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真的龙套

当了真的龙套

■当了真的龙套

所有的大人物都在演戏。只有她这个跑龙套的,把这戏当了真。

半夜三点多钟,华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迷迷糊糊爬起来开门。乐宝连门都没进,就一把扑倒在她怀里。华年的胸口被大把的眼泪浸湿。她有些吓到。乐宝一向与她不一样,不爱哭。最痛的时候,都没有见她这样哭过。

华年等她哭够了,起来给她倒了杯热水。乐宝怔怔坐在那,一句话不说。

“是不是颜顺昌怎么你了?”华年的语气带着怒意。她这才看清楚乐宝脸上有微微的抓伤,所有不好的联想立刻汹涌而来。

乐宝摇摇头,她一只手拉住她的手,一只手从她随身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文件。华年接过文件,才翻看了几页,手就不自觉地抖了起来。华年已经许久没有看到张宗仁这个名字了。乐宝姓张,张宗仁是她的父亲。这份文件华年之前看到过影印本,上面的签名是Miss周舅舅的名字,如今却改成了乐宝的父亲,而这份文件的内容还是她上周查到的Miss周关联交易的那份合同。

华年的心脏一下子就被一把尖锐的锥子重重钻了进去。她立刻明白了。Miss周说的一个星期搞定,原来是找了个替罪羊。

乐宝的身体都在发抖,她终于说话:“我本来以为这次可以赚大钱了。Miss周让我爸代持,给我5%的代持费。十亿的5%,那是五千万。我以为从此可以不用再看任何人脸色了,颜顺昌的也不用看了。有了钱,他会真爱我的。”

华年捏紧手里的合同。这番话原来是天下大同的,她说过,Miss周也说过,如今乐宝又说。

“然后?”华年问。华年必须问。

“直到刚刚这份文件被颜顺昌看到。”乐宝发着抖,“我看他边看边脸色发白,就知道不对了。他说乔飞明不会放过我的。他立刻把我赶了出来,说从此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颜顺昌……”华年气昏了头。

“你看我脸上的伤。”乐宝把脸凑到华年面前,一道道半新不旧的伤痕丑陋地蜿蜒着。

“颜顺昌根本还没有离完婚。他还有两个孩子。他老婆提出来,如果离婚,要他全部不动产和现金,否则就要打官司,平分他现在投资出去的股份。他舍不得钱,也舍不得孩子。前几天他老婆来找我,摊了牌。”乐宝说。

华年气得又发起抖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跑去找颜顺昌算账?骂他为什么欺骗乐宝?已经是在浪费时间。手上这几页的代持协议才是她和乐宝现在最大的危险。生死攸关。她已经看到她们抱在一起粉身碎骨的场面。Miss周当然要这么安排。这是最合理的脱身办法。她知道华年谁都可以不管,但不会不管乐宝。乐宝这步棋……难道从她决定用她的时候,就已经备下了?华年从脊柱里冷出来。可她已经答应帮她保守这个秘密了呀!可是她又怎么能放心?把柄捏在别人的手里,是一辈子的无法安眠。华年想起许久以前Miss周这样说过。让乐宝来背这个锅,再让华年来帮乐宝背这个锅,让她这个知情人彻底变成主犯,她才能真正安全。万无一失,Miss周还说过的,所有一切都要保证万无一失。

乐宝哭累了,已经沉沉睡去。华年给乐宝盖上了毯子。

那天华年以为她会一夜无眠,可是没想到她也立刻沉沉睡去了。什么梦都没有做。

醒来已经是中午。乐宝坐在华年身边,翻着手机。华年身上盖着她的毯子。

乐宝看华年醒来立刻把手机拿到她前面,“你看最新的公司邮件,Miss周被任命为圆融董事了。”

一切不是意料之内的吗?半个月前乔飞明问华年,你年纪小,和圆融那些老人工作有没有压力?

华年那个时候洒脱得很,大咧咧说:“他们两个创始人都不过是小屁孩,我比他们还大两岁呢。”她心想,现在的时代哪里还问年纪?科技迅猛发展,最新鲜的头脑才最受欢迎。下一代总比上一代好的,只是上一代人永远不承认而已。

乔飞明笑了。华年便知道他的意思。他想把圆融董事的位置给她。但她是不是可以越过Miss周去接手?宋星河的警告虽然一直悬在华年心里。可孩童怎么抵挡得住冰激凌的诱惑?华年忍不住想立刻狠狠咬上一大口。华年心里灼烧着,不知如何是好。

乔飞明一定是看穿了华年的担心,笑着说,是Miss周提议的。

华年想到这些,前后串联得更加清晰。原来是这样,Miss周本来要拿走十亿,当然便不再稀罕圆融董事这个位置。那样,她是必须要与这个项目的关系撇得越清越好。如今,华年不可能再去当这个董事了,而她又害Miss周损失了那十亿,她拿回董事席位也是天经地义。

我不杀了你,于是我被你杀了。华年连愤怒都没有了力气。华年想起宋星河最早和她说的,你应该只是乔飞明的刀。而她终究是在一步步前进的时候忘记了。于是她的愚蠢变成了刀,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乐宝又牢牢握住华年的手:“你说,乔总会把我怎么样?”

“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华年反握住她的手,“你只是个执行秘书,没有经手过这个案子,他一定知道你是帮人代持的。”

“那我去告诉他,我是帮Miss周代持的。”乐宝说。

“你觉得他会信吗?Miss周和你的关系,会把十亿交付给你代持?乐宝,这是十亿。”华年说。

乐宝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她看着华年:“Miss周原来是要害你。”

没有人会相信Miss周放心把这样的大宗交易托付给一个秘书。然而华年托付给乐宝,所有人都会点点头的,那是自然的。谁都知道,她们要好得可以为对方舍生忘死。舍生忘死,这下子好像是真的到了生死关头了。

华年看着乐宝的泪珠又大颗大颗地掉下。她急切地看着华年:“去求宋先生,好不好?我知道,宋先生一定会救你。”

谁都不能救她。华年清楚。更何况她和宋星河根本没关系。他们已经一年没有联系。宋星河不过是乔飞明考验她的工具。

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华年又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这一次,华年看到了马来叔。她看到他站在江边,微微对她一笑,然后纵身往下一跳。如果她也要纵身往下一跳,那么她一定要回到故乡去,跳到家乡温暖的江水里。然后每年的忌日,有爸爸妈妈给她做的她最爱吃的菜,家乡菜,用大米酒炖得酥烂的鸡,香香的葱新烤出的鱼,大火里炒出的油光光的嫩菜叶子……猩红的吃人的眼睛又一只只睁开。什么都不管了,好不好?好累。

华年提心吊胆了几天,终于好了些。公司是不去了。想着就算死,也要在死之前玩个痛快。乐宝也是这么个意思。可想了几个玩的主意,却发现这几年工作惯了,连玩都不会了,去哪都嫌闹哄哄的。两人干脆下了几十部片子,把窗帘一拉,昏天暗地地看起电影来。她们一起抱着台电脑,醒了睡,睡了醒。有时华年醒着,有时乐宝醒着,有时她们一起醒着。她们回到了十三岁那年,那年她们一起偷偷看漫画,说着初经人世的心事。可有时又会突然心里一紧,跳到了十七岁,那么她们就会立刻抱住惊恐的彼此,互相安抚颤抖的身体。

几天后,她们分别收到光翼集团发给她们的两封辞退信。仅仅是两张辞退信。并没有华年想象中的几个壮汉拿麻袋将她一套,扔江里填鱼腹,也没有警察冲进家里,拿强光灯照在她的眼睛上审问。

她们又等了一个月,还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华年在杂志上看到,Miss周已经进一步被推举为新任圆融董事会主席。而华年,除了最初偶尔接到几个不知情人的电话,渐渐地,连电话都没人打了。倒是胖乔治,特地来约华年吃了顿饭,还顺便给华年送来了一个答案。

人生有时候很离奇,有时候帮你的是朋友,有时候却是敌人。

放过华年是Miss周做的工作。据说她动用了关系的老本,请了行业几个资深大佬出来为华年说话。又据说那时Miss周特地去找乔飞明深谈过一次,又有人听到办公室里传出摔杯子的声音,隐隐约约又听到了华年的名字。

胖乔治说,这个事情之后,Miss周在业内的名声更好了。当然,做生意都讲究个有情有义。胖乔治也夸Miss周,对一个不过跟了她三年的下属都如此之宽容有爱,真是个好上司。

华年问:“那么是听谁说的这些事情?”

“你们部门的那个白西娅。长得挺好看的那个,好几个来传,都说听她说的。”乔治回答。

那个听说她和颜顺昌事情的,听说她和宋星河事情的白西娅。每个办公室都有个白西娅。

Miss周被供上了神位,华年成了一个小偷。没有一个行业会原谅小偷,更没有一个行业会同情炮灰。华年便是那粒微不足道的炮灰,自以为自己终有一天可以攀爬到顶峰。殊不知不过轻轻一阵风吹起的沙尘,就把她埋在了最深地底。

Miss周果然兑现了她当日的承诺,一周的时间,不取走一分钱,抹平了一切痕迹。

华年想起宋星河当初问过她一句话:你就对自己这么有自信?华年才明白,原来他才是最明白的那个人。他早就看透了世情,一直以上帝的视角看着她卑微地苦苦挣扎。而她却还在他面前自作聪明地卖弄。怪不得他这样的一个人物总找她聊天。到哪里还可以去找这样一个免费的傻瓜式的小丑娱乐自己?

宋星河在演戏,Miss周在演戏,乔飞明也在演戏,所有的大人物都在演戏。只有她这个跑龙套的,把这戏当了真。

华年想起这些年的辛苦,如今全部成了泡影。当初来上海时信誓旦旦要有自己一番天地,蹉跎数年,一事无成。她的胸口被水泥浇灌住了,重得她喘不过气来。

人这种以欲望为本能的动物,危险的时候,可以只想平安就好了。可真正平安下来,所有的不平便生了出来。

几年以后,华年还是常常回忆起这一段,去回味当时的细节,看看哪里还有阴谋的角落被遗落。

到最后,她只有一个惊奇的地方。那个时候,她居然一刻都没想到于成龙。她甚至没有给于成龙打过一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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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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