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两件异事
1
曙光未现,开元城还沉浸在一片泼墨般的黝蓝中。街边偶尔响起店铺开门的吱呀声,巷口卖馄饨的老丈已摆好了桌椅,烧沸了骨汤,却还无人经过,生意难张。南城门刚开,孙牧野和苗车儿便出了城,和挑菜进城的农人擦身而过。
攻破古琉城后,苗车儿领了一百两赏金,却推辞晋升,退伍还乡。他背着包袱,牵着棕马,一边走一边道:“我回了夜州,咱们就隔了三千里了,我……”他还是那副憨厚之相,胖乎乎的腮帮子如鼓了气一般,讷讷道,“我有些舍不得你。”
孙牧野把手放在他背上,道:“我以后会去夜州看你,你也要常常捎信来。”
苗车儿道:“在玉犀川上时,我恨透了这场战事,只想立马回家去,可打下古琉城后,我才知道打仗也有乐趣——可以让人做大英雄!现在才离开军营,就有些后悔,恨不能留下来,再立新功。”
孙牧野道:“你先回家去,陪爹娘安安稳稳过些时日,再想明白自己要过什么生活,若想回来,我还收你。”
苗车儿笑道:“我回家讨了娘子,生了儿子,再回来。”
孙牧野也笑,道:“夜州女人泼辣,你降伏不住的。”
两人一马沿着平坦的官道走了五六里,天就大亮了,阳光白晃晃地照着郊野,骑骆驼的商队、推牛车的贾贩络绎于路。
孙牧野道:“你回去后,若有空了,帮我寻两个人。”
苗车儿问:“哪两个?”
孙牧野道:“昌黎郡丰谷县,有座横担山,山对面是荆国的露回村,村里有个叫杨罚的年轻人,和你一般年纪,和母亲、妹妹住在那里。你若寻到了,就告诉他们,孙牧野在开元城有了家,在宣阳街燕然巷,他们若愿意来,就捎封信来,我派人去接他们;若不愿意来,就请珍重,我将来一定回去看他们。”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装了百枚金瓜子的布袋,交给苗车儿,“这些钱,你捎给他们。”
苗车儿收了,问:“他是你什么人?”
孙牧野道:“是我戍边时结交的好友,和家人一样。”
苗车儿道:“我一回家就帮你寻!”又问,“另一个呢?”
孙牧野道:“在重安郡茶陵县的危陀山,是青杠堡领事的校尉,叫乌头把。”
苗车儿问:“找到以后呢?”
孙牧野想了想,道:“你把我这半年做的事和他说说就成。”
苗车儿道:“好。”
孙牧野拍了拍他的肩,两个继续往前走,又走出七八里,苗车儿道:“你回去吧,不要再送了。”孙牧野点点头,站住了。
苗车儿上了马却不肯走,不知临别说什么好,孙牧野吩咐道:“不要贪行路程,日落了就找客舍住下,客舍要找官道旁的,僻远的地方不要去。睡觉别太沉,看紧钱财。”
苗车儿道:“你也要保重。”
孙牧野道:“嗯。”
苗车儿打马奔出数十丈远,又忍不住勒缰往回看,孙牧野远远朝他挥手,他便叫:“来年国家收复失土,我要回来随你征伐!”
孙牧野大声应道:“好!”
苗车儿咧嘴笑了,这才纵马离去。孙牧野站在原地目送他,直到马蹄扬起的尘土落定,一人一马在官道尽头变成了小黑点,方才转身。他没有立即回开元城,而是折向东边而行。
因为邻近皇城,郊郭并不显得寂寥,每隔几里,便有一处烟村人家,七月夏末,绿云闲散地飘浮,田间的农人和树下的桑女有说有笑,孙牧野一路打听着独鱼村的所在,慢慢寻去。
走了一个时辰,孙牧野找到了独鱼村。村子正在桃影河的下游,河水傍村流淌,河边有五六个童子在踢球,母亲们在濯洗衣裳。孙牧野路过时,那球直朝他飞来,他抬手接住了,有个童子跑过来,怯生生地作揖道:“郎君见礼,把球儿还我吧。”
孙牧野将球抛给他,问:“你知不知道魏语阳家在哪里?”
几个童子一起叫道:“魏郎死在坠雁关了!”
孙牧野问:“他还有没有家人?”
童子道:“他阿爹阿娘在!”便遥往村中一指,“酒家过去几户,黄土夯了矮院子的,就是他家!”
孙牧野道了谢,往村中走去。到了魏家门口,他并不进去,而是站在一棵枣树的阴影里,透过齐胸高的院墙往里看。
屋顶的茅草被风吹翻了,七零八落地搭着,露出被雨噬坏的木板。黄土地没有夯实,一块块泥巴被脚印带得到处都是,院角胡乱堆了些树枝,多半是不常取用,积了拇指厚的灰尘。屋檐下,一个老丈跌坐地上,闭目不动,他的发须皆白,乱草似的不曾梳理,衣衫也是片片褴褛。院中一片寂静,只有孙牧野头顶的知了在聒噪。
许久,一个老妇端着一碗吃食从屋里出来,走到老丈身边跪下,唤道:“该吃饭了。”
老丈像是打盹中被惊醒,抬起头来,看看老妇,又看看门口,问:“儿回来了没有?”
老妇道:“你吃完饭,他就回来了。”说完用木勺舀了粥喂他。
老丈哆哆嗦嗦张开嘴,吃了半口,又周身一抖,转头看院门,问:“儿回来了?”门口空无一人,粥却撞得他满脸满襟都是,老妇慌忙用袖给他擦了。
断断续续半个时辰,才喂完一碗麸麦粥,老妇回屋收拾了碗筷,又出来搀他,道:“回屋去打个盹再来。”
老丈不肯起,颤巍巍地推开老妇,道:“等儿,等儿。”
老妇撇过脸去抹泪,转头强装平静道:“你睡一觉,儿就回来了。”老丈将信将疑,被老妇搀起来,往屋中去了。
孙牧野在院外好似也化成了枣树,一动不动。许久,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布袋,轻轻抛过墙去,转身离开了。
时值正午,日头越来越晒,路过村口酒家时,孙牧野走进去道:“打一斤烧酒。”
店家道:“小店有清浊两种酒,浊酒十文一斤,清酒十五文一斤,郎君要哪种?”
孙牧野道:“浊酒。”店家爽快应了,取来一只葫芦沽酒。
店中有一桌村民正在吃饭,忽然门口又来了个推着独轮车的村民,想是刚从皇城回来,车中还剩两篼蔫败的萝卜,他把车就地放了,走进店中,那桌村民见了他,便给他腾了一个席位,店家娘子又来添了一副碗筷。
那人坐定了,道:“皇城又出了一件异事,你们可曾听说?”
有个村民笑道:“又有异事?莫非比薛台令失踪还奇异?”
那人便道:“半月前,有个晚上无雨无电,那宰相家门口的石狮却被一个空雷劈成了碎石,岂不是异事?”
众村民果然惊愕,啧啧称奇,便谈论起天象吉凶之事来,其间又有村民问:“薛台令的下落还不明吗?前夜沧山又来了一队人马,将村里村外翻了个遍。”
店家沽满一葫芦酒,递给孙牧野,孙牧野把钱付了,转身出了店门。
2
苏叶醒来时,已是东窗熹微的拂晨。昨夜没来得及摘下云鬓上的重瓣凤仙,花瓣碎落在瑶枕上、香衾里。唐珝走时撩动了门帘上悬的碎玉子,还在清澈地响。苏叶独自在床上怔怔出一会儿神,才慵懒起身,卸了残妆。她把长发梳顺后,发现妆奁上的花篮是空的,打开窗,见这深宅大院还宁静不醒,遂不描眉,不涂胭,把头发松松挽了,走下阁楼,出了惜环院。
一条曲径从惜环院探去了书寄池,在霜流中若隐若现,苏叶走上去,因心中恬畅,想起团扇上有一首金线绣的温飞卿的《更漏子》,无聊时翻来覆去地看,早已熟记于心,便轻轻唱:
金雀钗红粉面
花里暂时相见
知我意感君怜
此情须问天
四下无人时,苏叶才觉得唐府也是自己的家,她忘了束缚和拘谨,低吟浅笑,把零落满径的花瓣一一跳躲过去,快到书寄池了,她漫不经心地抬头,忽然看见曲径尽头,单单立着一个人影。
只唱完上阕的苏叶慌忙抬起袖,半遮住没有描妆的容颜。书寄池边,海棠树下,月色常服的公子,一面捻起几粒鱼食往池中抛,一面转过头来看她。这公子的身形和眉眼像极了唐珝,只是不如唐珝爽朗随和,他的目光温敛而疏离,分明含着善意,却不易亲近。苏叶猜到了,他一定是唐瑜,唐珝的兄长,开元府的少尹。
苏叶在唐府半年有余,从不曾见过唐珝的家人。她始终当自己是外人,只躲在一方惜环院中,和两三婢女闲度光阴。唐珝时常说要带她去见家人,却一拖再拖,苏叶知道是因为他对父亲有些惧怕。
唐瑜早看见了苏叶,他不知家中几时多了一个不像婢女的陌生女子,回想唐晋曾说过,三郎在去年中秋买了个女子做侍妾,想来就是她。唐瑜站在池边不动不语,也许是等苏叶过去行礼,也许是等她自觉离去,见苏叶进退两难,他便把剩余的鱼食往池中撒下,把半池鱼儿看了一看,转身走了。
入夜,苏叶坐在榻上看团扇,涟儿在一边用青铜烫斗烫唐珝的长袍,苏叶道:“今日一早,我在池边看见了你家二郎,长得和三郎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涟儿道:“虽然长得像,性子却大不同。外人看着不同,家里人看着也不同。”
苏叶问:“怎么不同法?”
涟儿道:“外人都说二郎谦逊知礼,三郎鲁莽急躁,可在家里又是另一样:三郎平易近人,和奴婢们有说有笑,我们偶尔顶撞他一两句,他也不恼,心情好时,和奴婢们一桌子吃饭喝酒,全没规矩;二郎就不爱和我们说话,我们遇见他,气儿都不敢出。”
苏叶又笑问:“那唐公是喜欢二郎多些,还是三郎多些?”
涟儿道:“这还用问?二郎从小好学,又是进士及第,官居从四品,从来不让唐公操一点心。世人都说我们家已经出了五个宰相,二郎将来要做第六个的。如今无论公事、家事,唐公都要找二郎商量。”
苏叶问:“那唐公对三郎呢?”
涟儿嘴巴一撇,道:“唐公自己说:‘只求他少闯些祸吧!’”
两个人想到唐珝每回挨了父亲训诫后的郁闷模样,都忍不住笑了,忽听碎玉子叮当一响,门帘隙开一缝,一只小小的生灵蹦进屋来,却是一只白貂儿。
涟儿奇道:“明娘子的貂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她放下熨斗去捉,那貂儿灵巧一闪,跳上榻,却在苏叶怀里卧下了。
苏叶轻抚白貂儿的毛,道:“这就是你家二郎去围场给明娘子捉来的吗?”话音刚落,只听阁楼下一个女子在甜甜地唤:“团团!”
满院婢女忙迎出去,道:“明娘子,貂儿往三郎房里去了。”
明幽道:“三郎在不在?叫他把貂儿捉下来。”
婢女道:“三郎入宫当值去了。”
明幽便自己踏梯上楼,涟儿掀开门帘迎她,行礼道:“明娘子好。”
明幽一边应,一边走进屋来。她虽已为人妇,却还是娇俏的少女模样,见榻边还立着一个女子,颜色不可方物,水目一盼,便让平实的男子房间盈满了旖旎之气,不禁吃了一惊,问:“你是谁?”
苏叶行礼道:“苏叶是三郎侍妾。”说着,把怀中貂儿捧给了明幽。
明幽接过貂儿,笑道:“团团平日谁都不爱理,二郎抱它都咬,怎么要你抱?”
苏叶道:“苏叶今日穿的裙子和明娘子同色,想是它认错人了。”
明幽再把苏叶细细一看,道:“三郎真小气,只把你藏在屋里,怕人抢走了不成?也不带你见见我们。”
苏叶道:“是苏叶自己不爱走动,原本早该拜见明娘子的。”
明幽便拉了她的手,坐在榻边,涟儿端来奶酪樱桃和蜜枣糕,两人一边吃,一边说话,明幽问:“你几时来我们家的?”
苏叶道:“去年中秋后。”
明幽道:“竟比我来得早些,我是除夕之前来的。”
苏叶道:“我知道。明娘子嫁来那夜,我在窗边远远看见侍娘们扶着明娘子去了后花园。”
明幽道:“那你为何不去见我呢?唐家女眷和我都见过了。”
苏叶低首不答。
明幽道:“你怕生是不是?我初来的时候也怕生,只过半个月就好了,原来唐家和明家是一样的,家人们也好,奴婢们也好,没什么好怕的。”
苏叶应了一声。
明幽又问:“你娘家在哪里?”
苏叶道:“在东沅。”
明幽惊道:“东沅?那可远了。”
苏叶道:“是。”
明幽又歪头想了想,道:“中秋那夜,我也遇见了一个东沅女子,她送了我一个茉莉花环。”明幽的花环早没了,却还是把腕儿摇了一摇,“戴在手上可人极了,她说那编法只有东沅的女儿会,叫……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苏叶心中一动,道:“叫错缠结,是不是?”
明幽拍手道:“是错缠结!你也会编吗?”
苏叶嫣然道:“明娘子在西市遇见的东沅人,就是苏叶。”
明幽又惊又喜,道:“是你吗?我们竟然都来了唐家,成了一家人!我们两个也是有缘的,对不对?”
苏叶抿嘴笑道:“是。”
那日两个少女夜市初会,各自戴着帷帽,不见容颜,如今去了遮饰,四目烂漫相对,都觉得对方可爱可亲,苏叶道:“明娘子若爱错缠结,我再给你编。”
明幽欣然道:“后花园好多茉莉花儿,明早咱们采去。”
两人越说越热络,时候也忘了。临近夜深,锦儿才掀帘进来,道:“明娘子,二郎问团团找到了没有,圆圆不见伴儿,又不肯吃,又不肯睡。”
明幽道:“知道了。”转向苏叶道,“那我先回去了,明早再来叫你。”
苏叶道:“好。”送明幽到门帘边,明幽又道:“你闲暇的时候,就去怜玦轩找我玩,二郎从早到晚都在开元府,我有时也闷得很。他们两个公务忙,咱们两个要多做伴儿。”苏叶应了,明幽方和锦儿去了。
3
唐瑜正坐在书案前对临书法。那颜伯道一家虽东渡洛国,却和唐家常有信笺往来,颜门三父子,伯道长于文,思攸长于诗,思敛长于书,唐瑜收到思敛的信,见那一纸小楷正平圆活,端庄严整,于是爱不释手,忍不住研墨张纸,临习起来。
明幽回到房中,将团团放回小窝和圆圆在一处,自己坐在榻上发怔。唐瑜平时看书写字时,她必来缠磨撒娇,今日却默默似有心事,他不禁奇怪,问:“幽儿,在想什么?”
明幽道:“我刚才遇见一个美人,好生令人心动,我虽是女子,见了她都心化得绵绵的,想护她、怜她。”
唐瑜笑道:“府中有这样的美人吗?”
明幽道:“是三郎纳的妾,你知不知道?”
唐瑜道:“听说了几句。”
明幽道:“世人都说圣上的文淑妃美冠皇城,我上回在云阶寺看见了,也不过尔尔,并不如三郎之妾。”
唐瑜看她,悠悠戏道:“你单觉得别人美吗?”
明幽道:“不然呢?”
唐瑜道:“没人说过你美?”
明幽一面笑意盈盈,一面假装嗔怪,扭头道:“从来没有。”
唐瑜悬腕停笔,抬头想了一想,道:“有的,想是你忘了。”
明幽也笑,走过来跪在唐瑜身侧,揽他的腰,怨道:“你哪里说过!”唐瑜被她一晃,手中的紫毫笔在纸上糊了一道墨,一张宣纸便作废了,他笑着摇摇头,索性将笔搁回笔船,就势揽过明幽,俯首在她额前一吻。
明幽却拿过紫毫,道:“你教我习字。”
唐瑜便将明幽拥在怀,抽过一张宣纸,左手执纸,右手扶明幽的手,他见明幽握笔甚紧,便道:“轻捻笔杆,以指转笔。”轻轻将明幽的手指松了些。
明幽道:“我爹爹从前教我练字,说要‘实指虚掌,以腕运力’。”
唐瑜笑道:“进了唐家,就要按唐家的笔法。”
明幽含羞依言,悬笔纸上,搓捻旋转,初始笔力虚弱,不得其法,她又试着指、腕交错发力,倒写出一纸秀丽的小字来,唐瑜细看时,却是一首曲子词:
香作穗蜡成泪
还似两人心意
山枕腻锦衾寒
觉来更漏残
是温飞卿《更漏子》的下半阕。唐瑜把几行字看了半晌,道:“词意凉薄,不算好词。你爱诗词,该多读李太白、王摩诘。”他撤过那张纸,放在烛火上烧掉了。
4
书房中,唐之弥却在大发雷霆,他以杖点地,朝着管家李行俭、家奴唐平道:“两个儿子,没一个靠得住!”
李行俭看看唐平,唐平看看李行俭,均不敢作声。
唐之弥道:“一个说‘阴晴雷雨,四时循环,附会吉凶,慎不可信’,另一个说……”他气急攻心,想不起来,向唐平道,“他怎么说的?”
唐平低声回道:“他说:‘早劈了早好,赶紧换一座,谁家狮子长得那么嬉皮笑脸的……’”
唐之弥把鸠杖点得当当响:“从古至今,但凡遇到君昏臣庸、天干地旱、兵灾民盗之事,上天无不以异象警示。如今镇宅之物被天雷击毁,岂不是唐家有祸之兆?竖子无知,全然不懂其中的厉害!”
李行俭劝道:“两位小郎君生来就蒙唐公庇荫,从没经历过小灾大难,少不更事,倒是他们的福气。唐公不如将此事交给仆来打理,早日查出端倪,早叫唐公安心。”
唐之弥问:“如何查法?”
李行俭道:“仆下午已经打听过了,司天监中有位道士,号黄冠子,最擅天文堪舆之学,先前勋国公府上失火,也是请他占卜。唐公若准,仆明日便去请他替唐府卜一卜。”
唐之弥听后一言不发,皱眉默了半晌,终于微微点头,算是准了。李行俭便告了退,唐平上前伺候唐之弥安歇了。
次日一早,李行俭便去司天监寻到了黄冠子。黄冠子听说是唐府来人,不敢怠慢,当即询问了唐府的方位、修建年月、方圆大小,又记下了唐家父子三人的生辰,要李行俭三日后来听信。
李行俭走后,黄冠子沐浴斋戒,取了龟壳、蓍草、竹签之物,先面西,向参宿方位卜了一卦,后面东,向心宿方位卜了一卦,推出了吉凶,在第三日清晨李行俭又来造访之时,细细对他说了。
李行俭一听,大惊失色,告辞出来也不回府,径直去了凤阁见唐之弥。唐之弥正在办公,一见李行俭破格前来,心中一沉,支退了身边的官吏,听李行俭说原委。
李行俭又紧张又顾忌,道:“黄冠子卜出来,说府之东南有狐魄,是去年中秋之后被自家人带进来的,专行魅惑之事,需尽早驱除,否则……”便不敢往下说了。
唐之弥连日心事重重,怕的是祸起朝堂,听说是祸起后庭,反倒松了一口气,问:“否则如何?”
李行俭在心中思索措辞,吞吞吐吐道:“否则狐魄秽乱唐家房帏,将来只怕……只怕难免兄弟阋墙……”
唐之弥霎时胆寒发竖,起身喝道:“狐媚者是谁?”
李行俭犹豫一阵,不敢言语。
唐之弥严厉道:“你心中必然清楚,一五一十对我说来!”
李行俭道:“中秋之后进了唐家的,有二郎之妻、三郎之妾,那住在府里东南边的……”
他不肯点出名字来,唐之弥自己道:“不就是三郎!”
李行俭又不说话了。
唐之弥气得直喘,道:“孽子,孽子!偷偷纳妾,藏匿半年,上上下下没一人来告诉我,瞒得我好苦!”
李行俭双手交握不离方寸,不敢往下接话。
唐之弥问:“纳的是谁家女子?”
李行俭道:“是……自东沅来……”
唐之弥只觉又一个雷在头顶炸开,稍一估算时日,便问:“是‘东沅灾女’不是?”
李行俭道:“是。”
唐之弥道:“唐瑜不是已把沅商赶走了吗?”
李行俭便不应声。
唐之弥喘了半日气,道:“看看这两兄弟合谋做的好事!——派几个人,将那女子带出大焉,一世不得回来!”
李行俭道:“黄冠子有言,那狐魄进了家门,就轻易不肯走,纵然把女子赶走了,狐魄还要转附在别人身上。”说着,他从褡裢中拿出一根荆条,“需用这施了法术的荆条,打七七四十九鞭,将那狐魄击打成灰,方可太平无事。”
唐之弥道:“那就打了再赶出去!”
李行俭道:“只是三郎那里不好说话。”
唐之弥道:“先瞒着他,等他不在的时候行事。他知道了若要闹,带他来见我!”
李行俭应了,躬身而退。
5
是夜,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苏叶刚睡下,忽闻楼下喧哗,好似来了许多人,又听一人问:“苏娘子在吗?”婢女们道:“李管家,她在楼上。”于是木梯响了一阵,两个年长的仆妇走进房来。
苏叶慌忙翻身起床,两个仆妇道:“李管家请苏娘子下楼说话。”
苏叶不知就里,道:“待我穿好衣服。”那两个仆妇却兀自上前来拉她,苏叶只好胡乱搭了一件上襦出门,见李行俭和十来个男女奴仆站在院中,她问:“李管家,半夜找苏叶何事?”
李行俭向两个仆妇歪歪头,仆妇便把苏叶半扶半拖弄下了楼,李行俭道:“前儿府门口的狮子碎了,苏娘子知不知道?”
苏叶见众人面色不善,不敢贸然接话,只点了点头。
李行俭道:“如今查出来,这事和苏娘子有些关系。”
苏叶吃了一惊,问:“与我有什么关系?”
李行俭道:“是妖狐的魂魄附身苏娘子,所以上天降雷警示。妖狐不除,唐府难安,如今要把苏娘子身上的妖狐赶走,是为唐家人着想,也是为苏娘子着想。”
天上一道闪电划过,照出苏叶吓得惨白的脸,她问:“怎么个赶法?”
李行俭道:“先请苏娘子随我们去外庭。”
苏叶后退了一步,颤声道:“要带我走,需等三郎回来再说。”
李行俭却生怕唐珝回来,当即扬了扬手,几个仆妇拥上前,道:“苏娘子莫怕,随我们去一趟。”说着,明是搀扶暗是胁迫,带苏叶出了惜环院,苏叶挣扎不脱,转头向呆立的婢女们道:“快去找三郎!”
李行俭却喝道:“这是唐公的命令!敢去通风报信,立时把你们卖人!”婢女们无一人敢出声,眼睁睁看众奴拥着苏叶往外庭去了。
到了唐府正堂,只见门楣上贴了一排黄底黑字的布条,进了堂去,地上按东、南、西、北方向放了四盆火,烧着一堆画符红纸,黑烟满屋缭绕;正中摆着一张木榻,两个仆妇将苏叶拉上木榻躺下,又拿红绳索来捆住她的手足,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家奴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支四尺长的荆条。
苏叶全身战栗,哀求道:“李管家,当初是你把苏叶带进唐府来的,现在为何又把苏叶往死路上推?”
李行俭冷冷道:“当初买你,是为唐家人;如今打你,还是为唐家人,实与你无干。当初我对你并无恩,如今跟你也无仇,今日之前无须谢我,今日之后也不要记恨才是。”
他朝执荆的家奴点了点头,家奴便走上前,扬起一鞭,重重抽向苏叶。那荆条上密密麻麻满是硬刺,打在身上,扎进肌肤,又倒拖出来,撕扯得皮绽肉裂,苏叶失声尖叫,蜷缩成一团,红绳将她缠绑在榻上,躲避不得。
苏叶出门时,只匆忙罩了件上襦,一路被几个仆妇拉扯,早已褪了大半;里面一袭白色的睡裙被大雨淋湿了,半隐半透地贴在身上,身子几近暴露无遗,数十个男女奴仆环立四周,不知避讳地盯着她,一声一声数打下来的鞭数。苏叶几乎听见了男奴们粗重的喘息,她已分不清是疼痛多一些,还是屈辱多一些,只能竭力屈膝抱胸,任凭鞭风再毒辣,也不敢动一动,不多时,鞭子把衣服抽破了,露出血迹斑斑的肌肤。
却说明幽独自在房中,被声声惊雷吵得心神不安,索性披了斗篷,一路穿庭过院来找苏叶说话,进了门,只见涟儿在妆奁边翻弄首饰,便问:“只有你一个人在吗?”
涟儿吓了一跳,慌忙过来参见,明幽再问:“苏叶呢?”
涟儿目光游移不答,明幽奇怪道:“她去了哪儿?”
涟儿道:“我若说了,李管家要将我卖出府去!”
明幽一怔,知道出了事,她道:“你放心说,我给你做主,谁敢卖你!是李管家带走了苏叶吗?”
涟儿道:“李管家说,府门口的狮子被雷劈,是苏娘子惹的灾祸,他带了十几个人,把苏娘子抓去外庭了。”
明幽又惊又怒,道:“好荒唐的家奴!”转身便往楼下走,命众婢女,“随我去外庭!”
李行俭等人正在聚精会神对付苏叶,忽听堂外叫:“明娘子来了!”都乱了神。转身一看,明幽大步走了进来,执荆奴住了手,李行俭忙过来行礼,道:“雷电肆虐,明娘子怎么还来外堂?”
明幽却先去看苏叶,见她已是血肉模糊,衣不蔽体,神志不清。苏叶见到明幽,惨然一笑,却出不了声,明幽解下斗篷,遮住她的身子,又把绳索解了,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不要怕,我来了,他们不敢再打你了。”苏叶虚弱地朝明幽笑,轻轻回握她的手。明幽吩咐涟儿:“去叫家奴请蒋医师来。”涟儿应了,奔出外堂。
明幽方起身,面向李行俭,道:“堂堂相府管家,领着十几个家奴,围攻一个小女子,是哪个书礼人家的规矩?”
李行俭道:“事出有因,仆也是万不得已。”
明幽道:“苏娘子几时得罪了李管家,遭此大罚,说出来我听听。”
李行俭道:“非是得罪了李行俭私人,实是司天监黄冠子占卜过了,府前的狮子坏事,是因中秋之后家中进了妖狐,必须革除……”
明幽怒道:“我也是中秋之后进唐家的,李管家莫不是指桑骂槐?”
李行俭慌忙道:“仆绝无此意,按黄冠子之卜,妖狐出自府之东南,明娘子的住处,却在府之东北。”
明幽道:“府之东南?我明家就在唐府的东南!李管家要不要把我也绑了,拿荆条抽一抽?”
李行俭只好道:“仆不敢。”
明幽道:“你自然不敢拿我,却拿苏娘子出气,你们当她是无根无依的异乡人,由你们欺负!”
苏叶被打得奄奄一息也不曾掉一滴泪,可听见明幽说“异乡人”三个字,忽然悲从中来,泪盈满眶。
李行俭和众奴面面相觑,缄口不言,明幽责道:“碎狮之事,若是上天警示唐家,则唐家上下,都要自省其身,有则改之。你身为管家,更当安抚人心,约束众奴,检讨家务,整肃府风。你却妄听妖道之言,自乱于萧墙,把偌大的唐府弄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哪里有半分世族管家的风度!”
李行俭也动了怒气,道:“今日之事,不是李行俭擅作主张,是遵从唐公之命。明娘子要拦阻,李行俭不敢对抗,只好去回禀唐公,请唐公再行定夺。”说完,拂袖去了。
明幽见他去惊动唐之弥,知道此事非自己能独力支撑,便向锦儿道:“去叫家奴,速速把二郎、三郎找回来。”
6
唐珝此刻正在章台街的长生阁和董丝雨斗气。
长生阁是一座方方正正的两层小楼,横竖不过十丈,在处处大宅巨室的开元城,算得上小巧玲珑。它的三面都被粉墙修竹围住了,只开一道半月形的小竹门,要付一百匹绢才进得去。
长生阁的另一面,却临了桃影河,阁外一架水车昼夜不停地转动,将河水引入大堂。大堂以紫檀木铺地,在地板上开了一道六尺宽的檀木环沟,河水顺沟入堂盘旋一圈,又流出阁外去了。众宾客围水而坐,百味珍馐皆放在木盘里,顺着流水经过诸席,任君自取。偶尔有一尾青鱼、一荇水草也被水车移进来,环席漂浮,众人还视为雅趣。
长生阁夜夜都开张,在每月十五尤其引人注目。每个月圆之夜,长生阁都要卖一个绝色处子,往往当夜竞买到手的郎君,次日清晨便名传全城,是以王孙公子纷至沓来,或为尝元,或为沽名。上月长生阁卖的是一个东瀛歌伎,唐珝输给了董丝雨,心中不忿,便相约本月再以“一纸、一金、一玉”来斗富。
是夜,阁外风急雨骤,阁内公子满座,一个高丽少女端坐大堂正北,明台之上,任客人们打量。阁主欧阳娘子走到大堂中央,笑吟吟道:“诸君休恼:今日这美人,已被唐家三郎和董家四郎看中了,两位公子约定比试三个回合,谁胜谁得之,请在座诸君做个评判和见证,如何?”
众人乐得看宰相公子和吏部尚书公子斗法,皆拊掌道:“要比快比,比什么?”
欧阳娘子道:“一回合比纸,二回合比金,三回合比玉,谁家的宝贝更稀贵,在场的君子都是行家,就请你们说了算。”
公子们道:“好说,好说,快将宝贝拿出来。”
欧阳娘子便道:“就请唐、董二位公子上台,先示出纸来。”
坐在堂西的唐珝和徐行说笑了几句,懒洋洋走上台来,坐在堂东的董丝雨也放下酒杯,上来了,唐珝问:“你先出还是我先出?”
董丝雨道:“我让你先。”
唐珝便从袖中拿出一卷泛黄麻笺来,席间众人皆知,笺纸越陈旧,年月越久远,作品越上乘,便问:“谁的字画?”
唐珝道:“我念给你们听,你们猜猜是谁的字画。”
大堂顿时安静了,唐珝展开麻笺,清了清嗓,念道:“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
众人讶然道:“《洛神赋》?莫不是琅琊王献之的墨宝?”
唐珝得意道:“正是!”说毕,把麻笺交给家奴,家奴捧着麻笺去了各席,请宾客们赏鉴,书画商沈景山恰好在座,他生平过手的名家字画无数,抚着麻笺看了半晌,捻须道:“是真迹。献之《洛神赋》乃小楷典范,世间多少人寻而不得,谁想竟藏于唐府。”
众人起哄笑道:“董四郎,你若拿不出王羲之的字,第一回就算输了。”
董丝雨却面不改色,从袖中拿出一方红绢纸来,道:“你们瞧瞧这个如何?”
众人一见绢纸光泽如新,皆道:“年代先输了。当世的书家,没有超越王献之的。”
董丝雨展开那五尺长的绢纸,道:“你们再瞧仔细了。”
众人看时,绢纸上只写了“抑华取实”四字行草,虽恣肆狂放,却急赶猝就,不算上品,便有人嗤笑,问:“是谁写的?”
董丝雨傲然道:“是当今天子!”
话音一落,嗤笑声倏地收了,董丝雨道:“这是当今天子亲笔书写,赐给家父的,如何?”
无人作声了。
欧阳娘子道:“诸君评一评,这回是选唐三郎,还是董四郎?”
众人左看右顾,觉得面生之人个个都像龙朔宫的暗探,只怕自己说了什么都会传进宫去,便有人道:“天子书法风神洒荡,更合我心意。”
欧阳娘子问:“郎君这是选了董四郎?”
那人道:“是。”
三三两两的人皆评道:“董四郎赢了。”
欧阳娘子又问:“哪位郎君选唐三郎?”
满堂只有崔如祯举了举手,欧阳娘子便笑道:“七位选了董四郎,一位选唐三郎,第一回,是董四郎赢了。”
唐珝心中气得不行,暗自道:“请圣上写几个字有什么难的?我父亲向他讨个十字八字也易如反掌,我不稀罕拿这个出来!”口中道,“行,输了就输了。”随手把麻笺往红烛上抛去,笺遇火而焚,满座皆惊,个个道:“这可是王献之真迹!”唐珝道:“这算什么?我家里比这好的还有一柜呢。”
沈景山扑上前,一把从烛上夺过麻笺来,大半都烧毁了,只剩两张残片,一片余九行,一片余四行,沈景山跺足叹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唐珝笑道:“残片你也要?拿去,拿去。”沈景山便捧着两张残片摇头去了。
欧阳娘子道:“第二回斗金,请二位公子示出金来。”
董丝雨道:“这一回我先。”
唐珝道:“你先就你先。”
董丝雨拍了拍手,候在大堂四角的董家奴得令,同声一喝,松了四根三寸粗的红绳,宾客们抬头一看,雕花天井上,一张红绸飘开,现出一个一丈圆的金鸟笼来,十六个家奴一齐发力,松动红绳,那金鸟笼便徐徐降落,金芒四照,与一堂红光交错,真真是富丽堂皇之盛景,众人皆拍手赞道:“好金,好金!”
金鸟笼落在明台上,恰好将高丽少女囚在其中,公子们又心照不宣地笑开了,董丝雨面上也生辉,道:“这鸟笼是以两千斤黄金打铸,未掺一两银,半分铜,九十名工匠做了半个月,就是为了这位美人。”
底下董丝雨的好友附和道:“美人是你的了!”
余者哄笑道:“唐三郎,搬一座金屋来,压倒他!”
唐珝也向唐家奴招了招手,一个家奴便掌心托着一个白匣上来了,众人见那白匣大小不过二寸,都失望了,道:“无论耳珠还是戒指,都是输。”
唐珝接过白匣,轻轻打开,向众人道:“瞧好了!”二指伸进去,拈出了一角金布,便有人问:“是金手帕?”唐珝还在抽,金布从匣中出来三尺时,又有人猜:“看来是金衣带。”金布已出匣半丈有余,还未现完,终于有人惊道:“难道是金披帛?”唐珝把匣子抛了,将那面金布全展开,众人一看,皆拍手道:“竟是一件八幅金裙,难为这么小的匣子装得下!”
唐珝从手心大小的匣子中,取出了一件成年女子穿的盛礼裙,薄如蝉翼,流光溢彩,有人问:“是染金的棉线织成的吗?”
唐珝道:“是纯金熔成细线织的,四十六根金线合起来只有一根头发丝粗。只有一个工匠,织了三年。”
席间咂舌声四起。欧阳娘子喜上眉梢,问道:“诸君请断,是董四郎的金鸟笼赢,还是唐三郎的金礼裙胜?”
席间公子议论开了,一些人道:“金鸟笼谁家有金子都能打,那衣裳却是有金子也难做。”另一些人道:“可几家拿得出两千斤金子?既然是斗富,自然是董村夫更气派。”
徐行和唐珝要好,道:“董丝雨这暴发的品味,只唬得住没见过金子的人。”
董丝雨的好友便道:“你拿两千斤金子出来!”
徐行跳起来道:“拿两万斤又有何难?两千斤也值得你们惊乍!”
欧阳娘子怕两边又打起来,忙拍手道:“君子们冷静些!只说支持谁就得了!”
于是一派人叫“唐三郎”,一派人叫“董四郎”,谁也压不下谁去,欧阳娘子点了点人数,赞唐珝的有二十九个,赞董丝雨的也有二十九个,打成了平手,欧阳娘子为难了,忽然心生一计,道:“君子们既选不出来,那就请美人自己选,如何?”
公子们一听有理,便道:“叫那美人儿说话。”
欧阳娘子移步过去,悄声问那高丽少女,那少女知道谁赢了自己便归谁,与其说选金子,不如说是选人,董丝雨那胡须蓄得土气,不及唐珝贵美风流,便含羞把唐珝一看,欧阳娘子会意,笑向众人道:“我家女儿想穿新衣裳了,董公子恕罪。”
满堂欢声四起,第二回唐珝赢了。欧阳娘子道:“第三回合,请二位公子斗玉。”
唐珝道:“我先来。”
董丝雨道:“我先来!”
唐珝道:“好好好,就让你先。”
董丝雨向家奴们叫:“抬上来!”
四个董家奴抬上一个三尺宽、八尺高的物件,以红绸遮之,董丝雨亲自上前,把红绸一扯,但见明台之上,乍然立出一株玉树来,又引得众人一阵惊叹。这是株八尺蓬莱松,以整块白玉雕琢而成,树干蟠萦,树枝遒茂,姿态隽逸如仙,董丝雨得意道:“若不是白玉,这树放在堂中,谁辨得出真假?”
众人皆点头赞许道:“果然和真树无异了。”便个个看向唐珝。
唐珝也向唐家奴叫:“抬上来。”
四个唐家奴便也抬上一个三尺宽、八尺高的物件来,也以红绸覆盖,众人心道:“难道唐小儿也雕了棵树?可惜被董村夫占了先手,不能惊人了。”
唐珝上前扯开红绸,却吓了众人一跳——是个黑乎乎的人影。再凝神一看,竟是用黑玉雕成的昆仑奴像,众人便哗然击掌笑开了,细看之时,这昆仑奴身高八尺,体态魁梧,一双铜铃深眼炯炯有神,公子们纷纷回头找自家蓄养的昆仑奴,一个笑道:“叫一个上去,比一比。”
家奴们便笑嘻嘻地拉起一个昆仑奴,推上台去,要他和玉像站在一处,那昆仑奴性情温良,站在台上一动也不敢动,真和雕塑一般,环瞪双眼,紧握双拳,木讷憨厚,全无二致,众人再分不出哪个真、哪个假,都笑倒在席上,道:“唐三赢了!唐三赢了!”
7
唐府小奴唐知冒雨寻到了章台街长生阁,只见众家的牛车堵满了小巷,每辆牛车上都堆着装金藏绢的大箱子,昆仑奴们守着自家牛车,其余家奴却在巷中酒家里,大大开着一排门,掷骰子赌钱。唐知找到唐冲,把府内发生的事和他说了,唐冲慌忙掷了骨牌,去长生阁寻唐珝,看守阁门的豪奴认得唐冲,放他进去了。
唐冲走在小径上,摇曳的竹叶后,长生阁泛着奢靡的红光,风声紧,雨声密,只断断续续听见丝竹声传来,他穿过竹林,又隐约听见男男女女的笑闹声,走到阁前,推开朱门,才有沸腾的乐浪人喧一涌而出,混合着瓜果酒肉之香,他转身带上门,将隆隆雷声隔绝在了阁外。
唐珝得到了高丽美人,他将美人横抱在怀,扬扬得意地在席中晃了一圈,听那群浪荡子对他恭维叫好,然后走到崔如祯的席前,道:“前日崔六郎送了我一对海东青,今天权当回礼了!”说罢,将美人往崔如祯怀中抛去。
崔如祯接住了美人,道:“却之不恭,多谢。”绯烛之下,他见高丽美人红唇滴蜜,饱乳轻晃,不免心动神摇,当下抱紧美人起身,向众人笑道:“失陪,失陪。”便穿过筵席,往二楼红幕深垂的地方去了。
唐珝回席还未坐稳,唐冲跑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倏地站起来,撞翻了矮几,任酒杯果盘哐当当滚了一地,直直冲出门去。
8
唐瑜在开元府忙了一天公务,家奴来说家中出事,明幽请回,便立即往家中赶,进了唐府,见檐下站了一排惊慌的男女仆妇,堂门大开,明幽在里面陪着卧榻不起的苏叶,他刚进去,还没来得及问,家奴报:“唐公回来了。”
唐瑜转身出门,把父亲迎到正堂门外。唐之弥也刚刚从凤阁回来,一路听李行俭说了来龙去脉,他在门外不进去,向唐瑜道:“先叫明幽回房去,我们来处理这件事。”
不等唐瑜开口,明幽在内道:“明幽不会走,丢下苏娘子在此孤立无依!”
唐瑜大惊,忙朝明幽使眼色,明幽却扭过头不看他,道:“人皆有恻隐之心,纵然是街上见到陌生人遇难,也该施以援手,何况是自家人?明幽在此陪苏娘子等蒋医师,哪里也不去。”
正说着,又有家奴道:“三郎回来了!”
唐珝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先看了看站在檐下的唐之弥和唐瑜,也不尊称行礼,径直入了正堂,跑到榻前,蹲下去抚苏叶的脸。苏叶强撑着不让自己晕厥,就是要等唐珝回来,见了他,苏叶如梦呓般轻轻道:“三郎,三郎,你回来了。”
唐珝见苏叶的头发被雨水、汗水浸得一丝丝盖在脸上,掀开斗篷看时,衣服已碎成片片缕缕,染血的身体布满横七竖八的鞭痕,唐珝的疼惜和愤怒无以复加,他咬住气得发抖的嘴唇,捡起落在地上的荆条,出了正堂门,他不直接和唐之弥对立,却汹汹向唐瑜道:“谁打的?”
唐瑜也不知道前因后果,便站着不吭声,旁边李行俭道:“是仆……”
他刚一出声,唐珝“嗖”地举起手中荆条,正要抽下时,唐之弥喝道:“是我让李行俭做的!你若打他,等同打我!”唐珝一听,手上力道更劲,唰唰两鞭抽在李行俭的脸上,这便是公然挑衅父亲,在场众人都吓道:“三郎住手!”唐珝不听,又一鞭要抽去,唐瑜忙上前一把抓住鞭尾,任荆刺扎入掌中,斥责道:“你疯了!”
唐珝果真像疯了一样,他用力一扯,扯不回荆条,便抬手一拳打在唐瑜胸口上,唐瑜被打退一步,正踩在台阶边,雨湿阶滑,他向后一倒,摔在了庭院中。
明幽在堂中看得真切,惊叫一声跑出来,去搀扶唐瑜,向唐珝道:“这不关二郎的事!你别错怪了人!”
唐珝一脸杀气腾腾,指着明幽问唐瑜:“你将心比心,嫂嫂也是你带进唐府的,若是她在我们家受了委屈,遭人欺负,你会怎么想?”
唐之弥从未见唐珝如此盛怒,他以鸠杖敲地,苦口道:“不是我们要欺负你的人,实是镇宅石狮被劈,总要寻个说法,给唐府上下一个交代。黄冠子既说了她身上带着狐妖,那便把狐妖除掉……”
唐珝闻言大怒,道:“我是孽子,我的人自然是狐妖!从小到大,我被你们挑剔了多少不是,如今连和我亲近的人也全是错!你们想赶我走,直说就是,何苦栽些妖魔鬼怪的罪名!”
他转身回到正堂,抱起苏叶大步走出来,悲愤道:“现在狐妖走了,愿你唐家从此太平兴盛千万年!”
唐瑜又抢上前来拉他,道:“你也是唐家人!不要再闹!”唐珝却狠狠挣脱兄长的牵扯,顶着闪电钻进了暴雨中。
唐珝说的是气话,在唐之弥听来却无异于诅咒,他冲着唐珝大喝道:“你父亲命在旦夕,竟是你来捅这最后一刀!”说完一棍打在唐瑜背上,骂道,“当初我叫你把这灾女赶走,你两个却沆瀣一气,瞒着我把她带进家门!”这一杖着实上力,明幽尖叫道:“不要打二郎!”扑过来护住丈夫,唐瑜却心神大惊,细想“灾女”二字,忽然明白了苏叶是当初自己没有赶走的东沅商女,他心乱如麻,不能辩白,只好跪下默认错误,唐珝也心中一栗,忍不住停下脚步。
唐之弥悲不自胜,道:“我这半生,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你们两兄弟!含辛茹苦,不惜弃法失纪,你们何时领过我的情?如今大祸临头,还来给我添乱!”
唐珝见父亲失态,便稍微有些犹豫,可是大雨淋得怀中的苏叶一抖,他又动了怒气,只当父亲是气糊涂了,说些没来由的话,当下不再接口,抱着苏叶,出府骑马去了。
唐瑜却听见“弃法失纪,大祸临头”几个字,心中轰然作响,当即扶住摇摇不稳的父亲,命一奴撑伞,一奴掌灯,将父亲送到书房,又命唐平端了一碗仙人羮来,亲自伺候父亲吃了,等到父亲激动稍平的时候,他屏退众奴,跪在父亲身前,请父亲细说因果。
唐之弥半生宦海沉浮,遇到无数风浪都屹立不倒,独这半年遇到的事,实在令他心力交瘁,唐珝的离家出走,终于扯断了他紧绷的弦,当下把忧愁之事一一对唐瑜和盘托出,说的人潸然泪下,听的人万箭穿心,父子两人对坐一夜,不眠不休。
9
唐珝带着苏叶在城西荔枝巷住下了。他早在这里买了一栋幽幽静静的小楼,本是图在西市玩夜深了休息容易,又方便邀一群好友来通宵达旦地嬉闹。苏叶养伤的时日,唐珝却收敛了心性,每日除了在宫中当差,就是在屋中陪她,悉心照顾了一月有余,苏叶的伤渐渐好转了。唐珝原先只是恋她之色,经过此番劫中相守,倒真真动了感情。
这日酉时,太阳还未下山,唐珝交了班,刚出宫门,便见龙首桥那头的阙楼下站着唐瑜,正立在马旁,临河看水。唐珝早知道那晚错怪了唐瑜,有些内疚,便牵着马走过龙首桥,讪讪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唐瑜道:“等人。”
唐珝问:“等谁?”
唐瑜道:“等唐家三郎。”
唐珝笑了,唐瑜也笑,兄弟俩便算是摒弃前嫌。唐瑜道:“丰乐街有家南疆苗人开的食鱼肆,同僚说他家酸橙鱼的滋味有些新意,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唐珝道:“好。”
两人上了马,一路飞驰到丰乐街的苗人食肆,上二楼雅间坐了,点了酒和菜,那鱼博士道:“小店的酒伎有胡姬,有苗女,二位郎君要哪一种?”
唐瑜摇头,看向唐珝,唐珝道:“都不要。”鱼博士应了,出了雅间。
唐瑜便意味深长地笑,唐珝问:“你笑什么?”
唐瑜道:“笑你是个男人了。”
唐珝坏笑道:“我早是男人了!”
唐瑜道:“有了女人,不意味就是男人,要因她懂了责任,有了担当,才是男人。”
唐珝的脸有些红,他低着头,双肘撑在桌上,右手食指不停在桌面画圈,道:“我……我一想到她在家里等我,就不愿去招惹别的女人。”
唐瑜问:“苏娘子的伤好了不曾?”
唐珝道:“不痛了,还有些疤痕,再过一两个月就好了。”
唐瑜道:“父亲和尚药局张奉御打过招呼了,你可以找他替苏娘子再瞧瞧。”
唐珝一听,脸便沉了下来。
唐瑜看在眼里,道:“唐平说自你出走后,父亲的咳喘又加重了许多,夜半总是惊醒,每隔几日便要问你们的近况。他心知自己有过失,只是尊长威仪,不好直道。父亲说,你若在外住腻了,就早些回家,这就是在让步了,你不如过几日就回家来,总不能让大人亲自去请你。”
两尾鱼和四样素菜端上来了,唐珝气鼓鼓地嚼了两口鱼丝,道:“回家也只是和气三五日,过了又要常常挨训。”
唐瑜道:“你只知道父亲近来多疑急躁,却不知他心中有苦不说。他在外公务繁忙,又兼政敌攻诘,早已疲于应对,回家了还不得安稳,还要为你我操心。如今多事之秋,父亲的骨肉至亲只有你我,我们若不陪着他,为他分担一二,他还能依靠谁?”
唐珝忽然想起父亲的话,问:“那天晚上父亲说‘命在旦夕,大祸临头’是什么意思?”
唐瑜道:“父亲是被你气急了,口不择言,你该看出,你离家出走对他打击多大。”
唐珝便有些抱愧,抿了一口酒,道:“等我随圣上避暑回来再说。”
唐瑜问:“圣上要去避暑?”
唐珝道:“天气炎热,圣上今日临时起意,说要去千潺涧避暑,一个月后再回来。”
唐瑜问:“几时启程?”
唐珝道:“若凤阁准了圣上的假,后天就去。”
唐瑜缓缓尝了几口菜,又品了一小口酒,方道:“圣上即位不足一年,水面波平而暗流汹涌,朝堂尚有言官上表责难,江湖难免刺客伺机而动,你是圣上贴身护卫,在宫外一定要小心护驾,谨慎防范,不可有半点闪失。”
唐珝道:“怎么不小心!今日已有一拨禁军去沿途清障布防,明日还要去一拨。”
唐瑜点点头,举起酒杯向唐珝示意了,一口喝下。
唐珝又道:“你说暗流汹涌,我也觉得最近的气氛不对。圣上身边的人都紧张兮兮的,许多上疏都被截了下来,许多臣子也被拦住不让见。前几日听说御宪台和大理寺在大街上就干了一架,不知道是什么名堂。”
唐瑜道:“任时局纷乱,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兄弟两个一边吃,一边聊,一餐鱼吃了大半个时辰,到满街灯笼亮起时方散。
10
凤阁没有拦住一意孤行的卫鸯。三日后的清早,卫鸯率领两千随从,穿过封店敛迹的开元城,往南门而去。流火时节,日头未出已是闷热难当,只有到了未离原,才感受到一丝清爽的风。马队在平原上奔驰,沿途不断遇见先行开道的禁军,袁青岳和唐珝护在卫鸯左右,可骑术不如久经沙场的卫鸯精绝,渐渐落在了后面。
日中时,队伍到了未离原的边缘。穿过一片槐树林,便是丰州地界,离千潺涧还有半日行程。骁禁卫见那槐林幽深繁茂,虽已有禁军排篦过两次,还是不敢大意,纷纷催马急追,叫道:“陛下缓行!”卫鸯却不等众卫,当先一头扎进了树林。
林中古木栉比,卫鸯的马也不得不慢了下来,天被粗枝阔叶遮得严严实实,人马如在深夜前行,只闻落叶沙沙作响,禁卫们大气也不敢出,几百双锐眼检视着上下左右,一只飞鸟、一只松鼠的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走了一个时辰,前方逐渐有了光线,离出林只剩半里之遥,禁卫们暗暗松了口气,忽然,离卫鸯二十丈远的槐树上,一个身影急跃而下,一道刀光晃明了暗林,众卫立时叱喝出声,四五十个禁卫拔刀策马迎了过去,而十支大羽箭已先于禁卫射向刺客。唐珝和十个禁卫将卫鸯围在中央,谨防刺客还有同党。
卫鸯直身看过去,那刺客竟是孤身,还是失了右臂的残缺人,武艺也平平,一支大羽箭也没躲过去,插了满身,禁卫们眨眼包围了他,几十柄横刀一齐砍下,他只有单臂单刀招架,两三回后,左臂也被砍断,刀落了地,他放弃了抵挡,却还试图突破包围,向着卫鸯大声呼喊。
卫鸯侧耳倾听,只听得见人叱马嘶,但见那刺客神色凄厉,声调悲切,任刀怎么落、剑怎么刺,只是死死盯住卫鸯,仿佛有极大极重的诉求,卫鸯心中一动,暗道:“来人不像要刺杀我,倒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再一转眼,刺客的脸也被削去了半边,他想突围而不得,只在地上爬来滚去躲闪,依旧一声声嘶叫,终于,卫鸯清楚地听见一个名字:“……薛让!”
卫鸯眉头一皱,道:“叫众卫住手!”
唐珝连忙打马奔过去,道:“圣上命住手!”
禁卫们似乎没听见,还向刺客劈砍,唐珝下了马,把几柄横刀格开,道:“圣上叫住手,不能抗命!”
袁青岳一边收刀回鞘,一边意味深长道:“你不该拦我。”
唐珝的注意力却全在刺客身上。他拎起刺客的后领,拖到卫鸯马下,那刺客已是遍体鳞伤,命悬一线。
卫鸯问:“你是谁?”
刺客叫道:“御宪台小吏阿庶,为台令薛让喊冤,请陛下做主!”
卫鸯惊诧问:“薛让有何冤?”
阿庶道:“薛让因查宰相唐之弥贪污受贿案,遭人挟持陷害,关押至大理寺狱,命在旦夕,只有陛下能救!”说完,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亡。
林中鸦默雀静,悄然无声,卫鸯只觉一股寒气从脊背升起,大喝道:“立时回驾,去大理寺!”他一边策马回奔,一边道,“队中若有通风报信者,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