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第二章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医院里。

整层楼已经被清空,整家医院随处可见穿军装的军人,十米一个人,站满了医院的每一个角落,手里拿着冲锋枪,仿佛随时要进入战斗模式。

傅亦寒面色很冷,自从舒窈进了急救室,他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没动过。站在他身边的杨粒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紧握的拳头却出卖了他的紧张。

医院的墙壁颜色给人一种肃穆感,长廊上站满了士兵,空气静谧又紧张,光线透过楼梯间的镜子折射进来,落在地上一点,显得更加萧瑟。

傅亦寒终于动了下,拿着手机点开通话记录,来来去去看了好几遍,杨粒额头上有汗,只能将宝押在傅亦寒对舒窈没什么感情上面。

半晌后,傅亦寒开口:“以后有我的电话及时告诉我。”

“是。”杨粒缓缓舒了一口气,知道这件事算是过去了。另一方面,他再次肯定了自己对傅亦寒的评价,他这个人有能力,有责任心,却太过于寡情冷血。他和舒窈是少时玩伴的事情杨粒已经听许多人说过,并且据说两个人关系很不错,现在看来传说也不能尽信。

舒窈被推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四个小时之后,断了一根肋骨,断骨扎进肺叶引发了大出血,足足用了六个输血袋才保住性命,右脚小拇指被迫做了切除手术,额头上起了大包,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她躺在那里,俨然像个死人,不过好歹算是保住了性命。

杨粒原本以为确定了舒窈的安全之后傅亦寒便会走,谁知他竟然跟着进了病房。

坐在病床旁边,傅亦寒替舒窈拉了拉被子,握住她的手反复地看,拇指擦过她手背上的划伤,面上虽然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动作却很轻柔。

这些年傅亦寒做过许多决定,大都关乎着一个国家的命运,从未后悔过,也从未迟疑过,可是将舒窈从车里抱出来,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后悔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昨天,他以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后悔,也永远不会回头,可是不是,在舒窈被推进急救室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不是。

多年前他要的人是舒窈,现在,依旧是。

既然她要回来,那么他便不再让她走。

杨粒有些看不懂傅亦寒了,每天除了工作,必须来一趟医院,在舒窈的情况稳定之后立刻将她转去了军区医院,在那一刻,他也仿佛终于放下满身的戒备,整个人不再那么紧绷。

可若是说他对舒窈有情的话,舒窈醒了后,为何他又不去看她呢?

舒窈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得身体仿佛被压土机碾过,不过睁开眼时她看到了舒擎宇,黑葡萄似的眼睛里迸发出光彩。她轻轻抬起手,舒擎宇立刻上前握住她的手:“阿窈,你终于醒了。”

舒窈的目光越过他往后看,没有人。

舒擎宇解释:“你姐受了伤,在当地就医,派了人保护,还没接回来。”

舒窈安下心来,见舒擎宇弓着身不舒服,便开口:“爸,你坐着。”声音像是粗砂磨过,难听得很。

舒擎宇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握着舒窈的手安慰她:“阿窈,你不要自责,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加鲁已经盯了我许久,动手是早晚的事,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是韩郅。”

“韩郅呢?”舒窈想知道他的结局,并且能够平静地接受他的结局。

“跑了。”舒擎宇脸上有些愤然,“他少年时候便被派到加韦来,谁能想到他会是加鲁的人,后来他又做生意,生意那么大,谁会怀疑他。”

舒窈睫毛动了动,没说话,是啊,她也没想到。

“他这个人心狠,你以后别再念着他了。”

舒窈动了动,舒擎宇立刻帮她升了一下床靠,让她舒服一些,听到舒窈说:“有人发给我一张我姐的照片。”

舒擎宇脸上有些难堪,又很难看,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开口:“告诉你也好,省得你对韩郅余情未了。”他说话有些艰难,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

舒窈盯着舒擎宇,没有丝毫要逃避的意思。

“他想要抓我去帮他们研究武器,我自然是不肯的。”这一点舒窈知道,为了怕她被抓走,舒擎宇都能下决心杀了她,他的正直和护国的决心超越了亲情。

“他们为了逼我,当着我的面打你姐,还……”舒擎宇说不下去,舒窈却已经知道了,眼泪无声地顺着她的眼角往下流。

“他们当着我的面,是韩郅亲自下的命令,阿窈你别怪我狠心,我宁愿你死在平原也不想你被他们抓走。”他似乎是在帮自己解释,“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没有偏谁不偏谁,但这是国家利益,我不能把我私人的感情放在里面。”

舒窈抽泣一声,引发腹部剧烈疼痛,原本便苍白的脸皱在一起,仿佛下一刻便会死去。舒擎宇站起身去喊医生,很快进来四五个医生围着舒窈测试各种数据,她蜷缩在那里狠狠地抽搐,有人大喊:“准备CR!”

病床被人推出去,舒擎宇坐在原处没动,他没错,他明明没错,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热爱这个国家,为这个国家奋斗过,也热爱自己的职位,为了这个职位他做过错事,而这错事也是今天这个结果的导火索。

舒窈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半夜,脸上有冰凉的大手在抚摸着自己,她有些不适地动了动,那只手立刻收了回去,她睁开眼就看到了傅亦寒。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台灯,柔柔的光线打在傅亦寒的脸上,让他整个人都带了温和的假象。看到舒窈睁开眼,他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缓缓开口:“你给我打了电话。”

舒窈这几日都没有吃饭,一直靠营养液支撑,见到傅亦寒她下意识地想起身,被傅亦寒摁住肩膀:“别动。”

“事情已经解决了,谢谢你。”舒窈声音有些沙哑,想到什么,又说,“谢谢你救我一命。”

傅亦寒拿过放在她床头的手机在上面点了几下:“我存了我的私人号码在你手机上,有事随时打给我。”

“以后有事的话还是要再麻烦你。”舒窈同他客气,做不出熟稔的样子。

傅亦寒不甚在意地点头,将黑色军装的扣子解开一颗,拉过舒窈的手放在自己的大手里细细地把玩,无声地将她的客气挡了回去。

舒窈有些诧异,不明白他的意思,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奈何力道没他大,也不敢乱动:“你别这样,我们……”

傅亦寒打断她:“舒窈,”他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你爸爸之前设计出来的武器都是出自你的手对吧?”

“是。”傅亦寒知道她所有的过去,她根本瞒不过他。

“你的身份可能已经暴露了,所以你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死。”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全是漠然,“第二,留在我身边,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保证你的忠心。”

“你答应了让我去汤山。”舒窈知道他的潜台词,但是她不愿意。

“现在我不愿意了。”傅亦寒表情依旧不变,并未因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有任何羞愧,说得理所当然。

舒窈还要说话,被傅亦寒堵了回去:“你考虑一下再给我答案,现在不要回答我。”他转身拿了棉签在舒窈唇上碰了碰,帮她润唇。舒窈的手被他拉着,另一只手插着针,只能任由他摆弄。

病房里沉默了下来,接下来谁都没有说话,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傅亦寒站了起来:“我先走了,你想好给我打电话。”

舒窈想说永远不会打给他,但是傅亦寒在这个时候弯下身在她唇上印了一下,冰凉而湿润,让人如遭电击,她讨厌他的碰触。

“晚安。”傅亦寒又在她额头上落下轻吻,关了台灯走了出去。

舒窈在黑暗中眨了许多次眼,不明白傅亦寒是怎么改变这个决定的。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之前她在半睡半醒间问韩郅,她家的房子爆炸的时候他知不知道她还在里面,现在她不用再猜测了,韩郅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他要她的命。

舒擎宇说他心狠,她觉得舒擎宇描述得并不非常准确,韩郅不是心狠,他要对她有心,才能狠下心,他对她只是无情罢了。又或者说,他本性便是如此无情,并非只针对她。

接下来几天舒擎宇没有再出现过,傅亦寒倒是每天都会来一次,他的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坐着,舒窈也没有了小女儿时候的活泼,许多话对着他现在的身份都说不出,很多时候想和他说不要再来了,对上他的目光又说不出口。

有一次她尝试着和傅亦寒谈之前的话题,酝酿了许久才开口:“亦寒,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都长大了,你肩上有你的责任,儿女情长对你来说不是最重要的。即便我的心还在,我也做不好你的妻子或者情人,我不是能够站到你身边的那个人。”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些,“更何况,我的心已经不在了。”

傅亦寒淡漠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并未因为她的话有丝毫波动:“舒窈,是你长大了,而我一直是大人,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怎样把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到手,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么我希望你能够早一点接受。”

“可是勉强一个并不喜欢你的女人在身边又有什么意义呢?满足你内心的遗憾?还是要在我身上讨回自尊?抑或这样让你更有快感?”舒窈尝试和他交涉,“你不会知道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女人会给你的生活带来怎样的负面情绪,你每天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情绪。亦寒,你应该认识到这一点。”

傅亦寒换了个姿势,手指动了动:“或许确实是讨回自尊。你知道,这辈子我没有遇过什么挫折,若是真的能讨回来,我们再商量其他的未尝不可。”

舒窈还要说话,傅亦寒抬手做了个禁止的动作:“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医生说你的身体状况明天便可以移动到易园。”

舒窈一口气顶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听到傅亦寒又说:“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死,舒窈,你的身份暴露了,我不会再将你放到汤山去,我必须能看到你,确定你不会背叛这个国家才能让你活着。”

舒窈那口气缓缓咽了回去,她不是舒擎宇,她热爱这个国家,但是她不确定自己会愿意为了这个国家去死,或者去忍受舒沄那样的侮辱,舒沄不是也没忍过去吗?

这不该是属于她的命题,明明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可现在全乱了。

看到舒窈黑葡萄似的眼睛带了迷茫,傅亦寒语气一转,说起其他事情来:“还记得你存在琴行的琴吗?”

舒窈也松了口气,自从身体能下地之后,她便会偶尔活动一下,她长得瘦,穿上病号服显得空空荡荡的,比看起来更加瘦削一些。她慢慢挪到小几旁边,手无意识地抚弄着上面的桔梗花:“记得,那是叔叔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舒窈在家中已经小心翼翼许多年,是万万不敢在家里拨弄乐器的,去年叔叔却忽然送了一架钢琴给她,大约是看出她在家里处境尴尬。

“我已经让人运到了易园,等你回去之后就可以弹。”傅亦寒声音很轻,不愿打破此刻两个人之间难得的平静气氛。

回去?这个词让舒窈愣了愣,她对易园来说哪里有“回”的道理?

“钢琴上刻了你的名字,名字旁边还有一朵小花,还留了一行字给你,舒长宇待你很用心。”看到舒窈又发呆,傅亦寒眸色柔下来,“他的葬礼会在三天后举行,会追封烈士,葬在紫薇山,以后我带你去看。”

舒窈手里扶着花木讷地看着他,还是问了出来:“我能去吗?”

母亲去世的时候,舒长宇是舒家唯一肯耐心安慰她的人,所有人都觉得母亲是因为她才死,心里都怨她恨她,却没想过她也是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在所有人都忽视她的时候,只有舒长宇领着她去上兴趣班,帮她买日用品,还让自己的儿子舒己每个周末都来看望她。

或许是舒窈漂亮的眼睛里带了哀求,有一瞬间傅亦寒几乎要脱口答应,抿着唇半晌才回答:“舒窈,你知道你现在不能出现在公众场合。”

舒窈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我就是问问,没有想为难你。”

傅亦寒似乎叹了口气:“你身体也不好,等你养好身体我就带你去,有这份心意在,舒长宇不会怪你的。”

他的安慰太过于明显,倒是让舒窈觉得有些不妥,两个人现在的关系不应该是这样你推我就的,想到此她敛起面上的表情:“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心里却认为在这件事上并没有感谢他的必要,毕竟舒长宇是他的手下,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傅亦寒怎会不明白她的想法,收起之前的温和,站起身冷声道:“不必,你好好休息,明天我让人来接你。”

这次舒窈没有说话,她本就不想去,也不想勉强自己答应。

第二天,整座医院都静悄悄的,唯有舒窈这里最热闹,女佣来了四个人,还有几个体格强健的女兵,几个人合力将舒窈推出医院,通过VIP通道直接到了来接的车子旁边。

两个人扶着舒窈上车,舒窈弯下身便看到坐在车里的人,愣了一下,没想到傅亦寒会来接自己。

待到坐进车里关了车门她才听到傅亦寒说:“刚办完事,正好来接你。”

舒窈干巴巴地说了句:“谢谢你,以后不用这么麻烦了。”

傅亦寒抿着唇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到了易园之后傅亦寒先下车,没人来帮自己,舒窈讪讪地准备自己下车,结果司机说了句:“舒小姐,您的住处在鹿林。”

舒窈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傅亦寒并没有要求自己和他住在一起,顿时涨红了脸。昨夜她想了一整夜,若是傅亦寒对她硬来该怎么办,原来是她太小人之心。眼中有流光波动,傅亦寒弯腰的时候正好看到,愣了两秒钟:“有什么需要直接和穆修说,他解决不了的给我打电话。”

舒窈有些慌乱地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像是受了气的小姑娘,重重地说:“谢谢你。”

傅亦寒站起身的时候嘴角牵着一抹轻笑,舒窈一定不知道她气嘟嘟的模样有多勾人,但是他现在必须给她时间去接受,去适应。

待到傅亦寒走开,司机才开着车往鹿林的方向去,舒窈很早的时候便去过鹿林,之所以叫鹿林,是因为独栋房子外面的小花园里养着两头鹿,鹿角被人画了一朵花上去,永远是一副傲娇的样子,很是惹人喜爱。

到鹿林的时候,穆修已经在等。穆修是易园的管家,易园内的人事安排全部要经过他的同意,见到舒窈的时候他很热情:“噜噜,昨天先生说你要来我还有些不信,之前你来的时候我正好休假,没见到你,听说你还生病了,身体好了吗?”说着他亲自上前去搀扶舒窈。

舒窈听到穆修叫自己的小名,憋了口气,任由穆修扶着自己,半晌才道:“穆叔叔,你不要再叫我的小名了。”“噜噜”听起来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小姑娘,她不喜欢,也严禁家人这么叫自己,但是母亲不管在什么场合总是“噜噜、噜噜”地喊,让她觉得很没有面子,严肃认真地和母亲谈了好几次,下一次母亲依然那么叫。有一次她发了很大的脾气,发完脾气自己哭了一场,自那之后除了口误,母亲才不再叫她的小名。

穆修像是没听到:“家里准备了医生,你可要小心着点,听说外面现在很乱,你没事就待在鹿林不要出去了。”

虽然他的话说得很随意,但是舒窈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吩咐,不允许她出鹿林是她早就想到的,心里便没有过多反感。

或许是傅亦寒提前吩咐过,鹿林的装修风格完全变了样,沙发是青草绿的,地毯是米黄色的,连墙上的挂毯都是糖果色的,是女孩子会喜欢的颜色。舒窈转头看了看穆修,又或者是穆修的心意?这位长辈待自己一直很和善,即便后来这几年她不经常来易园,他看到自己也总是很热情,一切都替自己打理妥帖。

虽说穆修让她觉得整个人放松下来,但是她还是坚持道:“这里不是我家。”她不想让人误会自己和傅亦寒之间的关系。

穆修像是没听到,抬手让人将她推到了一楼的卧室:“你现在腿还没好,好了以后可以住在楼上。你现在是国宝,我另外配了一队巡逻兵保护你,有什么事你只管和我说。”

舒窈点头应着,穆修又喋喋不休地说了许久,末了,将人遣退,才语重心长地和舒窈说:“噜噜,你和先生这些年也闹够了,以后就好好在一起,不要惹他不开心。况且,你惹他不开心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舒窈忍不住替自己辩驳:“我没有和他闹,我们没有在一起过,穆叔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不可能的。”

“那你和……”穆修说了一半看舒窈变了脸色便没有再说,半晌,叹了一口气说,“你看你那是什么眼光。”半是抱怨半是指责。

舒窈无法理直气壮,所有人都可以来责怪她,她却不能反驳,于是她沉默下来。

待到穆修离开,舒窈一个人坐在单人沙发上想了许久,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后悔爱过韩郅,可是在这一段错综复杂的关系里又有什么绝对的对错呢?

当初她和韩郅相遇,一个是风头正劲、沉稳低调的青年才俊,一个是处处受掣肘、到处碰壁的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她芳心暗许,他半推半就,倒是也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她将他引荐给自己的父亲,一个是国家的高官,一个是成功的商人,舒擎宇对韩郅或多或少有些看不上,但总归是自己女儿喜欢的人,慢慢地交集多起来,谁说得清到底是舒窈连累舒擎宇,还是舒擎宇连累舒窈,毕竟韩郅最初的目标应该是舒擎宇,而舒窈不过是跳板而已。

对韩郅来说,这块爱上他的跳板或许只是麻烦,所以他才要她死在那座房子里。

而真正被连累的人是舒长宇和舒沄。

到了最后,因为舒窈和韩郅相爱过,一切便都变成了她的错。

接下来一段时间舒窈一直在翻译一本外文书,这是她的专业。以前很小的时候,舒擎宇喜欢在家里画图,舒窈是家里的小女儿,又太过于活泼,每次舒擎宇都将她固定在宝宝椅上不让她乱动,舒窈便挨着看他画的图,跑到他的枪械库里拆他的枪。这些对别人来说深奥到不愿意多看一眼的东西,对她来说却很简单。舒擎宇会亲自教她,给她找来许多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专业书,舒窈夜以继日地看着,从不觉得枯燥,甚至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她是唯一的主人。

有一段时间,她一度不明白为何别人都看不懂自己手里的东西,那时候她才猛然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特别惶恐,在网上找来许多这样的案例,媒体也报道过许多她这样的情况,天才少年对某一样东西的理解有着正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这种人被当成怪胎、反人类,被周围的人排挤,很多人无法过正常的生活。

自那之后,除了家人,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这个特长。

在十二岁的时候,舒窈制出了比当时武装配备的R50更先进的枪支。那时候她可以一个暑假都不出门,在家里反复做实验,并且乐此不疲。

而对于舒擎宇而言,有个天才一般的女儿让他骄傲又担心。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期盼和爱护让他很纠结:若是让女儿进入军队,花一样的人生可能就会终结在枯燥的军队里,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器械研究天才,只要稍加培养,就可以壮大国力,作为一个军人,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天才在自己面前溜走。

最后他们做出了自认为妥善的处理,那就是舒窈的研究由舒擎宇来顶。

自那之后舒擎宇在军队的地位一步步提高,直到舒窈母亲死亡的那天,舒窈对于武器研究的热血彻底冷了下来。

后来读大学,她读的是外文系,发现自己学起来很吃力,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才隐隐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像个正常人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了这个专业。她喜欢那种吃力的感觉,可以让时间慢下来,也让自己的脑子慢下来。

毕业之后她一直在翻译机构上班,她学得并不好,却很认真,拿着一本书坐在桌前能安安静静地待上一整天。

翻译完一篇仅三十五页的童话故事,整整用了十二天。

其间傅亦寒没有来过,穆修倒是每天都会来一次,舒窈提了好几次想要见一见舒沄,都被穆修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否决了。舒擎宇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舒沄在养伤,不想让她被打扰,舒窈心里有些急,舒沄发生那样的事情心里肯定很难受,可是见到自己说不定会很难堪,或许她只是不想见自己吧。

厚厚的翻译稿放在桌上,入夏的微风轻轻吹起一角,第一页写着一行字:此生尽兴,赤诚善良。

这是叔叔刻在钢琴上的字,她一字一字地抄写了许多遍,想要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出路,却一直没找到。

许多天没有上过网,她打开笔记本电脑翻看门户网站,一派歌舞升平,除了她这里发生的巨变,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活得和以往一般好,好到让人嫉妒。

在时事新闻中翻了几页,舒窈的目光落在一条新闻标题上,每个字她都认得,可是组合在一起让她感到陌生。

将军舒擎宇涉嫌渎职罪被批捕。

舒窈手有些抖,慢慢点开这个网页,一行行看过去,整个人晃了晃。舒擎宇作为一个军区将领,在通过正规手续出售一批军械的时候用了韩郅的关系走了海运,结果整艘船在公海上消失了,舒擎宇难辞其咎,已经在一周前被批捕。

可是明明昨天她才和舒擎宇通过电话。

既然这件事上了新闻,说明傅亦寒根本没打算瞒着她。

以前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只是觉得傅亦寒性格有些冷,现在才发现他不只是性格冷,还冷血。他将她和舒家的关系彻底撇开,根本没想过舒擎宇是自己的父亲,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发新闻通稿,即便这件事最后弄清了,舒擎宇一辈子的仕途也到头了。

舒擎宇是极其重视军人荣誉的一个人,这么对他,比杀了他还难受,可是昨天在电话里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异样,现在想来大约是有人在监视他。

舒窈拿了电话去拨打舒擎宇的电话,无人接听。她看了看电脑,明白自己也被人监视了,不然不会是在看到这个新闻稿之后才无法联系到舒擎宇的。

舒窈当下便让女佣推着自己去找傅亦寒,傅亦寒像是知道她要来,一路上她没有碰到一个客人,轮椅进了电梯,直接到了他办公的楼层。

舒窈进到傅亦寒的办公室的时候,他正站在落地窗前往外看,见到她进来,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淡:“你找我。”陈述句,“这几天我一直在忙,原本打算晚上去看你的。”

舒窈看着这样的傅亦寒,忽然明白那天他说的话,他一直没变过,变的人是她,长大的人也是她。成长让她对傅亦寒有了不一样的认识,也更明白了他在冷漠面容下那颗永远残酷的心。

“是我爸的事情。”舒窈直直地盯着他,仿佛想要看穿他。

傅亦寒微微皱着眉头,直接拒绝了她:“这是他的失职,这件事没有谈判的可能。”

舒窈按下按钮,让轮椅走到他身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亦寒,我不是在和你谈判,我爸爸是入了别人的局,他这个人向来刚硬,不会做出背叛国家的事情,你应该知道这一点。”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也不会在家里的时候想要杀了她。

“那是他没有能力背叛,这些年他一直用你旧时的研究成果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上,可是他没有守好你,更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这样没有能力又蠢的人有忠心又有什么用?”傅亦寒缓缓说着,没有过多的情绪在其中,仿佛只是在和舒窈分析,但是他这种不经意的讽刺却刺痛了舒窈的心。

“亦寒,以前是我不够了解你,也从不知道你的心思这么偏执,一个人即便能力突出,可是没有赤诚之心,这样的人你敢用吗?你这是本末倒置,是领导人的大忌。”舒窈心中有许多不快,舒擎宇在研究方面可能确实成果一般,但是比起大多数人已经好上许多,可是傅亦寒对他的评价只是一个字:蠢。

这是羞辱。

对一个失去价值只留下忠心的人的羞辱,而且,这个人是她的父亲。

傅亦寒低头看了她片刻:“舒窈,这个话题到此结束,我们不要为这样的事情争吵。”命令的口吻,却压低了声音,带了些许讨好和求和。

舒窈看着傅亦寒的眼睛,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却过于冷漠,以前她却没有看出这双眼睛里从来不含有感情:“你想让我做什么?”她顿了下,“或者说,你希望我用什么和你做交换?”

这个功利的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交换的,情义和感情最是廉价,那么现在,傅亦寒想要的是什么?

傅亦寒猛然直起身子,收起了先前的温和,又变作了那个遥不可及的人:“你以为这件事是我刻意做给你看的?舒窈,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这件事闹得这么大,总要有人出来负责,工作和生活怎么可以绞成一团?”

舒窈捏紧了拳头:“在你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交换的。亦寒,不要否认这一点,所有人对你来说也只分有用和没用,那么,我希望我还是有用的。”

傅亦寒办公室的其中一面墙做了黑胡桃木色的多宝槅,上面放着一个大大的沙漏,细细的瓶颈有细沙缓缓落下,明明没有声音,舒窈却觉得聒噪。

傅亦寒沉默了半晌,走到办公桌后面拿出一沓厚厚的宗卷:“完成这个,我答应你留下舒擎宇的命,给他下半生自由。”

舒窈像是早就猜到,隐隐松了一口气,有用就好,只要她还有用,舒擎宇和舒沄就还有一处庇所。但是这种想法在翻开卷宗的时候终结了,她喘着气,看着卷宗上密密麻麻的线条,第一页上面还溅了血,渗透到了下面几页,厚厚的折纸边界全是黑红色,可见当时流血的人遭受了多大的折磨。

那是她改进的榴弹发射器的图纸,而她之前拿给他的是旧式的,眼前的是她一直没有突破的那一版。

舒窈捏紧拳头死死地盯着图纸,有几次恨不得将这些图纸丢到他脸上去,可是她不能,这是她自己交换来的,不是吗?

收起卷宗,舒窈抬眼盯着傅亦寒,黑葡萄般的眼睛里泛着冷光:“多谢。”你看,这就是地位的差别,有人往你心上插刀,你却不得不对他说谢谢。

舒窈手摁着自动指挥器,想要让轮椅前行,却因为太过于慌乱,试了许多次都没能成功,甚至还撞到了傅亦寒的办公桌上。最后,傅亦寒的手停在了她的椅背上摁住她的手,然后他半蹲着和她平视:“舒窈,你也不可能逃避一辈子,是你说要同我交换,可是你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给我?”

他的手一下下地抚摸着舒窈的手背,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嘴里却不肯放过她:“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让你用自己的身体交换?可是你知道,我不是重欲的人,我不要你的身体,我是要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

舒窈有些口不择言:“那你真可悲,我永远不可能心甘情愿!傅亦寒,你有没有真正看懂过你自己?你身上又有什么是可以让我去欣赏、去爱的?是你有情有义,还是有担当?抑或是你善良、正直、阳光?你没有!你永远只知道怎么去拿捏别人,你这种把戏在我这里,多年前就过时了!”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待到说完又有些泄气,有些紧张地看着傅亦寒,大气不敢出,像是在等他最后的审判。

傅亦寒从未见过这么尖锐的舒窈,敛起面上最后一丝温和,站起身推着舒窈往外走,低头看着舒窈脊梁直直地挺着,将她推到门口,然后开口:“这件事你早晚要面对,你该庆幸让你面对的人是我,若是别人,希望那个人有你说的那么善良正直。”仿佛故意的,他又加上两个字,“阳光。”

抬手招来女佣,傅亦寒冷声道:“送她回去。”

回到落地窗前,傅亦寒看到女佣推着舒窈经过绿色小道缓缓往前走,舒窈的眼眶红红的,显然他刚才说的话她听进去了。

他想到那一年他听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的情景。

舒窈和她妈妈开车外出遇到车祸,原本以为是普通的车祸,舒窈扯着舒妈妈要下车,肇事车辆上下来的人却拿着枪指向了两个人,舒妈妈将舒窈紧紧抱在怀里,子弹穿过她的心脏,血沾了舒窈一身,若不是后面的保镖车反应快,舒窈也早已死在那一场事故中。

他赶过去的时候舒妈妈已经被人抬走,只有舒窈一个人抱着画筒一动不动。所有人都去操心舒妈妈的情况,唯有舒窈一个人苍白着一张脸低着头孤单地坐在长椅上,长发遮住了她的神情,在他叫出她的名字的时候,她抬起头眼眶里全是泪,颤着声音问他:“亦寒,我妈妈救活了吗?”

那是傅亦寒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样一个直白的问题。

再后来,舒窈再也没有碰过器械书,更没有拿笔画过图,仿佛过去的那些成绩从未有过一般,而那个善良、爱笑、正义感爆棚的小女孩也随着这件事消失了。

舒窈在夜半被噩梦惊醒,她又梦到了那天的情景。

她连续画了许多天的画,计算了有一本书那么厚的数值,到了瓶颈期无论如何都不能突破,妈妈拉着她一定要带她出去散心,她抱着画筒不情不愿地去了,结果还没走到妈妈说的那个神秘的地方便发生了车祸。从头到尾她都很冷静,甚至在妈妈的血浸透了她的衣服的时候她依旧很冷静,冷静得不像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后来许多次她回忆当时的情景,其他的许多细节都模糊起来,唯有两件事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第一件事是杀手手里拿的枪,是出于她的设计。

第二件事是那一筒被血浸透了的设计图。后来她无论如何都记不起这个没有完成的设计图到底去了哪里,今天傅亦寒给了她答案。

傅亦寒虽然冷酷,但是他说得对,若是换一个人要她面对,不会是这么平和的口吻,虽然威胁的本质一样,但是傅亦寒显然对她更温和。

可是她并不感恩。

将设计图一张张打开铺开,她的手指缓缓地摩擦过那些血渍,她忽然记起了当时的情景—在杀手上前的时候,妈妈本能地将她护在了怀里,甚至还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安慰她:“没事,噜噜,不要害怕。”然后她流着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后来这件事查明了真相,是一个地下军火贩子盯上了舒擎宇,知道他最近在设计新的武器,派人监视了舒家,看到舒窈拿着设计图出了门便跟上去想要强抢。所以,一切的原罪还是她。

设计图上有水滴落下晕染了血渍,舒窈摸了摸脸,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哭了。

接下来一周她没有出门,一直在看之前的资料,但是一无所获。舒擎宇的电话没有打通过,舒窈心里有些焦急,失去了舒擎宇的消息,她再也没有在任何人口中听到过舒沄的名字。不知道为何,她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但是消息闭塞,她甚至不知道该去问谁。

考虑了半天,她坐在沙发上拿了电话打给程笑,程笑听到她的声音很惊讶:“舒窈,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

舒窈简单地说了自己的情况,她住在易园的消息并不是什么国家机密,傅亦寒也从未说过不许她说出去,程笑倒是更惊讶了:“你爸出了那样的事情,傅亦寒还让你待在易园?”

“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我现在出不去。”程笑是她最亲的闺密,她和傅亦寒的事情程笑都知道。

程笑有些气愤:“他要真的对你还有心,怎么能这么对你爸?抬抬手的事情,我可不信他是什么有原则的人。”

舒窈不想提傅亦寒:“不说他,你帮我打听下我姐在哪里,我联系不上她。”

程笑显然和她不在一个频道上:“他还限制你的自由?!”

舒窈被人戳穿有些恼怒,半晌没说话,程笑立刻讨饶:“窈窈你别生气,他不让你出来也好,谁知道韩郅那个神经病还能干出点什么事情来,你在易园还能更安全一些。”

听到舒窈又沉默,程笑立刻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赶紧给自己找补:“窈窈,我跟你说,我爸之前回家可是和我们都说过了,你们家的事情不让管,我猜肯定是傅亦寒的意思,也有可能……”她迟疑了一下,说,“是舒沄的情况比较严重,傅亦寒不想让你知道。”

舒窈口气坚定:“不管是什么情况,至少让我知道。”她放低口吻乞求,“笑笑,我不知道可以找谁帮忙了,你一定要帮我。”

“好好好,我这就去让人打听。”程笑嘴里应着,最听不得舒窈这样柔柔弱弱地求人,哪怕舒窈要天上的月亮也给她摘。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别的,程笑才有些踟蹰地问:“你家出事那天,你没受伤吧?”说完她快速地说,“知道你家出事的第一时间我就去找你了,没找到你,我就在家等啊等,你真是不把我当朋友,竟然不来找我。”

舒窈喉咙有些哽咽,那天她不是没想过去找程笑,但是她满脑子都是叔叔的尸体被抬出来的情景,那个时候她唯一敢肯定不会被自己连累又可以帮助自己的人只有傅亦寒,所以她找了傅亦寒。

挂了电话,舒窈坐了半天,然后打开电脑输入了韩郅的名字,希望能看到和他有关的一些报道继而推测出舒沄的情况。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直面韩郅的问题,在按下回车键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对韩郅已经彻底死心,这么多天的坚持和不肯面对也终于落地。

只是关于韩郅的任何负面新闻都没有,网上他的单身照一如往昔挂在那里,西装笔挺身姿修长面容英俊,嘴角微微带着笑,一副商务精英的模样。舒窈愣怔了许久,关了网页,然后去看其他的新闻,依旧一无所获。

关了电脑,舒窈去了一趟卫生间,现在她已经可以不依靠轮椅小幅度地活动,整天被困在易园里她没有地方可以去,大多数时候只能在鹿林转一转,转的次数多了,再好的风景也厌烦,后来她便干脆不出门了。

在卫生间里,她打开水龙头洗手,盯着水半晌,想要离开的时候原本一直绑在自己脚上的纱布竟然松开了,医生每天都来帮自己换药,并且每次都叮嘱她不可以大幅度活动,舒窈怕疼,也怕血,从来没看过自己的脚,但是她现在看到了。

右脚尾端应该是小拇指的地方空荡荡的,少了一截,只剩下四根脚趾。

傅亦寒来的时候,舒窈已经在卫生间待了足足三个小时,无论谁来敲门都不开,穆修看到傅亦寒就像是看到救星:“先生,你快去看看噜噜,她这个人性格拗,每天都问我舒沄的事情,今天又问我,我没和她说,她便一直不开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出来过,现在又把自己关在卫生间,刚才我让人强行攻门,她噼里啪啦丢了一堆东西。”

傅亦寒点头,抬手招呼了不远处一个穿军装的男人。

男人走上前来递过一沓纸:“指挥官,这是舒小姐今天访问过的网页。”

傅亦寒脱掉白色手套接过那一沓资料,一张张翻过,全部是和韩郅有关的信息,越看他的面色越冷。

穆修不小心瞥到一角,正好看到韩郅的照片,顿时有些心惊,早知如此,他应该断了鹿林的网才是。他是看着傅亦寒长大的,傅亦寒为人性格清冷,但是他对舒窈是不一样的,后来两个人闹僵之后,他好几次看到傅亦寒在主楼的廊下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他心里猜测他是在等舒窈,因为以前舒窈来的时候也总是要提前给他打电话让他下楼等着她。大多数时候他都不肯应了她,舒窈每次走到楼下便站在那里气呼呼地叫他的名字,一定要他下来接自己,每次他都冷着脸不理人,最后拗不过舒窈,还是下楼来接她。这是舒窈一个人享有的特权,不用看他的脸色,不用考虑他的心情,还可以随意指挥他使唤他。

而现在,再看傅亦寒,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人,冰冷中又带了说不出的戾气,让他不得不担心。

“先生,要不你先回去,我再劝劝她。”穆修上前一步挡在傅亦寒面前,唯恐他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

傅亦寒抬眼看他,冷冷一瞥:“你们都出去。”

所有人应声而退,唯有穆修站着没动,坚持道:“噜噜现在很脆弱,昨天晚上半夜我来这里逛一圈,隔着门听到她做噩梦,似乎被吓到了,我喊了半天门她才应了一声。她家里发生这样的事情,您应该多体谅她。”

傅亦寒皱眉,看着穆修:“穆叔,你以为我要对她做什么?”

穆修被噎了一下,所有劝告的话都咽了回去。

“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你先出去。”对穆修,几分薄面傅亦寒还是给的。

待到穆修离开,傅亦寒用一张软卡打开了卫生间的门,看到舒窈抱着腿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周围散落着她摔在地上的东西,肩膀偶尔动一下,看得出是在哭。

他手扶着门,将门开到最大限度站了一会儿,然后冷声开口:“就这么忘不了这个男人?”

舒窈一动不动,就如没听到他的话。

傅亦寒有些不耐,走上前蹲下来强行抬起她的头,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眶里已经没了泪,脸颊上却还湿湿的,他嘴角扯出一抹轻讽的笑:“舒窈,这就是你想要的爱情?说说,他身上都有些什么美好的品质值得你这样?”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怒气,说完之后又觉得有些可笑,他的高傲去哪里了?竟然沦落到这里去吃一个不入流男人的醋。

别过眼,他去扯舒窈的手臂:“起来。”

舒窈不动,胳膊上用了力,不肯让他拉自己,嘴里有些恼怒地道:“你不要拉我!”

傅亦寒不耐:“不要耍小孩子脾气,舒窈,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

舒窈抬手便去打他,奈何傅亦寒纹丝不动,仿佛被小兔子挠痒,任由她打,见她打完了自己,又垂下手去盖住自己的脚,他恍然想到什么,低头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明白她为什么这样了。

任由谁忽然知道自己少了一根指头都会受不了吧?难怪她这么大胆都敢打他了。

这么想着,傅亦寒之前的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低声说:“医生说对生活没有任何影响,你不用担心。”

舒窈紧紧盖住自己的脚,也知道自己刚才打他有些过分,抬眼看他,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有着微光,不过很快便熄灭了:“刚才很抱歉,你找我什么事?那个图我许久没碰了,可能需要你等一等。”她一瞬间便恢复了之前的冷淡。

傅亦寒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收了之前的温和:“没事,今天刚忙完,过来陪你吃饭。”

舒窈手撑着浴缸边缘准备起身,因为一个姿势保持太久,腿已经麻木,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傅亦寒只是站着看着,舒窈没求助,他便站着不动,淡漠的眸子盯着她,想到了舒窈的执拗。她认定的事情谁都无法说服她,她要他去接她,他不去,她便一直站在楼下等,有一次足足从中午等到深夜,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她红着眼又委屈又难堪,不肯理人,后来只要她一喊,他便去接她,再没有迟疑推托过。

在舒窈没站稳、要摔倒在地上的时候,傅亦寒终于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舒窈一个不稳跌进了他怀里,听到他冷声问:“舒窈,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十恶不赦?向我求助就这么困难?”

舒窈想直起身,不想和他挨着,奈何他手劲太大,她动弹不得,冷下声音道:“亦寒,我们没有开始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永远不要开始,保持在交易关系里不是很好吗?你想要的,我尽量都给你,也希望你能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放过我。”

傅亦寒低头看着舒窈,因为她靠在自己怀里,说话的时候微微仰着头,下巴搁在自己胸前,就像是在撒娇的小女人。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忽然低头捧住她的脸,攫取她的唇,密密麻麻,不给她逃脱的空间。

舒窈没有反抗,任由他霸道地吻着自己,大手放在自己背上将自己狠狠地摁在怀里,仿佛要揉碎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亦寒放开舒窈,盯着她的眼睛,那眼里没有一丝慌乱,也无一丝感情。

“你看,亦寒,我对你没有任何感觉。”

傅亦寒微微松开她,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嘴角,然后开口:“那就慢慢找感觉,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这样的对峙并没有意义,舒窈也知道无法改变他,别开眼紧紧抿着唇抬脚要往外走,胳膊被人扶住,她听到傅亦寒说:“慢一点,别又摔了。”

一顿饭吃得很安静,临到结束的时候,傅亦寒在大厅的沙发上坐着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舒窈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唯恐傅亦寒跟进来一般。

没几分钟,自己又从屋子里走出来,小步走到沙发不远处,有些底气不足地看着傅亦寒:“我什么时候能去看看舒沄?”

傅亦寒即便在沙发上坐着,也比她高出一截,他手支着头看她,似乎看出她的无措,站起身:“走吧。”

舒窈一愣,看着傅亦寒已经抬脚走开,她赶紧跟上去:“现在去吗?”问得忐忑又小心,跟在傅亦寒身后就像小媳妇一般。

傅亦寒冷硬的面上牵出一抹笑,喜欢她跟在自己身后的感觉,就和以前一样,只是没有以前那么多话,总是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他开口语气却冷淡得很:“现在。”

舒窈不敢多问,一直到上了车才觉得真实起来。傅亦寒竟然真的是打算带自己去看舒沄的,而且似乎是早就安排好,安保措施严格,在路上换了三次保镖车,虽然没人开口,舒窈却感受到了局势的紧张,隐隐感觉这个世界要变天了。

只是舒窈无心去想这个,目光不时地飘向放在她和傅亦寒中间的那一束玫瑰上,刚上车的时候傅亦寒从随从手里接过玫瑰递给她:“拿着。”

舒窈正要拒绝,傅亦寒已经将花塞在了她的手上,一上车她便将花丢在两个人中间,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嫌一般。

现在,那束玫瑰真是越看越刺眼,舒窈干脆别过脸不去看。

车子越开越偏僻,到了后来连路灯都变得似有似无,舒窈有些紧张,上次在街上被人追杀之后她多少留有一些心理阴影,车子越往前走她的面色越白。

捏住的拳头被人覆住:“马上就到。”

舒窈几乎是在顷刻间弹开了自己的手,无言中带着嫌弃,还没从那束玫瑰中回过神,声音都有些凉凉的:“好。”

傅亦寒的手停在半空片刻,面无表情地收回自己的手,直直地坐着,军人的气质在他身上尽显,他没有再说话。

半个小时后,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却不是医院或者疗养院,而是紫薇山墓地,舒窈转头看傅亦寒,他开口:“舒长宇葬在这里,之前说带你来的。”

舒窈心里一动,随着他一起下车。这么多天两个人只见过两次,她一直以为她这辈子都会被傅亦寒困在易园里出不来,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她有些讪讪地跟在傅亦寒身边要往里走,结果傅亦寒停下来转身看她,在路灯下,他看起来更加冷峻,目光也更加锐利,薄唇里缓缓吐出一个字:“花。”

舒窈愣了一下,很快想到那束玫瑰,整个人面色白了一下,紧接着又涨红起来。她以为是傅亦寒追求她的把戏,却忘了舒长宇最喜欢玫瑰,而这束花正是给舒长宇准备的。

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去车里拿花,拿了花,眼珠子飘来飘去地不看人,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微微嘟着嘴,模样很是可爱,路过傅亦寒身边,也不看他,疾步往里走。

傅亦寒很快跟上去,见她在一个三岔口停下来,他上前给她领路,两个人很安静,在夜晚的墓园里,这种安静被环境无限地放大,路上的时候舒窈还在心中抱怨傅亦寒,待到真的到了舒长宇的墓前,这些日子以来的平静假象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时间让舒窈无法接受。

这些天并不是傅亦寒束缚着自己,而是自己选择了逃避,以为不去想,便不用去认清,可是墓碑上舒长宇的照片告诉她他真的死了,让她不得不一次次循环播放似的认清这个现实。

墓碑前已经有一堆鲜花,舒窈小心地将玫瑰放下,又从一堆略有些枯萎的鲜花中拣出一枝菊花拿开,那是舒长宇最不喜欢的花。

她没有哭,觉得自己的心也开始慢慢变硬,想要发泄情绪,可是无论如何都没有眼泪。站了半个小时,她敛起有些失神的目光准备离开。

傅亦寒一直站在这一排墓碑的尽头,或许是不想打扰她,远远地站着没有靠近。

舒窈顺着走廊往外走,心情有些沉重,待到走过其中一个墓碑的时候,漆黑的道上忽然燃起一道明火,舒窈尖叫一声,急急地往后退,紧接着身边又燃起了几道明火,因为恐惧,她大口呼吸着,四下寻找出路,眼睛却有些昏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舒窈!”傅亦寒的声音响起来,紧接着她被抱到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听到傅亦寒解释,“没事,是磷的温度太低,现在夏天了,所以才有了自燃现象。”

这是一天内第二次她被他抱着,舒窈很快清醒过来,微微一抬手,傅亦寒已经放开她,听她有些讷讷道:“对不起,我被吓到了。”

傅亦寒握住她的手:“我引你出去。”

舒窈没有推开他,任由他牵着自己,一直到走出紫薇山的大门,她才低声开口:“谢谢你准备的花。”虽然她依旧不喜欢他,但是也并不再排斥他。

“嗯。”傅亦寒松开她的手,主动松开总比被她嫌弃地甩开好一些,“还要去看舒沄吗?累的话改天我再带你去。”

舒窈有心试探他的底线:“改天我自己去可以吗?”

傅亦寒转头看她,正好对上舒窈的眼睛,是询问的目光,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胁迫:“我陪你。”

“那就今天去。”舒窈很快做了决定。

气氛又是片刻的沉默,傅亦寒开口:“舒窈,你的安全不仅对我重要,对这个国家同样重要。”

“我知道。”她这样的身份,若是得不到,就只能毁掉,想让她死的人太多。想了想,她开口解释,“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在慢慢接受这个事实。”有时候傅亦寒的刻意求和她不是感受不到,可是她不喜欢这样的他,她宁愿他冷冰冰地对待她,对她不闻不问,因为她无法回应他想要的东西。

傅亦寒没想到她会同自己解释,面色柔和了许多:“我带你去见舒沄,以后你想出易园,我尽量给你安排。”他拉住她的胳膊,让她停下来,认真地盯住她的眸子,“别人我不管,但是舒窈,我不想让你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舒窈心头一震,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之前不是那么无情地要送她去汤山吗?连她病着都不放过。

她状似不经意地转过眸子,岔开这个话题:“我也不想死。”

两个人到舒沄所在的疗养院的时候,舒沄已经睡着了,舒窈站在病房外同胡姓主任医师聊舒沄的状况,对方看了傅亦寒好几眼,言语间全是敬畏:“病人转到这里之后一直很稳定,没有出现过激动错乱的情况,条理逻辑也很清晰,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是她未婚夫坚持让她在这里疗养,我们部门商定的结果是再观察。”

舒窈有些不放心地问:“没有任何异常?”

“没有,白天的时候她还给楼下的一位小病人读了故事书。”胡医生说起一个细节。

“有监控吗?我想看。”她在舒沄的病床旁边坐了半个小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舒沄的脸色比以前白了些许,睡相很安稳,她轻声叫了几次,舒沄没有反应,她不忍心叫醒舒沄,便想从别的地方了解舒沄的状态。

胡医生带着舒窈进了其中一间病房,那里已经改成了监控室,全方位监视舒沄的一切,舒窈有些心惊,却也明白这是傅亦寒对舒沄的特殊保护措施,她有些怒,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发怒。

屏幕上很快显出舒沄白天的生活状态,她不喜欢穿病号服,还换了一条长裙,在护士和保镖的监护下下了楼,监控里是随处可见的壮硕年轻人,看得出都是军队出身,是傅亦寒的人。舒沄像是没看到,或者说是以前看过太多,对这些人并不在意,走到休闲区站着看了一会儿小朋友做游戏,过一会儿又走到角落里同一个头上有绷带的卷毛小男孩说话,小男孩递给她一本童话书,她便坐在他身边给他读了起来,末了,甚至还摸着他的脑袋笑了笑。

和以前一模一样,以前舒沄便喜欢小朋友,总是说要生三个小朋友,她对小孩子和善太正常不过。

可是自己收到的那些照片又是怎么回事?若是那些事真的发生过的话,不可能没有对舒沄造成影响,更何况还有舒擎宇的说法。

舒沄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临走的时候舒窈还是进病房坐了一会儿,然后在舒沄耳边说了一句话。

待到舒窈离开,舒沄缓缓睁开眼睛,眸中无波无澜。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像是浸了冷风,照进她的眼睛里,是迷茫和绝望。

胡医生推门进来,抬手打开灯,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声音平缓道:“你表现得好,指挥官说你可以提一个条件。”

回应他的是沉默。

“你想到了可以告诉我。”说完他退了出去。

舒沄依旧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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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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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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