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的幸运
■安娜的幸运
安娜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比爱玛幸运?
那年的夏天特别酷热,外婆外公像许多老人一样,没有熬过那个夏天,相继去世。
以前小华年抱着外婆睡的时候,总是想,外婆老了,死了,该怎么办?有时想着想着就觉得又害怕又难过,于是她就会把外婆抱得更紧一些。
以前外婆常爱拉着华年的手把一张张黑白相片翻给华年看。照片上的男人们都清一色白长衫圆礼帽手里提着拐杖,气派大得不得了。外婆说当年他们各个都做过了不起的大事业。那时的华年看着这些古旧的黑白照片却只觉得阴森恐怖,经常一看到便哇哇大哭,并不管这些人其实是她的曾祖父曾曾祖父们,就觉得他们是些死人。
外婆和外公也变成了照片。
姑奶奶家的后山是华年家的祖坟,那里本来是绿油油的一片好山脉,可后来山脚下除了姑奶奶这一户人家,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搭了棚摆上了几台制鞋机,到处摊开晒起了塑胶鞋垫。这些塑胶鞋垫腐蚀掉了青草的芬芳,留下一股浓重刺鼻的化工味。
姑奶奶隔三岔五就要送东西到华年家来。华年只喜欢姑奶奶送来的蜜沉沉。据说这蜜沉沉要三蒸三酿,很是难得。要不是姑奶奶,也不一定能得来。陈家人长得都好看,姑奶奶也不例外,姑奶奶住的小地又总归俗气些,生得好顶重要,不比城里,还要看文化程度。姑奶奶年轻时凭着姿色在地方赚出了点名气,有的是愿意为她效命一辈子的知己。这些蜜沉沉都是那些知己们孝敬来的。若飞总说,他们陈家一家人都风流。
姑奶奶也经常送些走地鸡来。姑奶奶养了很多走地鸡,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卖,一只只送来给陈老板和华年。陈老板最爱这些走地鸡的肥美,华年却被娇惯出了毛病,嫌长得太过土肥滚圆,从小就不沾一口。姑奶奶两个儿子先后都得了癌症,走了。姑奶奶重男轻女得很,这些走地鸡只舍得留着给男娃子吃。他们常年喝着姑奶奶炖出来飘香十里的鸡汤。
养鸡的姑奶奶是陈老板的亲姑姑。姑奶奶一辈子都十分好强,前几年看着这一路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拖拉机,还想和人合作开个土加油站。最近几年是死了心,她养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这些年陆续都得了肝癌,检查出来不过几个月就匆匆地走了,她又向来觉得女儿不顶用,于是便把还要做点什么事情的想法通通打消,只把余生所有的热忱都倒在了她兄弟身上,她兄弟走了之后,又把这个热忱倒在了她兄弟的儿子陈老板的身上。
华年出生的那个热气腾腾的小镇,经济名列全国前茅,癌症得病率也名列全国前茅。全上海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病房都住着华年家乡响当当的大人物们。华年想起家门口那些冒着黑烟的化工厂。有关系吗?或许有,或许没有。然而,华年不管,把所有的罪过推到它们身上。
给灾难找个借口,才能喘口气。想喘口气,有什么错?
若飞拿出了姑奶奶送来的蜜沉沉。每次若飞拿出蜜沉沉的时候,家里都有喜事。华年喝了一小口,还是甜丝丝的。可是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小时候的那个味道?是因为刚才恍惚间忘记了加姜丝话梅?还是这几日没睡,苦了嘴巴?华年不再去想,只是给若飞又满了杯子。
发现Miss周的这个问题是在圆融圆圆收购案的尾声。圆圆中国、圆融内部已经完成合并。在定名字的时候,乔飞明说,当然是中方收购美方。于是新公司定名为圆融。
Miss周做得十分仔细了,可还是被华年发现了。华年想了许久,决定还是先找她谈一次。
华年走进她的办公室。Miss周立刻让乐宝进来给她倒茶。华年喝了一口茶。Miss周又让乐宝先出去,顺便把门关上。
Miss周笑着问:“昨晚的慈善晚宴怎么没去?你买的那张桌子缺了你,主办方都来问我。”
“饕餮创投营有课,冲突了。”华年尴尬一笑。
“也是,慈善晚宴也就是去看看露胸露屁股的,男的才兴头。”Miss周说。
“这个慈善基金我听说倒是正经帮人的,只捐赠志愿去山区支教的老师,主办方用心,连反腐败都想好了。”华年说。
“起头的罗宾森是我以前的老上司,前几年心脏不好,只好退了休。退休后,他就一门心思做慈善去了。他在我们这个圈子影响力大,圈内很多人每年都要去支持他的。他以前也帮过我不少,难得的是到现在还想着我。”Miss周看着华年。
“是是,静默的时候,我托人拍了两件。”华年连忙说。
Miss周笑,“昨天一副版画拍到了一百二十万,我都不知道画家是谁。”
“大约新晋的,有才气吧。”华年说。
“有没有才气我是不清楚,但看来又有人有运气了。”Miss周说。
“是是。”华年连连点头。
“让你破费了。”Miss周说。
华年连忙又说哪有哪有。说完却再也没有其他话了。
Miss周却突然走到华年前面,看着她,“谢谢你先来找我。”
华年也抬头看着她。她并不吃惊。应该如此。她怎么会不知道她知道?她去查,自然有动静。这样的动静,她要是不察觉才奇怪。
Miss周看着还是十分冷峻专业,但华年明显感觉到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更何况她也难得这么多话,句句还都是提醒她要记得承恩过的。看来这事,连Miss周害怕了。毕竟利用职权做这么大宗的关联交易,这么明目张胆地偷公司的钱,不仅要官司加身,有进监狱的可能,而且一旦被乔飞明发现,估计会有比坐牢更加痛苦的事情发生。华年听过一些乔飞明的手段。
华年说:“做这么危险的事情,真没意思的。”
Miss周说:“怎么会没有意思?你知道成了的话,能赚十多亿。”
“可是你不缺钱。”华年说。
“人人都缺钱。看江景当然要敞开看,要在带露台的顶楼复式看。一个小窗户能看到什么?”Miss周说。
华年脸一红。她的房子就是只有一个小窗户可以看到黄浦江。华年犹豫。
Miss周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窗外,高楼林立,一成片一成片重重喘息着的阴影。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光翼?”Miss周问华年。
华年想了下:“这里是中国企业里最有前途的地方。”
Miss周摇摇头:“到任何一个基金,我就是个真正的头。不用看人脸色,不用陷在复杂人事里。”
华年沉默。为什么?她也开始想这个问题。
“为了乔飞明。”Miss周说。
华年震惊。这是天大的秘密。真正的秘密。没有一点风声的。
“认识他就爱上他。十年。”Miss周唰一下拉上百叶窗,把那片浓重阴影关在窗外。房间更加昏暗。
“我想,等有一天,我比他有钱,他就能爱我。”Miss周转身,对着华年微笑。华年低头,不敢看。她是真到绝路了吧,才和她说这些。
“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一定撤出,一分钱不取,还会把所有痕迹抹干净。”Miss周这次的确是在哀求了。
华年还是低头。这两年的事情在她脑子里呼啸而过。想起最多的,是她给她的每次机会,交织着她单薄的身体,和那被人笑着的巨大脑袋。没有她,她连那个小窗户也没有。
终于,华年点了点头。
华年从Miss周房间走出来。乐宝立刻追上来问她干什么这么神秘。华年注意到乐宝手上闪着的钻戒,看款式像是真的。她分不出克拉数,但看着有那些好莱坞明星手上的大小。
“要闪瞎我的眼睛?”当然得要夸的,买这么大的钻戒没人夸,等于一个人在家化上浓妆。更何况,乐宝刚才的问题她回答不了。
乐宝摇摇头:“有什么意思?本来想和你做个邻居,他却说以后给我在伦敦买房子。他说大英帝国的土地所有权是999年,中国才70年,谁知道将来有个什么变动。我不肯,绝食了一个星期,他给我送了这个,算是安慰。”
华年立刻感觉出来,乐宝正在被宠溺着,颜顺昌比方鸿之要爱她得多,华年为她高兴。谁给你买最大的钻戒,就是最爱你的人,亦舒说一定是这样的。华年不置可否。然而,不给你买钻戒的人,一定不爱你。这点华年是相信的。
乐宝说:“也并没有比方鸿之爱我,他比方鸿之有钱而已,所以也要让他的玩具看着更高级。”
乐宝又一次轻而易举看穿华年的心事。安娜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比爱玛幸运?华年冷颤。
“你是拿着高薪的女金领,乐宝小姐!什么玩具不玩具的,你完全可以养活自己。”华年还是说。
“什么工作不工作的?不过是个门面。”乐宝凑近华年耳朵又一次问,“你刚才和她说什么?门关这么严。”
华年又只是笑。毕竟攸关一个人的性命。
乐宝也笑了:“是不是和宋先生的事有关?”
“什么宋先生的事?”华年吃了惊。
“我都听说了。你现在有事情都不和我说。”乐宝大约觉得讨了没趣,脸上微微有了些颜色。她是最要面子的。
华年开始有些佩服办公室里无事生非的本领。颜顺昌的事刚过去,又来了宋星河。华年正想着怎么和她说。她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Miss周找她。乐宝连忙进去了。华年庆幸这段对话被打断。
乔飞明突然叫华年去他的办公室。
乔飞明的办公室和两年前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入了秋,窗外的绿去了一大半,满目都是飞了红的梧桐,只是这红却没有半点温度,蒙了浓重的萧瑟秋霜。
乔飞明正坐在沙发上,喝着一杯咖啡。他不抽烟,一天要喝大量的咖啡。公司里和他亲近的人都跟着他喝起咖啡。只有华年虽然泡着一手好咖啡,却还是喜欢喝绿茶。从小养下的毛病。外公饭后总是酽酽一壶茶。他握在手里的紫砂壶,不知道被华年打破了多少个。
乔飞明让华年在他对面坐下,让秘书帮她泡了一杯碧螺春。他记性好得惊人,记得所有的事情。
乔飞明许久不说话,华年也默默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看着窗外。
“是不是明年该种些海棠?”乔飞明问。
“海棠丰美,又没有香味,您应该喜欢。”华年说。
乔飞明看着华年:“你和当年的我真像。”
华年心里有鬼,被他看得心惊。华年和他的确像,也什么都记得住。偶然间谁说过一句的无关紧要的话她都记得。乔飞明说他不喜欢香味,不过是千万个饭局里一个普通饭局上的一句闲言。
“你喜欢什么花?”乔飞明问。
华年想了一下,“玫瑰。小时候我迷恋过一个童话叫《五月花公主》,五月是玫瑰最好的时节。”
“玫瑰很多人喜欢。”乔飞明说。
“很多人喜欢,我也可以喜欢。”华年说。
乔飞明笑了,“圆融圆圆的案子快结束了。”
他终于切到了正题。
一大堆话堵在华年胸口,险些就要喷涌而出,然而终究华年还是说:“是啊,快结束了,希望最后收尾顺利。”
“就这样?没其他话?”乔飞明看着华年。
“就这样。”华年犹疑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从乔飞明办公室出来已经是傍晚。华年突然很想见于成龙,于是打电话找他吃饭,他说台里加班。华年回了家,蒙头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