蝉衣,将她抛上了草席。
孙牧野也有过女人。戍守危陀山青杠堡时,边界一家项国猎户的女儿,有一年春夜常常来找孙牧野——月上半崖时来,鸡鸣两遍后去。春季将尽的夜晚,孙牧野说要娶她时,她却眼波一横,翘嘴道:“谁稀罕嫁给总打败仗的焉人!”又笑着挽他的脖子,咬他的耳朵。仲夏来临,她嫁去了百里外的项国小县,出嫁时,她站在山头,泪花了红妆,朝着青杠堡喊:“孙牧野,来世是你做项人,还是我做焉人?”孙牧野那日却和戎卒们进山伐木去了,什么也没听见。
鸾钗落下,蝉衣的长发披落,如黑缎流泻在简陋的草席上。一日之间,天地倾覆,王族女子在日出时描画的瑰雅妆容,已在夜晚褪成怨楚的残妆,再无高不可攀的矜气,只有凭人摆布的怯弱,在摇晃不定的昏黄烛光中,对于男人来说,也许是比万户侯更丰盛的奖赏。
孙牧野俯视着美人,解开衣衫,欺了下来。余存的血腥气引得蝉衣尖叫出声,她伸手去推孙牧野,左手却被牢牢钳制了。孙牧野用身体压住她,把那碍事的披帛扯了,又伸手解她的金缕裙。蝉衣道:“孙将军英名传于四方,却仗势凌弱,何以服人!”孙牧野周身如火烧一般,全然听不进去,凑下来要亲她的脸,蝉衣扭头躲过了,看见那支掉在草席上的长钗,便拾起钗子,刺向孙牧野的心,孙牧野捏住她的手腕向下压,蝉衣顺势反抵住自己的咽喉。
锋利的钗尖嵌进了蝉衣的肌肤,细细的血珠冒了出来,孙牧野停止了动作。蝉衣凛然发誓道:“北凉女子,绝不屈身侍奉焉人,将军若再威迫,蝉衣必以死明志!”
孙牧野无心要她的性命,见她容色决毅,知道不可强夺;可是美人在下,肌肤浮香,弃之可惜,于是他取舍两难,紧紧盯着蝉衣,不知该发狠,还是退让一步。
星官儿不懂人间的情事,它只当两人在打闹玩耍,也热络地跳上草席掺和,蝉衣推孙牧野,它也跟着伸掌去推,推不动时,又将虎头钻进两人之间,要将孙牧野隔开。
孙牧野就势起了身,伸手在虎头上揉了几下,道:“白眼崽子,一只鸡就把你收买了?”从地上捡起衣衫穿了,转身掀帐而出。星官儿没玩够,追了出去,半个虎身刚探出帐外,只听孙牧野道:“我去隔壁睡,你回去陪她。”星官儿肥圆的尾巴一翘,果然缩回来,在蝉衣身边躺下了。
北地夜半,寒意尤甚,湿气从大地渗透上来,一床薄被难以御寒,惊魂未定的蝉衣靠近星官儿,借它的温热,才不再颤抖。她愁思百结,惦记公子醇现在何方,是否受了饥寒。她知道丈夫没有葬身战火,因为与他一齐消失的,还有两千甘露宫禁卫军。星火不灭,势必燎原,蝉衣相信自己与公子醇终将重逢。
7
孙牧野把蝉衣安顿在一辆马车里,随军离开了北凉,在坠雁关与卫鸯之师会合,一起走过雍州,走过芦州,往开元城而来。十余天的路程,孙牧野夜夜与蝉衣分帐而睡,白天却常来看她。他骑着马,时而在军前,时而在军后,时而在马车的左右,用刀鞘掀开车轿的布帘看轿中人。蝉衣总是蛾眉微颦,转脸冷对,不回看,也不回应,只有星官儿跑累了上车憩息时,她才露出一丝浅笑,喂星官儿吃东西,说些解闷的闲话。
过了芦州,便进了未离原。大军去时,原上枯草倒伏,大军归时,已是绿丛繁盛。走了大半日,焉军一行一行向后传话道:“止狩台到了!”孙牧野听见了,他在马上直身眺望,只见地平线上,一座玄黑高台拔地而起,雄镇之势,望而慑然,台下早已万众盈野,欢声喧天。
四万凯旋之师相继开到止狩台下,列阵完毕,一身戎装的卫鸯昂然向高台上登去,文武百官随行其后,九十九级御阶走过,到了九鼎沸烟的台顶,卫鸯领着百官先拜社稷,后拜宗庙,向天地、向祖先报捷。
这是孙牧野第一次见到止狩台。南疆的戎卒,北方的骑将,都曾对他说起这国家的象征和军人的理想——大焉军人,若被天子拜为前将军,将登台设坛,盛大敕封。孙牧野仰望着高台,那原本遥不可及的地方,似乎已近在咫尺——即将拜后将军的他,离前将军只有两步之遥了。
祭祀完后,千军万马转向东南而行。不多时,马车中的蝉衣听见将士们在欢呼:“入皇城了!到家了!”她悄悄掀开布帘,看见城门如泰山压顶而来,青砖筑成的城垣延向无尽的远方,宽广的护城河映着云影,恢宏的天下中都——开元城,已在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