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消得飞花几度,与子同游
03
消得飞花几度,与子同游
往东,是京城的方向,也是欧阳公子的方向。
历来皇朝都习惯建都北方,但本朝太祖是享乐派,他戎马半生,受够了北地天干物燥,执意选了稻谷鲜香、女子崭新的天云城。此后,本朝的京城被称为天都,皇族们过着软玉温香的南方好时光,人人都不思进取,任外敌不断在北方挑衅,也懒得玩御驾亲征的把戏。
皇帝不肯去,皇子们也偷起了懒。代父从军?那多辛苦,不如扔几名骁勇的将军去把持大局,班师还朝时封他个爵爷当当就是了。一时,本朝的王爷们满地爬行,庭院盖了一座又一座,把文官们弄得心痒痒,也半途出家学点功夫,主动请缨去剿匪。
本朝懒惰源远流长,外敌们都觑准了机会,四处举事,时不时就给夏姓江山敲个口子,捞点甜头。其中势力最大的要数西北的猎鹰国,它原本只是草原上的帮派,族长深谙侵略之道,励精图治,历经五代后,已将本国国土圈连成了一串,索性自立为王,将猎鹰帮变作了猎鹰国。
猎鹰国的实力不足以跟本国抗衡,但它接连吞并了西北边陲的一众势力,并野心勃勃,本朝皇帝坐立难安,派了重兵过去镇压。但将士们死的死,降的降,不但没能拿下寇首,还白白贡献了几座城池,皇帝很生气,王爷们很头大,总而言之,此际正是天朝的多事之秋。
前生被唤作小明的石榴姑娘,选在了风雨飘摇之时,向京城进发寻亲。我花了点碎银子雇了一匹马车,快马加鞭,第四日傍晚,我们就到了京郊。
从村长处索要的几件珠宝没舍得花,都藏在老屋里了,夜明珠也一并藏了。带在身上的只是积攒多时的几锭银子,不显山不露水的,照理说,不会被贼人盯上,但我还是很警惕。入夜时分走出临时歇息的茅屋,将其随身携带,寻亲路漫漫,我得从长计议,容不得闪失。
夜露深重,我寻了一处背风处坐了,背靠着柴火垛,漫步目的地思念。渐渐地便想到了他,我黑眼睛黑头发的漂亮少年,他风流倜傥,和我相会在湛蓝的湖水之上。
诗书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为色相所诱,这真肤浅,并且盲目。但我的品相太次,我配不起他,只得独自歪倒异乡,坐在淡而薄的月亮地里思念。
马夫比我辛苦,早早就入睡了,借宿的这户农家很和善,不肯收我的钱,还腾出最好的房让我睡。但我辜负了他们,捱到天光才略有困意,拎起银子向里屋走去。
然后,我的左肩覆上了一只手。我心惊肉跳,被迫回过头,在这偏远乡间和故人重逢。
清晨的月光还未淡去,那人的眼睛周围覆盖了骨质面具,雄鹰盘踞在他肩头,给他的面容添了几分阴骛,但我可一点儿都不怕他。
你立在晨间的花树下,晃出一脸缤纷笑意。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又见面了,欧阳公子。
我和欧阳公子在春天的清晨贼眉鼠眼地相认了。他耳目众多,活得很有想法,对我的现状了如指掌,劈头就问:“你都快死的人了,不留点力气好往棺材里爬,乱跑作甚?”
“我娘丢了。”我说。
晨光中,他的笑容很和煦:“她很安全,因为她还有用。”
我第一次不逞强:“我娘只会酿桂花酱,难不成是御膳房缺人?”
他看着我,笑容越来越大:“我若告诉你,她的确在皇宫,你信么?”
“当真有云王爷?”我的眼睛都亮了,我真有个很阔的爹?他把我娘迎进王宫,然后是我,我将不再是渔娘小明,我可以自封为石榴郡主吗?
“你平素里三教九流都接触过,有没有云王爷其人,恐怕比我还清楚。”欧阳公子正色,“你娘不会有事,倒是你,随我去个地方。”
我陷入了两难:是死在娘亲怀中,还是死在他身旁呢?听他的意思,他是知道我娘在哪儿的,跟他混,就有望知道我娘的下落了,比我瞎打听还找不着人要强。我豁出去了,点点头。
如果我有钱,就随便我吧;可是我没钱,只能随便他了。打不过他,跑不赢他,何苦白费力气?逃跑有用吗?连滚带爬满地找牙,再灰溜溜地被他拎回来?白白地落得一身狼狈叫他瞧了去,我才不愿意。他爱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见我应得爽快,欧阳公子勾起唇角,露出一抹“你果然很上道”的笑。这种笑在食客们给我钱,并宣称不用找的时候,我也常用。但他笑归笑,不忘对我连恐带吓:“跟了我,可就要去很糟的地方。”
“刀山火海?”他在吓我,可他不知道,他的鬼脸好笑极了,压根不可怕。
“比刀山火海还可怕,你跟吗?”他有双像是永远都含着笑的眼睛,虽然教人捉摸不透,却在不知不觉中勾人神魂。
“给我五十两银子,我就跟。”
“能不能不要这么见钱眼开啊,过一会儿再谈钱会死?”
“宁死不屈。”我自认很良善,要价不离谱,他却很生气,真是莫名其妙。
欧阳公子紧一紧钱袋子:“就剩这点儿了,都与了你,小爷委实凄凉。”
“旅途清苦,青春作伴好还乡,你说当给不当给?”
“好吧……我正值妙龄,空虚又寂寞,有人肯陪我去鬼门关口,我付一百两。”他回头,眉眼舒展,给了我一个很淘气的笑容,难得大方了一回,“戴顶财迷帽子,好得意吗?”
“比当穷人好。”一百两!我沉重地吞了一大口口水。我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顿生人海茫茫得遇知己之感。一边忙着激动,一边抽空拍醒自己,将信将疑地跟他走,警惕地问,“你真答应了?你不觉太吃亏了点?”
他嘻嘻一笑:“将来你帮我个小忙,我就不亏了。”
“什么忙?我帮得上吗?”除非虎落平阳,否则哪轮得到我相助?
“将来再说,不让你太为难便是。”他啧啧笑叹,“你看看你,新鲜白银入账,脸色也亮堂了不少。”
早晨的风很闲适,吹得他的衣袍纷飞,愈发衬得身形高大俊朗。我亦步亦趋,随他到了农家户外,马夫已在空地上等着了,却只和他说话:“公子,上路吗?”
哎?马夫是我雇的啊,怎么竟倒戈相向?我跑上去问:“你……”
马夫心虚地低下了头,欧阳公子黑琉璃似的黑眼珠转了两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出的钱比较多。”
肩胛骨又开始痛了,飞来横祸,任人宰割。我咧了咧嘴,他已搂住我的肩膀,轻轻一扳一抬,我就被他倒提起来塞进马车,竹帘刷地一拉,将我遮得严严实实。
“坐好。”他的眼珠乌黑,当马夫的能耐居然也不差,只听见他扬鞭在手,低叱一声,我们的马已嘚嘚上路了。我撩开帘子往后一望,马夫正心满意足地掂着银子,咂吧咂吧嘴,揣进了怀里。
他买下了马车带我走,为何?我心中的不安更加分明了,隔着竹帘问他:“你怎会出现在这儿?”
“因为你在这儿。”微风送来了他的回答,既模糊又遥远。这句话听上去太像情话,我不禁心中一软,但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莫说他和越天蓝姑娘已有婚约,就算没有,倾慕他的女子早就里三层外三层了,我不够高又不十分瘦,挤都挤不进去。
……可是,我真有自知之明吗?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都说明我并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我”。我问了出来:“我是谁?”
“濒死之人。”他一抽马鞭,马儿发足狂奔,嘚嘚声如鼓点,激荡心魄。我又向外面往去,群山顷刻间被抛得老远,像飞速移动的布景般——这匹马的脚力如风行水上,当真可怕。
我猛然想到,它不是我雇的那匹马。一个普通的马夫断然不会有神驹,这就意味着欧阳公子买下的,只是这辆破旧的马车?
那个马夫,赚了。我在马车里困惑地想,文人常说的那句“白马非马”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同样是白色的马,但不是我所见到的那一匹?我瞎想一通,把自己弄得很难过。他花费不菲,买了一辆马车,就是为了让我避开风吹日晒,能乘坐得舒服点——我总不能认为是他对我有情意,那就是,我是真的活不了几天了吧……
哪怕是恶贯满盈的囚犯,在被斩首之前,官府也会发发善心,赏他吃顿可口的饭菜,谓之为上路饭。一路上,马车颠簸,我昏昏沉沉,无心欣赏风景,只觉身体很痛,活得像个食不甘味的死囚,他让我下车吃饭喝水出恭,我一语不发地照办。我也不知他想带我去哪里,但何必问呢,终归不过地府黄泉。
我坐在山坡上啃干粮,欧阳公子放飞了那只雄鹰,它的脚上绑了一张纸条儿,有双极通人性的黑溜溜的眼睛,他拍拍它的背,它就扑棱着翅膀飞远了。他双手枕在后脑勺上,眯起眼注视着天空:“前方二十里处会有客栈,晚上我们一起过夜。”
过夜……呃。
他弯起嘴角,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眼眸暗黑深邃,望不到底:“一时失策摆了阔气,银两都拿去买了马车了,兜里只剩一点碎银子,看来只够要一间房了。”
“我才不信你没钱!”他坐着,一袭玄色披风,当风猎猎,就是在这荒山野岭也显得很有派头,我不认可他的鬼话。
他朝怀里一摸,果真只有可怜巴巴的碎银子,遂一五一十地解释给我听:“我这个人呢,在家里排行第三,你也是知道的。欧阳家嘛,家大业大,人口众多开销也大,我又无心向学,没有谋生本领,就靠爹娘打发的几个钱活着。”生怕我不信,又旁征博引起来,“你想想,不然我当日想吃你的桂花鲈鱼,为何要讨价还价?”
“胡说八道!”我不想搭理这个人了,“你的船很贵,穿得也好,会没钱?”
“唉。”他无比做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邪里邪气的,像个坏蛋,“我这人最爱惜颜面了,若非莲花兄接济,早就饿死客途。”
我一想也是,自己那颗夜明珠还是莲花公子赠送的呢,可没他欧阳阿三什么事。我顿时愉快地发现在他面前我活成了一个有钱人,理直了,气也壮了,胆也粗了。抵达客栈时,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左看右看,心疼得直吸气,塞回去再掏,换了一块更小的,张口就要一间房,我看不过眼了,掏出从骷髅头里摸到的那只翡翠铛往柜台上一拍:“两间!”
欧阳看我的眼神很崇拜:“哇,哪来的?”
“一只骷髅头里的。”
他翻了翻眼睛:“人都死了,你还要贪人钱财?”
“……不是我找他要的。”
掌柜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欧阳,为难不已:“这位姑娘,小店地处偏僻,这值钱的物事可不易兑换……”
简单地说,他就是想要真金白银嘛,这个好说,比起欧阳,在下多的是。我把所谓云王爷打赏的一锭元宝拍到掌柜的眼皮下:“这个,行吗?”
“行行行。”掌柜的比我还见钱眼开,唤来店小二,“来,给客官们挑两间最好的上房!”
“免了,给公子挑上房,我住普通厢房即可。”钱得花在刀刃上,他的钱就是充脸面没的,我可不能步入后尘。
掌柜的叹口气,给我们开了单,我把手伸得直直的:“找钱。”他一愕,叹息声很夸张,我猜他以为阔客很好宰,散尽千金,挥手自兹去。
真不晓得欧阳带我走的是什么路,越走越荒凉,一气走了百来里才找着这么间客栈,奇货可居所以价钱昂贵,又破又潮,只有“最好的上房”才稍微能看入眼。店小二掌灯,跟他交待了几句,就要带我去普通厢房,欧阳猿臂一伸,把我捞到他怀里,挤出一个很害怕的表情,连声音都在抖:“我怕黑,别走。”
装腔作势!我很鄙视他:“我怕你,得走。”
男人晚熟且早死,一生稀里糊涂,我竟忘记了,这个人才十六岁,还是个大顽童。难怪出行时阵势浩大,又是头没破大师又是简裳姑娘又是莲花公子又是卒侍卫的,原来是为了掩盖其胆小如鼠的本质。亏得我当时还联想到苏轼那句“不携名妓即名僧”呢,认为他将名妓和名僧一并收了,端的骄狂,不料真相竟出人意表,可悲可叹。
当我发觉我比他有钱,对他就狗眼看人低啦。男人这东西么,如果他不令我敬爱,我就没法爱。这位公子,你可要勤勉点啊。
见有外人在场,欧阳多多少少要维护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并不强留我。我随店小二向外走去,他几步上来,拍着我的肩问:“何以将上房留给我?”
“这间房干燥敞亮,应当不会有跳蚤,你可睡个好觉。”
我背对着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顿了顿,恢复了油腔滑调:“哟,小娘子竟也懂得心疼男人,何不顺势留下来侍寝?”
我甩开他的手:“谁心疼你?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我还得靠你赶马。”
他面皮白净细致,万一惹上跳蚤了,准会影响行程。而且说实话,我也不想看到翩翩佳公子痒得抓耳挠腮的样子……
我连动荡的小明号都睡过,区区厢房本不在话下,但箭伤还痛,翻来覆去折腾到后半宿还睡得不安生。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得一声细微的响动,登时一个激灵,后背紧贴着墙壁,同时摸到了怀中一锭元宝。
黑暗中,来人的脚步很轻微,随着他用蘸了唾沫戳破我的窗户,一股浓郁的迷香气味扑面而来。我用被褥掩住鼻子,尽可能地少吸入一些,攥紧手中元宝。
对方是两个人,很猴急,约莫候了半柱香时辰,便撬门而入。待他们一接近床铺,我一跃而起,抓着元宝猛击其中之一的太阳穴,噼里啪啦一顿好打,他闷哼两声,倒下了。另一个见势不妙,拔腿就跑,我起身去追,他转眼就消失在长廊尽头,我连衣襟都没摸着。
女子擅武,防狼有术!也不知欧阳怎么样了,他白天可比我累,大概早就睡着了,若被迷香放倒了可就糟了。人命关天,我忙不迭地向上房跑去——
敲了半天门他才醒,我吓都吓死了,他却没事人一个,嘟囔着问:“谁啊?”
“我!”我抬高嗓门,“欧阳阿三,你还活着啊?”
听声音,他像是一骨碌爬起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开门:“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小娘子想通了?”
天太黑,看不清他的脸,但见他没事,我这才放下心来,提醒道:“方才有刺客用迷香,被我识破了,撂倒了一个,跑了一个,你可别睡得太死让人给杀了,留点心。”
他回屋摸着黑点了一盏灯,在房间里四下察看。我跟进去:“我今年莫不是犯了太岁?处处都有人追杀,也真是……”
说话间,他掌着灯,直直地瞧着我。灯火下,他的眼睛亮晶晶,我被他看得后背起了一层细汗,强行压住慌乱的心跳:“怎了?”
他眼中闪烁,上上下下地瞧了我一遍,走过来皱着眉头将我推到墙角不得动弹,双手撑在我耳侧,低声道:“唉,笨蛋。”
他声音里有种很浓烈的蛊惑,我纳闷地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胳膊和腿上都青了。想必是刚才跑得太急,又看不见,在台阶上磕了好几下所致。
他在我耳畔吹口气,声音很低很低,又说:“笨蛋。”我的耳朵又麻又痒,心里不知何处泛起了灼热感,他却松开我,拿过包袱,翻出一只小瓷瓶儿递给我,“涂一涂。”
我抢白道:“有你笨吗?出身武林世家却连半点江湖意识都没有!你懂不懂什么叫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若他们偷袭你……”
隔得太近,心一悸,身子软得不可思议,村人常骂轻佻女子骨头轻,我这也算吗?还未多加体会,他已飞快地截住我的话:“你在担心我。”
“没你我可寸步难行,这里太荒凉,我雇不着马夫。”我想推开他,但手脚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体内似乎被某种难以言状的酸涩感堵住,涨鼓鼓地找不到出路。他笑笑,替我拔起红色软木塞,将药液倒在掌心,细细地揉开,往我额头上涂着,取笑道:“脸上也有,像只大花猫。”
很多痛感,是被提醒的。他若不出声,我可能还不会立即感觉到疼痛,可他一给我上药,我就疼得直想哭。
心知自己被关注了,就恃宠而骄。从小到大,我就是这么个草包。小时候,我被村童打得满头包地跑回家,我娘一见我,眼泪就下来了,抄起笤帚就往外冲,也不问是谁欺负我,见着半大的男孩子就一路打过去。我在后头看她耍威风,渐渐的就觉得疼得不得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我娘就又急了,扔了笤帚就冲过来抱起我。
“小明的娘亲啊,脑子不清楚。”村人都这样说,可我老认为我娘青姑在替我出头时,她完全明白她在做什么。
我想我娘了,这样深的夜,她在哪里?我就要死了,可她挥舞着一百把笤帚也替我报不了仇了。我很疼,比任何时候都疼,我看着欧阳,觉得我的命运阴差阳错,他给了我温暖,却只让我更加悲从中来。
我推开他的手,默默地拿过瓷瓶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他。
欧阳,你不懂。皮肉伤算得了什么,夺我性命的,是一支淬了毒的箭。
不,或许不是箭。突然间我放弃了往日所有想亲近他的渴望,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我想见的人,是我娘。
只有我娘,才让我安心。哪怕她很少和我说话。
一想到我房间里还躺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暗算者,我就倒了胃口,不想回去了,沉默地在台阶上坐了,抱住双膝打着盹。但浑身都疼,睡不着,索性从肩膀上解下包袱,搁在膝盖上发呆。
没多时欧阳就出来了,一掀衣袂,坐下了。油灯就放在地上,灯火在跳动,我侧过脸去看他,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这个人真好看啊,是英气俊朗的好看,尤其是一双眉,斜飞入鬓,很像我自书中看到的三国周郎画像。虽然他目前行事作风还稚嫩,但将来自会更迷人吧。可再迷人也会是别人的,我连看都看不着就要死了。
我叹了口气,他闷闷地说:“你知道今夜是谁想杀你?”
“随便吧。”我不好奇是谁想杀我,反正在我眼里都是索命小鬼,阎王要我三更死,绝不留我到五更,如此而已。
欧阳竟笑了,调笑的表情邪气而英俊之至:“你啊,钱财露了白,被当肥羊宰。”
“嗯?”
“掌柜的和小二。你连滚带爬地捶门,他们却一声不吭,不觉有问题么?”
我气极:“你早就知道,却不提醒我?”
他轻描淡写道:“让你也成为和我一样的穷人,我何乐不为?省得你骑到我头上来。”
我都想跳脚了:“他们若杀了我呢?”
“山野村民,没这个胆,顶多让你花钱买个教训。”他抬手在我脸上轻拍两下,挖苦我,“你钱多啊?买美酒沐浴好了。”
“我买得起,你呢?”比起那些什么都不为就杀我的人,这两个人至少事出有因。天下财迷是一家,横竖他们没把我怎么样,做人要懂得惺惺相惜。那日在绿湖追杀我的人可就不对了,图什么呢,我最恨叵测的人了,好比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出不了,憋都憋死。
“……翻过前面那两座山,再走过一片沼泽,就到了我们的目的地了。”许是灯光太近,欧阳的一双眼瞳漆黑如墨,看的时候心里跳,忘了我是谁,“石榴,诸事宜神医在那里。”
“为何叫我石榴?”他分明知道石榴只是我的信口胡诌。
“你喜欢。”
我又问:“为何会救我?”
“你生得美,我正巧又特别怜香惜玉。”他玩世不恭地答,倏地直起身,“天快亮了,走吧。”
他不肯说实话。我苦苦地思索着,他说过,我娘很安全,因为她还有用,我呢?我能有什么用?我只会烧菜,可欧阳家一定不缺厨子。
至于美貌……那就算了吧,有越天蓝珠玉在前,谁还敢自负美貌?这两人若站在一起,就是仙乐飘飘的一双人。我跟在他身后,清清嗓子:“欧阳阿三,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跟你走。”
他折过身,苦着一张脸,手一摊:“你能叫个我喜欢听的名字吗?”
“好,你喜欢听什么?”
“……夫君。”他笑得可真鬼。这人不笑时比较好看,一笑就很可恶,像坏蛋,让我很想脱下鞋子拍他的脸,让他从此见不了人,让他从此被越天蓝嫌弃,让他从此不再招蜂引蝶,只乖乖地属于我一个,他挑水来我浇园,没多少钱就没多少钱,我认了。
势利眼石榴姑娘发觉欧阳还有利用价值,还能救命,不尽然是个百无一用的穷人,对他的信心又一点点地回来了。哎,身为绿湖上的船娘,须得经常留意天气,最不缺的就是见风使舵的本领。
见我不理他,他没奈何:“想知道你是谁吗?”
“说啊!”
“……我偏不说,气死你。”
士别多日,他竟依然是初见时那个对我说“我要你惦着我,记着我”的顽皮少年。好吧,他成功了。你不说是吗?不打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不信你有天用不着我。
到那时,真相将大白于天下,我才十四岁,耗得起。瞧着点哈,欧阳阿三。
靠着难吃的干馒头和水,第四日,我们穿越了一大片杨树林,抵达了欧阳说的目的地,苍平草原。
入目即是无垠的青草地和烂漫的野花,不远处有白马奔腾,像是一个盛大的梦境。欧阳跳下马,向我伸出手,轻盈地一带,我就落在了柔软的草原上。
阳光中,那玄袍少年的身姿很英武,嘴角绽开一缕微笑:“石榴,从这里开始,你将不再是从前的渔娘小明。你的身份将由你自己去把握,成或败,都得靠努力和造化。”
他摇身一变的正经,真叫我吃不消,我心念急转:“你是要教我武术,日后去刺杀某个人?”
他笑得轻诮:“石榴姑娘,试问你有这等资质吗?”
我气极:“我天赋异秉!”
“那如何蹉跎至今呢?”
我恨声道:“若我幼年时有人从旁指点,我也……”
他用玉扇挑起我的下巴,漆黑的眸在风里浅浅一弯:“据我所知,天赋异秉的人纵然无人相教,也可飞叶杀人。”
此人牙尖嘴利,我不是对手,干脆不接话,张开双臂,大口呼吸着暮春馥郁的空气,它似乎比山间泉水还清澈,让我在恍惚中暂时忽略了身中剧毒。
大蓬野花无忧无虑地盛开着,欧阳弃了马车,一个漂亮的飞身,我腰上一紧,他已一把抄起我抱上了马,策马飞驰在这盛大的草原上。
蓝天下,风在耳畔歌唱,少年郎锐不可当。呼拉拉的风声中,我闭上眼,悄悄地把脸贴上了他的后背。在最贴近的时候,他的气息松爽干燥,像金秋时节的栗树林,而我们当中没有隔着任何别的什么人。
这世间的风和阳光将我们兜头笼罩。
我不介意他要带我去何处,但白马停住了。我睁开双目,一幢古老而沉静的城堡耸立在草原深处,四下散落着白色的帐篷,穿各色布衫的男子们在帐篷前或坐或躺,一派悠然自得,见他来了,迎上前:“帮主!”
欧阳朗朗笑着,翻身下马,将马鞭往近旁的中年汉子手中一递,回望我:“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你们陪她四处转转,我先进去和他叙叙旧。”
“帮主?”我问,“什么帮?”
“风云帮,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欧阳意犹未尽地补充,“我们帮派势力很大的,报上名号可止小儿夜啼。”
我没听过,装成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猛点头,中年汉子嘴角一牵,笑着对我说:“姑娘一路奔波风尘仆仆,请随我去虎泉洗把脸。”
我也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很难看,但欧阳一走我就无所适从,他到古堡要找人叙旧,会是诸事宜神医吗?那只雄鹰脚上绑的纸条写了什么?对了……我是谁?
虎泉是一眼很透亮的水潭,我洗着手,中年汉子蹲在一旁守着,他青衣素褂,穿得很朴素,五官也很平淡无奇,不想也是恶势力中的一份子。我揣摩着,计上心来:“大哥,公子他有份重要的文书还在我包袱里呢,我得赶紧去交给他!”
汉子憨厚地笑:“不碍事,姑娘给我就行了。”
我作出为难之色:“这个……公子再三叮嘱交由我保管,直到见着那个人方可转交呢。”
我也不知古堡里住着谁,但冲欧阳一到就去找他,自是重要人物了。果然,汉子一听说“那个人”,神情肃恭:“在下这就带姑娘去那边。”
到得古堡门口,我向汉子打听了那个人所在的厢房,摒弃了他,自己走了进去。他起先不干:“姑娘,堡内危险重重,待老夫进去通传一声,你再……”
他在吓唬我呢,欧阳去得,我就去不得?我摆手,置若罔闻地走进古堡。我知道他未必相信我,但我既然是欧阳的朋友,又牵涉到“那个人”,他只得信我。
古堡内荒无人烟,点着几盏小灯,幽深而清凉。厢房众多,曲径通幽,我没来由地感到心头惊窒,恍然正走在村头那口枯井中,越走越慌张。好一会儿,才接近了那间厢房。
脚步放得很轻,连呼吸都刻意压得细微,一步一步,我接近了厢房。“那个人”若是诸事宜,欧阳必会和他提到我,我就有望知道自己是谁——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墙壁,正听见有人在说话:“你比我想象中的到得快。”
我心里一沉,对方的语音很年轻,断不会是诸事宜了,他成名已有年头,易容术再精湛,恐怕也不能将少年公子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人是谁?这时欧阳笑了一声:“日夜赶路,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对方说:“她还是块璞玉,你不要太焦切。”
欧阳不答,倏然转换话题,语气很是急吼吼:“这些牛肉你不能吃,我帮你吃了啊!”
我差点笑出声,死命捂住嘴巴。欧阳阿三,你还真是个穷鬼,没钱也就算了,还沦落到讨饭的地步。对方咳了一声,低声道:“你这个架势,像是几百年没吃过肉。”
“路上确实没吃过,她有伤口在身,不能沾荤腥。”欧阳应该是嚼上牛肉了,含糊不清地说。
“你就陪着她不吃?欧阳,你钟情于她,学会心疼人了?”
某人飞快地答:“我哪懂什么心疼人,就是怕麻烦。她本来就痛,再一馋,可就得哭了。”顿一下,又说,“……哭了可就糟了,我又不会哄人。大家都不吃,省事。”
把我说得真没用,我是会为这等婆婆妈妈的事哭的人吗?没肉吃不算啥,有口饭吃就行。没钱花我才哭,不能在咽气前见娘亲一面,我才会哭。可是让我娘眼睁睁地见着我死了,她会哭的。但我不想她哭。
我得爬起来,体体面面地去找我娘,把我赚的钱和她分享,买花衣裳,嫁好男人。
屋内的两个人突然都默不作声了,我按捺着性子等了片刻,那个人又开腔了:“……那边情况如何?”
“很不妙,他们已经把网张开了。”欧阳停止了吃东西,语声冷峻,“我们得提早动手。”
那个人没说话,很快我就听见了一声脆响,听动静可能是摔了一只碗盏——他们在说什么?此人何以愤怒至此?
欧阳也没说话,接着第二只器皿被掷向墙壁,又是尖利的脆响。我心一紧,对方究竟是发泄,还是冲欧阳来的?他是否头一偏,器皿才没砸中他?
他是被嫌弃办事不力吗?我东想西想,不觉腿已站得发软,箭伤又疼了起来,要咬碎银牙才能挣扎着不从齿缝逸出呻吟声。
而这已使我暴露了。
当他们两人都静下来以后,很容易就发现隔墙有耳,欧阳击了击掌,声调一贯的懒洋洋:“听墙角可不是光彩作为,娘娘,现身吧。”
我的脸窘成了一只大番茄,当初的一句戏谑,他竟还记得!唉,他总笑我大言不惭,其实我偶尔还是会惭一下的,挪到门口,敲了一下门,他又说:“娘娘不必拘礼,进来吧。”
那个人吃惊地哦了一声,我闯了进去,想踢欧阳一脚。但是先不忙,我得看清和他交谈的人是谁。
厢房不大,布置得更像一间书房,几面墙都是书,靠窗处却又摆了一张床,那个人正半躺在床上,冷着脸看向我。
我倒吸一口气,欧阳和莲花公子都已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了,此人竟还在他们之上,一张面孔如美玉碾就,苍白得惊人,又恰好是迎光而卧,周身便似罩了一层流光溢彩,我只觉眼前金光闪烁,这得是多大一个贵人啊!
当初对欧阳惊艳,实实在在是我没见过世面。心头所好被人比了下去,我垂头丧气,可欧阳哪晓得我这七弯八扭的小心思,欠身对那个人说:“这位姑娘自称是母仪天下的命,你给验验货。确是命数使然的话,我趁机巴结巴结可能还来得及。”
“是吗?姑娘,请你抬起头来。”那个人说。
我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这是个形貌俊雅的年轻人,和欧阳仿佛年纪,但美得很不祥,眉眼尖笼罩着浓郁的倦意,眸光流转间却又有寒意凛冽。我怯于和他对视,差点瑟缩了一下。又一想不可露怯,努力忍住箭伤,直着身子和他对望着。
他是一个华美如汉赋的男子。
草民小明甚有美人缘,接连见了几个好货色,真是可喜可贺。不,是可惜可恨——看可看个饱,注定吃不着。
阳光从那个人的头顶泼洒而下,微风几许,拂动着他的黑发,世间光华似是齐集于他一身。他的眼睛又黑又沉,是非常阴郁又非常摄人的美,目光在我脸上停了许久,惨白的额上突地沁出冷汗,眉头也蹙得紧,显见极之痛楚,却犹在强忍,抓起了手边的一只杯子——
此人跟我娘一样,一发脾气就砸东西。但我娘在我的潜移默化下,从砸锅盆碗盏过渡到只砸枕头,砸再多次都没关系,既不痛又还能用。我顾不得多想,扑上去抢:“别跟家当过不去,你……”
药汁溅了我一头,他惊愕地看着我,我也惊愕地看着他。兄台,你做事能有始有终吗,砸了两只器皿了,到了第三次,你竟是要喝药?!
我讪讪地抽回了手,脸又红透了。
又一次将穷酸和莽撞暴露于人前,闹了个大笑话,但脸已经丢光了,补救不了了,我心一横,指着一地碎片教导他:“跟几只瓷器过不去,也太恃强凌弱了吧?”
欧阳咳了一声,我知道他是在出言提醒我,可我想挽回点面子:“笨蛋,你不痛快就去找让你不痛快的人拼命啊!比方说吧,咱爱钱,咱就公然地爱了。”
欧阳,每次都以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你的朋友视线里,哪及大家闺秀越天蓝一半?无论如何,我都当不了一个举止端庄稳重的人吧,你却还称我为娘娘,臊死我了。
那个人静静地看着我,冷冷淡淡的目光柔和了一点,居然还举起杯子,朝我一敬:“姑娘教训的是,但这古堡却是如何进来的?”
我抬了抬脚,奇怪地说:“走进来的啊。”
欧阳奇道:“不是阿祥带你来的?”
“哦,他送我到门口,我就让他走了。我要偷听嘛,不便带个眼线。”
那个人眉间有深深的萧索意味,略动了动,问:“堡内有机关,你竟……”
我回忆着:“哦,是看到一些红色的细线,这就是传说中的机关?我怕碰到它们就铃声大作惊动你们,就绕开了。”
欧阳疑道:“堡内不曾有红线。”
他骗人呢,我肯定地说:“有,我看见了,很多,杂乱无章。”
见我说得笃定,欧阳眉头露出喜色,和那个人对视一眼,转脸道:“你且在堡中住下,我让阿祥给你收拾一间屋子。”
能住这么好的房子真是三生修来,即使是借住,我逆来顺受:“好。”
他见我转身欲走,喊住我:“你不想治病了?”
我看看他,又看看那个人:“诸事宜神医不在此,看不成病啊。”
欧阳说:“石榴,他正是诸事宜。”
我去看那个人的手,布满了趼子,又盯着他的脸,也许这么好看的容颜只是一张用来满足自己虚荣心的人皮面具?也就是说,我的欧阳公子还是个响当当的如假包换的美人儿?我又缓过来了,笑眯眯:“你不是神医。”
我被真假神医弄怕了,一上来就采取怀疑态度,冤死一个算一个。他拧着眉问:“何以见得?”
“你在喝药,你也是病人。”
欧阳一拱手:“神医就不能偶染风寒么?”
“他的气色很差,病得不轻。”我常年生活在绿湖,所见到的都是健康活泼的矫健人群,连食客们也多是精神奕奕,若只是伤寒,不会有这般虚弱的脸色。
那个人狡辩:“向来医者不自医,我是在生病,但这不妨碍我治不了你。”
欧阳帮腔:“石榴,你的疑心病太重了,不可爱。”
可爱不是我的追求,我不理,仍和那个人说话:“你手上为何有趼子?你看起来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欧阳这才来了精神:“他自小练飞刀,江湖人称快刀阿白。”
显然他对那个人的武功很崇拜,但我没听说过,可见也是心比天高的小角色,我不免有几分同情:“我也生着病,咱俩是病友二人行。”
那个人对我凝目而视,却只问:“你怎的……不怕?”
“怕死就会不死吗?对于我解决不了的事,我都会让自己心平气和点。身体已经够痛了,还要自己吓自己吗?我不做雪上加霜的事。”他比先前平易近人多了,我滔滔不绝,说了一堆废话,“虱子多了不痒,你说是吧?”
他扬起唇角,笑容微薄,侧过脸对欧阳说:“生猛脆爽,又精辟圆融。”
他居然笑了。笑纹虽嫌太淡,竟有融化冰雪的灿然。我瞅着他,几欲热泪盈眶,小明竟也得遇明主,眼前人是多么有见识,怪不得脸上像刻着“贵人”二字。
欧阳也笑:“好货色弄来与你解闷。”
阿白又说:“起先我还担心你寻得她来是大大不妥,不想……”
我急忙申辩:“阿白你放心,我只谋财,不害命。”心里有句话没说出来,就算要害命,也得我死后再找副美艳的躯壳借尸还魂啊,断不至于打他的主意便是了。是女子才可以继续喜欢欧阳呀,我不想当男人,即使他是个顶好看的男人。
当天晚上,我才见着传说中的神医诸事宜。他住在古堡右侧的帐篷里,欧阳带我去见他时,他刚空闲下来,手中握一杆毛笔。一如我想象中的那样,他年近五旬,个头不大高,人很瘦削,是个老得很好看的老人家。
诸事宜就在我的方寸之内……那个明艳婀娜的女子,却又是何人所扮?在跟我把脉时,我观察着神医,人们都说他精于易容,扮成妙龄女郎都浑然天成,一向是神龙见尾不见首,欧阳却好本事,将他寻了来。
看来暗含尘果然是剧毒,诸事宜凝神良久,才执笔运墨写下药方。出乎我意料,他的字迹疏朗开阔,很好认,欧阳拿着药方,我凑过去看,心跳停止:“碳灰、碱水、荔枝蒂、金银花,血……就这些?”
除了血,都是寻常的药材,让天下名医都束手无策的剧毒,在诸事宜眼里,解方就这么简单?神医像看出我在想什么:“暗含尘的主要成分是金刚石磨成的粉末,对肠胃造成极大的损伤。克制它的法子不大多,最关键的就是洗血养胃。别的都好说,最后这一味却不简单。这血啊,不是普通的血,非得以血换血才行。”
“听不懂。”我老老实实承认。
“你不用懂。”欧阳收起药方,客气地对神医说,“阿白缺的也是这味吧?”
诸事宜看着我俩,捋了捋胡须:“他的毒已渗入脏腑,要清除实是艰难,还须得是……御座之血。”
“那是什么?皇帝的血?”我问。
欧阳一把抓住我的手,大力捏了一下:“别问了!各扫门前雪!”
原来阿白跟我同命相连,也中了暗含尘。我对他的同情多了几分,晚上吃饭时就去和他说话:“你们说的那件事,就是杀皇帝救命吧?”
欧阳和阿白脸色同时一变,我认为猜中了,得意道:“杀死他可能有点难,但让他受伤流点血还是有把握的,你不就是要他的血吗?”
欧阳说不清是逗我还是认真:“说说看。”
“大家都知道皇帝好色,不如送个美貌的女刺客接近他,酒里下点迷药,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欧阳大喜过望:“石榴,真是近朱者赤啊!你跟了我才几天,竟出落得如此深明大义!”
“什么意思?我猜对了?”我警觉地问。
他这下有点沉痛了,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呃,石榴……”
“说。”
“你对皇帝不敬,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国家老被别人压着打,他却不管事,整天酒池肉林,靡靡之音,我早就看不惯他了。”阿白沉静地看着我,我拍着桌子口若悬河,“欧阳兄,你就冲我敢对他大放厥词,就挑上我了,对不对?好说!你们多教我点功夫,待我的毒一解,就去会会老皇帝!既然不用取他性命,我学几招过硬的逃脱术就行了,阿白你放心,不就是他的血嘛,包在我身上。”
我豪气万丈,大包大揽,欧阳坐近来,伸手欲拧我的脸颊,我头一偏,躲开了,他哈哈笑:“石榴姑娘胆色过人,但姿色嘛……”
他在嘲笑我不够格当个“美貌女刺客”呢。真是不识好人心!我气呼呼:“欧阳阿三!你欺人太甚!我是没你的越天蓝好看,但我认识诸事宜神医啊!他把我易容成貂蝉昭君也是有可能的!”
我底子是差,好歹也是个女的对不对,诸事宜自己都能扮得美妙无双,焉知我不能?我很生气,喝了一碗白粥又去添了一碗,阿白看着我,挑一挑眉:“你的胃口倒不坏。”
“为何要坏?”我觑着他愁眉不展的容色,又忍不住开导他,“既然有解方,说明你也能活下来,就别老发脾气了,好歹心情愉快地撑到那时候。”
欧阳插话道:“他啊,天生就是个乖戾性子。”
阿白敛了眉,神情一黯,我见之不忍,解围道:“没人天生性情乖戾,我娘也不是,阿白你也不是,你是生病了。生病的人都觉得自己软弱无用,生的其实是自己的气。”半年前,我接待过一个身染重疾的食客,是个老秀才,他留给我一册古书,我学给阿白听,“我在书里看到一句话说,‘强极则辱’,我不晓得是否也适合你,但我想对你说。”
还有句话我没说出来,长得好看的人脾气都臭。阿白盯住我,深湛双瞳像被深雪浸透了,倦乏地倚回椅背,慢慢地说:“你是对的,先活着,余下再作计较。”
欧阳松了口气,望向我,眼底眉梢竟有赞许之意。可我说了什么?还是我表了态,使他不辱使命?事情发生多而杂乱,我得一件件地推敲消化。我见着他,中毒,他找着我,答应帮我解毒,然后我来到此地,遇上阿白。阿白也是暗含尘的受害者,我们同病相怜,我答应为他去给皇帝放点血……
可是,这件事找个武功不俗、样子也好看的侠女就能完成,何必找我?我武功低微,还得求人帮忙易容,既容易穿帮又可能失手,可一旦失手……呃,只要威逼利诱我就有可能供出他们,不,我不是合适的人选。
既然这样,欧阳找到我,到底所为何事?我心神不宁地睡下了,这儿是他的城堡,有他,有阿白,有和气的阿祥等人,我用不着再草木皆兵了。被褥又松又软,欧阳又送来几支檀香说是能让我睡个好觉,甜香袅袅在房间里飘散,令人骨软目饧,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醒时天已大亮,我住的这间房临着窗,窗外莺声丽啭,我跳下床,推开长窗,鸟语花香便统统涌进来。能在这屋子里住一辈子就好了,但这是个非分之想,就跟明知欧阳已有未婚妻一样,他是不可以被惦记的。
洗漱后,我穿堂过院去找阿白。这回倒不曾看到错综复杂的红线了,想必是阿白给解除了。可是它们的确是存在过的,他们却说没有,怎么回事?
寻人不遇,阿白的门紧闭着,无声无息。他可能还在睡觉吧,我便独自走到了城堡外面。
草原的风很香,阿祥等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比划剑术,兵器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欧阳坐在帐篷边聚精会神地晒太阳,雄鹰回来了,就停在他的肩膀上。见到他我很高兴,跑上前:“嗨!”
他像是在想事情,被我吓了一跳,努努嘴巴:“让阿祥带你去吃饭,别碰荤腥啊,你和阿白都不能吃。”我刚要走开,他又说,“吃完了回来找我,共商大计。”
草原的食物贫乏,阿祥他们顿顿都是牛羊肉,早就吃腻了。我呼呼地吃着白粥,就着几根咸菜,他说:“石榴姑娘挺随遇而安啊。”
我笑:“穷人家的孩子有得吃就不错了,不挑食。”反倒对他好奇了,“你们只有肉吃,不想换口味吗?”
“牛羊肉增加气力,是好事。换口味得等莲花公子到来,他每个月都会往草原上运送一批物资。”阿祥呵呵笑。
莲花公子也会来,真好。吃完饭我就去找欧阳,满以为他会教我一招半式的,起码混一支剑用用也好啊,可他只命令阿祥放飞了一群白鸽子,布置了任务:“天黑前告诉我它们的数目。”
鸽子被人很巧妙地剪了翅膀,飞不高也飞不远,但没一只老实的,有的在天上飞,有的在草原上散步,还有的窜到帐篷顶上待着,我拉长了脸:“这少说有上百只,你存心欺负人吧?”
我当他能教我武术呢,但会数鸽子,这算什么本事?我气不过,鼓着脸坐在地上,欧阳比我更不高兴:“让你数你就数,你还想不想要一百两银子了?”
我就是被它骗上路了,可他很穷,拿不出钱。事到如今,鬼才信他!他哼了一声,叫过阿祥:“你骑我的马去驿站钱庄提钱。”
阿祥领命而去,我识时务:“好,我数,我数。”欧阳此人行事古怪,捉摸不透,我搞不清他的用意,但数数鸽子就有钱拿,这买卖合算,数就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