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男儿何不带吴钩
05
男儿何不带吴钩
我醒时是一天中最暗的时辰,舒达大侠等人应该还在赶路。除了阿白的信鸽和欧阳的雄鹰,驿站是也是消息通道之一,但他们接连带来的都是坏消息,猎鹰国又攻破了几座城池,一路向帝都挺进,朝中人心惶然,已有好几位大员恳请告老还乡,皇帝在朝堂上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他们说,天朝就要完蛋了……群臣都在各谋去路,没几个人肯把赌注押在那个七岁孩童的身上。窗外雨纷纷,我一起床就去看了阿白,入目凌乱,他还未醒,半靠在床头双目紧阖,衣袍上染了暗色血迹,薄毯上全是呕出来的药汁痕迹。我看得难过,默默地在他床前坐了片刻,这些王公贵族竟也有他们的难处,不是我最初认为的那样庞大而虚荣。
我们各有各的慌张,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我们都一样。那么,我们应当友爱些。我垂着头,想得入神,阿白在梦里呢喃了几句,手在半空中乱抓,我伸出手去,与他十指交缠,他的手真冷,微微发着抖,反过来使劲地攥着我,嘴里喃喃地喊:“娘——”
我心一疼,阿白动了一动,醒了,双目迷蒙地看着我。他应从未在人前狼狈如斯,随即就躲开了目光,侧头又是一阵咳嗽,周身的力气都化作了自弃。我起身去帮他捶捶后背,他一闪,自己一手扶着床壁,一手去够案上的药汁,手一颤,哐啷一声,杯盏跌在地上,溅了我裙角一片水渍。然后我惊恐地看着他按住胸口,长吐一口鲜血,猝然倒下去。
呕红之症,向来有死无还,我慌了神,连跑带奔去找诸事宜,神医赶来为昏迷中的阿白把脉:“殿下太操心,催发了暗含尘的深度发作,长此以往……”
我拿阿白的薄毯蒙住头,硬生生将泪意逼了回去,欧阳赶来时,一把扯下毯子,凶我:“你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他了?”
我恼他对我凶,但阿白身体要紧:“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欧阳在房间里寻索着,拿起书桌上的一张纸,皱眉看了许久,不吭声。我期期艾艾地蹭过去看,纸上是用碳条画的线条,是兵器的锻造图,有潦草的涂改痕迹,一旁还写着数字和我看不懂的东西,桌上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草图,都是阿白画的,欧阳默了一晌说:“我劝他坚持,是不是太忍心?”
“你不劝他,他也会坚持的。放不下,丢不开,那就捡起来继续做吧。”谁没点执念或妄念呢,我在我娘身上看得已够多,这些并未给她带来好处,可是,如果她不这么做,她不能活。有时候,偏执反倒是活下去的惟一途径,呵呵。
诸事宜为阿白扎了针,我便随欧阳出堡走一走,我问他:“为何让我住城堡?”
“阿白说草原风沙大,你是女孩子。”
“你为何不住进来?”
“我是帮主,要和他们同流合污。”阿祥随舒达出征了,欧阳换了一个人给我放飞鸽子,“再数数看,傍晚我来验收。”
用不着到傍晚,有了之前的经验,还不到午时我就得出了结论,三百二十九只。白日里时有小雨,鸽子的翅膀被雨淋湿了,飞不高,我数来不费劲。
完工后,在帐篷边晃了几圈,仍不见欧阳的身影,我去了虎泉洗手,惊喜地发现这儿有鱼,便去找风云帮的人要了几只饭碗捞鱼。他们吃饭都是骑马去两里外的牧场吃,黑压压的,很壮观,可苦了我了,别说没有钓具了,连锅都找不到。
虎泉的水很清澈,我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人们喜欢的都是柔情似水的少女吧,即便不是少女了,也该婀娜多姿,有人会对我这个模样的人有兴趣吗?我看着自己的倒影,咬住了下唇,别想了,小明。
正午时,欧阳来找我,头戴斗笠身披大氅,像个很威风的猎人,挂着“我是师尊我来指导你”的坏笑晃到我跟前:“报数!”
我给出数目,他又一愕:“后生可畏嘛!”我捧出食物给他,“来,开小灶。”
这儿什么工具都没有,我牺牲了一只饭碗当锅,又走了老远才找到枯树枝生火,给他做了一个鱼汤:“我得学会骑马,就能去牧场那边的厨堂了,弄一点油,小鱼炸得金黄,用来与你下酒。”
风中有甜软的香味,他坐来我身边,面带惯常的郎当:“这儿竟有鱼呢,我没留心。”
“有水的地方就有鱼,有人的地方就能赚钱。”我掀开另一只碗,一股浓香扑鼻,“这是醉虾,试试看。可惜只有烧刀子,若有纯谷酒就好了,醉出来的虾有麦子的清香。”
“有钱赚就会产生争斗。”少年用手拈了一只尝着,眯起眼,“脆生生的清甜……值几两银子?”
“一片金叶子。”我狮子大开口,舒达等人离开草原时,我亲眼看到他将一大包沉甸甸的金叶子交给了他,那是卖命钱吗?
少年将我的头扳向他,我被迫和他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阳光穿云而来,逆光他眼中流转着灿烂的笑影。相隔这样近,心音响得几欲直达天庭,他笑得弯弯,充满了狡黠:“不然你以为我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
都说钱财乃身外物,生不带来死去带去,但是它却能激励人心。帮中三千人要吃喝,要养家,手中不能没有白花花的银子,让人饿着肚子去杀人,那得多铁的关系才行?
无怪阿白贵为皇子殿下都吃得简陋呢,我只单单以为他中了毒伤了胃,吃不了荤腥,才一切从简的。但其实吃荤腥花不了多少钱,在绿湖时,最豪奢的客人喜欢点一道名为“十八珍”的汤,是用十八种菌菇炖出来的汤,鲜得会把舌头都吞掉。我听人说,天朝的大馆子里,卖得最贵的鸡汤就是用珍稀的菌子吊出鲜味又弃之不用的,每一样都比肉贵。
欧阳伸手拂开我垂落的额发,将我的额露出来,抿唇不语。我问:“怎的?考察我戴凤冠的样子吗?算命先生说我的额头生得好,很饱满,会有后福。”
他哼道:“这话你去和阿白说吧,嫁了他你就有望戴凤冠了。”
我一怔,玩笑开离谱了,真该死,我总会忘记阿白是殿下这件事。一紧张我就乱说话,一乱说话就被他挤兑,忙转了话题说:“下次莲花公子过来,让他带些种子,我观察过,草原上土地肥沃,撒上种子悉心照料就行。男人们除了吃肉,还得有点蔬菜,不然会嫌腻。”
“哎,有女万事足啊。”欧阳摇头晃脑,却不上当,揪着我不放,“阿白是殿下,你嫁是不嫁?”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我真恨他,能不提这事吗?我再不说了,我保证。
在自己心仪的人面前频频提到别人,只有蠢笨的石榴才干得出来,我后悔得要咬舌头,他咄咄逼人道:“他说了算,你就嫁?”
连日来,大家都很辛劳,他的眼圈下也有一道青青的暗纹,我看着他说:“我爱的是金子。”
他眼中冷光一闪,站起来,背着双手问我:“我若没钱浑身又脏兮兮的,你会站在这儿和我说话么?”
“我没钱浑身又脏兮兮的,你不也站在这儿和我说话么?”他待我可真不太友善呢,我得刺回去,“欧阳公子,起初我见到你,你就是一个富家少爷,这个假设不成立。但我告诉你,就算你没钱又面目可憎,我还是会和你说话。”
为什么不呢,收工后,我回到我的村庄,路遇阿猫阿狗也是要蹲下来摸摸它们的头的,若还剩些小鱼小虾喂它们最好不过。欧阳公子,是,你若不是今日这个你,我也许不会在意你,但既已遇上,我无话可说。
我长久不作声,他也静下来,仰倒在草地上,双手遮住面孔。过了一会儿,从指缝里向外张望,见我盯着他,就把手拿开了,自顾自地说:“……再弄些玫瑰种子来,好看,香。”
梯子来了我就下,我顺着话说:“将来做些玫瑰酥给你们吃,香而不腻,入口即化。”
“你是要把草原开发成你的庄园?”
“有何不可?”我欢天喜地,“等到阿白称帝,必会给你封地,你就租我一片草原,我把它建成庄园,种很多菜,很多花,吃都吃不完。”
“都给你。”他一骨碌爬起来,向我伸出手,“你收租子就行,不用干活。”
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和好了,别看他武功不大好,却有一双侠客的手,自由而且温暖。我被他牵着,心跳得很大声,心虚地看他很多眼,他却置若罔闻地拉着我走向马匹,“带你去牧场那边看看。”
少年公子的白马很英俊,黄昏时他常骑马在微雨中绕过城堡一周,然后回到厅堂暖融融的火炉前阅读。往常,他总独自一人来到这儿度过冬天,我坐在他的马背上,怯怯地虚搂着他的腰,他反手拉过我的手重重地扣在腰间,突然说:“其实我也喜欢冬天,最喜欢外面漫天飞雪,我坐在炉前烫一壶好酒,读一本闲书。”
“跟亲人围炉吃喝也好,煮一些菌菇、一些羊肉和一些年糕,这是我最渴望的生活。”由于不赶路,白马在草原上慢悠悠地走着,不时停下来啃啃草,我们也就慢悠悠地说着话,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哪儿对我说,哪怕将来分道扬镳,也有过这般适意的时光,已可微笑。
一个人的悲哀之处就在于,她不能把心爱的人和事揉碎了嵌进自己身体里,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手心攥出了汗,他有察觉吗?欧阳公子,我心惆怅。
这天地间只有白马和风,却有什么让我口燥唇干。到了牧场,他带我去厨堂,那儿有十来个手脚麻利的后生哥在剁着牛骨头,腥气很浓,他们取下牛肉,将骨头弃之,我心疼得直咂吧嘴。生于绿湖边上,我自小靠水吃水,对牛羊肉的烹调并不在行,但就算这样,我也知道牛骨头汤是极好的上汤原料,我能把它熬得很鲜,再放点茼蒿和香菇进去,能卖一两银子。
灶台上,搁置着油盐酱醋等简单佐料,我问道:“养了奶牛吗?”
“有几头,我们都喝腻了。”细长眼睛的后生答。
“带我去看看好吗?”这都是只会把食物弄熟的人类,有两名还不错,其余的数名都是赶鸭子上架,好在男人多半对食物不挑剔,只求油水足、管饱即可。阿白沾不得荤腥,但牛奶是好东西,我得给他捎些回去,改善改善伙食。
整天就数点鸽子,我得找点事情做。一扑到养殖场我就乐开了花,花白的奶牛在悠闲地吃着草,奶腥气味很浓烈。有两个小哥拎着木桶过来,全是最新鲜的牛奶:“姑娘,尝尝看?我们都不想再喝了,倒了又可惜,好歹补充些气力。”
“不然我们做成牛奶糖吃?”我热情地提议。如何熬制奶糖我还是听人说的,正巧用来牛刀小试,回报阿白和欧阳二位佳人。
奶糖并不难做,难的是需要将用熬好的奶稀冰镇。正是春天,草原上没有冰,所幸阿白将此地弄成了他的兵工厂,不仅为风云帮的三千余人提供练功场所,还特地选派了精兵强将进行武器打造,我便托了一名小哥帮我寻来硝石,它溶于水即可使水结冰,帮我完结了奶糖制作的最后一个环节。
我趴在草地上,用长刀将它们切成小块,累得满头大汗,欧阳闻香而动,风风火火地跑来了,金刀大马地往椅子上一坐,我把奶糖捧给他,像捧着一些花:“尝一下?”
我昭然若揭的秘密,在每个黄昏烘焙成洁白的糖果,一颗颗地递给你。
他拿着白中微黄的奶糖端详:“比你白!”说着就往嘴里一塞,然后就愣住了,目光沾了湿气直飘过来,“入口即化啊石榴。”
我挑眉,复垂落:“能再热烈点吗?我弄了几个时辰。”
他又拿了一颗吃着,大袖一扬,顺手将我发丝间的青草拂去:“好重的奶香味啊!口味独特别具风味,石榴你出手不凡!”
继小鱼小虾后,他又夸我了。我听到出自他口的赞美,大喜,蓦然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欧阳公子近来良心发现,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可这位公子哥儿为几颗奶糖就不吝赞美,未免也太心酸了,我被他饿狼般的眼神震撼到,叹了口气。昨天上午他才吸溜着口水跟我说:“我想吃包子,雪白的刚出笼的冒着热气的包子,雪菜馅梅菜馅!”
他在草原把牛羊肉吃得早就不耐了,区区奶糖就感动得老泪纵横的,我跟他说:“顿顿牛羊肉也能做出花样来,明天我给你做一道白玉牛肉球。”他笑若春风,脸在我眼前凑近,漾开,“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小娘子真是妙手锦心。”
我的心突突直跳,想着还有一笼屉奶糖没拿出来,掩饰般推开他,俯身去拿,一转头发现他仍在看我。
锦袍玉带的公子哥儿今日看起来是费尽心思打扮了一番,有点像阿白靠拢的意思,但阿白是不一样的,我说过,他一衣带水,华美如汉赋。可眼前人却也教我看得居然愣了一愣,他穿了玉白锦袍,拿扇子顶着下巴,一双眼珠子润了水似的瞅着我,俊美中带着说不出的明亮,到底是武林第一世家的公子,越看越耐看。
花香醉人,公子哥儿的笑容也很醉人,我心波荡漾,兀自压住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去做事,他斜望着我肩上的鸽子,轻轻摇了摇头。
鸽子不怕生,黑亮亮的眼睛一转,咕咕地叫了几声。前天这只小鸽子跟别的鸽子打架,跛了一条腿,我想这点小事不能劳烦神医,就弄了点锅底草灰帮它敷上,结果就和它玩熟了,没事就停在我肩膀上,还好不乱拉屎。他又拿了几颗糖:“哇,你竟是一代奇女子,连糖都做得这么好!”
……可我也只会这个呀。
少年公子额头的汗亮晶晶,手往我肩头上一搁,径自走了。我立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将奶糖分发给厨子们,见天已日暮,让一名厨子骑马带我回了驻地。
远远的天上,有星子升了起来。他刚走我就又想他了,明珠般的双眼流转有神,别看几天没洗澡,仍风华正年少,哈哈。我可比不得他,虽然草原上的水贵如油,今日我也要豁出去跳进虎泉里。
来到草原已有多日,我这两日身上痒得紧,伸手在耳后挠了挠,搓出了一团挺壮观的黑泥,遂在脖子和肘弯也搓出了另外几团,颇有成就感。也不知欧阳和阿白是怎么解决的,反正我得打虎泉的主意,但它是大家用来洗手和洗脸的,光天化日有碍视听,我得摸着黑再行动。
回驻地没多久,欧阳就骑马杀到,他的雄鹰带回了一封密信,他急冲冲地来找我,见我在数鸽子,就收了脚步,略略一停,摸出三片金叶子给我,就势往我旁边一坐:“石榴……”
我心知他又要差我做事了,手笔很大,事可能很难办:“你说吧,我撑得住。”
有钱拿,我什么事都撑得住。可他却说:“有两件事,好的和坏的,先听哪件?”
“坏的。”
“有人劫了狱,救走了你爹爹。”
我看着他,清清喉咙:“这为何是坏事?”
“你爹爹待在大牢里反而安全些,他们偷走你爹,是为着要挟他,拿你娘要挟他。”
我抽了抽鼻子:“青姑呢?她在哪儿?”
他看了我一会儿,过了片刻把眼光移开:“这就是好事了,你娘将会和你爹会合。”
青姑将见到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却是在彼此都身不由己的时候。我默了一阵,问他:“我爹究竟身负何等才学?会误国还是救国?竟被如此提防?”
“既可误国也可救国,但我现在还不能说。”欧阳说,“能从天牢里救人,普天下也只有静妃有此能耐了,我的眼线已盯紧了她,相信不日即会打听出你爹娘的下落。”
我把玩着手中的金叶子,问:“那次你说我娘在皇宫,是为着安抚我吧?他们先抓了我娘,再押我爹去见我娘,是想以我娘的性命胁迫我爹为他们做事吧?”
闲花淡淡春,公子拉过我的手:“……的确是为着宽你的心,但你爹娘都还有用,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若没用了,我爹娘都活不成了吧?”我心如响鼓擂,想抽回手,可又舍不得,任他握着。
星光下,他靠了过来,贴着我的耳根轻声说:“你放心,我会在那之前救出他们。方才我已将密令发出去了,派出的是卒。”
卒,那个武艺惊人的蓝衣小厮,是欧阳手下最厉害的高手。有他出马,我也略安心了些,可欧阳离我太近,气息激得我小心肝乱颤,话也说得七零八落的:“金叶子是……”
“你拿着玩。且安心吧,不出两日就当有消息了。”
我在风里问他:“在牧场时你就想对我说,是吗?”
“看你那么高兴地给我吃糖,我就……不想说了。可这或许不算是坏消息,从天牢里捞人难,可从外头捞人,倒有几分胜算。”他爬起来,吹声口哨,大摇大摆往城堡走,“我去看看阿白。”
他步子很快,一下去得老远,我说:“……谢谢你。”
每次他都给我钱,我都过意不去。好吧,拿人手软,除了肝脑涂地无以回报,但为我娘攒点养老钱,我死不足惜。我娘身体不行,我赚的又是小钱,若不趁早未雨绸缪,将来会很惨。大雁一群群头上飞,我若不拔下几根毛,将来的日子必然过成了铁公鸡,一毛不拔,因为拔无可拔。
但是坦白说,欧阳这个钱花得冤枉,不像他讨价还价只肯把钱用在刀刃上的作风。何必给我这么多呢,发给士兵岂非更好。对我只消说句,不听话砍我全家,我自然就被震住了,肯定就会十分合作啊。
命比钱重要。留得命在,才有花钱的可能。娘,你可要等着我。我在虎泉边又坐了许久,直到风云帮的人都缩回帐篷睡觉去了,万径人踪灭,我一身脏臭,蹑手蹑脚地跳进了虎泉。
夜色如墨,一道身影掠起,一个饿鹰扑食之势,凭空拎住我的领口,从虎泉甩到地上。我遭了突袭,还未看清来人的长相,他对准我太阳穴就是一拳,我脑袋嗡的一声,眼中一黑,被他打晕过去了。
我做了个梦。
梦中,欧阳牵一匹火红的骏马,熙熙攘攘的众人堆里望向我,目光澄亮。我一眨眼就站到他面前,扯着他的衣袖说:“公子,我想你。”
闲看花时风也醉,梦中他双目瞬也不瞬地看我,笑如熙熙日光:“我也想着你。”我无限快乐,去拉他的手,他将我往怀中一带,一手支住我的后背:“你太瘦了,有点硌手。等身体好些,牛羊肉管饱,补一补。”
我搂紧他,他却一抽身即去得远了,像晨曦中的花香,淡入薄雾,踪迹不见。我惶急莫名,连连赶上他的身影,却见越天蓝乘一顶粉红轿子来了,跳下轿子将一柄重剑笔直指向我,她美貌如昔,铠甲下裙裾飞扬,要我还她欧阳公子。
我猛一凛,醒了。
已是后半夜了,豆粒大的灯火晃荡着一屋子昏光,我迷瞪瞪地环顾四周,正是我在城堡里住的房间,咦——
门声一响,漏进浅白月光又合上。我闭着眼,听脚步由远而近到了床头,来人俯身看我,我的脸上方是他微微的吐气声,正是欧阳。他坐了一会儿,伸手拂过我的脸,停在嘴唇上,手指沿着纹路来回地划着圈儿。
我躺在那儿,浑身的骨头已化成一汪春水,但心知不可睁眼,仍强自装睡。他俯下身,双臂环成一个圈,抱了抱我,忽然轻轻,轻轻地叹了一声。
那个晚上,那个人伏在我心口上,叹了口气。而后他松开了我,嘎吱开了房门,走掉了。
我这才“悠悠醒转”,看了看自己,跳下虎泉时已脱了外衣,但此时却发现,连里衣都是干燥松软的——
惊得一下子坐起身,我的衣服!我的里衣明明该是透湿的才对,呃……莫非是……欧阳帮我换的?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喝了几口茶,敲着床板想昏迷前发生的事,越想越迷乱,他却又进来了,双眼直定在我脸上,声音放得很轻柔:“……我不该和你说的,我……”
“什么?”
他挨着我的肩膀坐下,脸渐渐移到我眼前,双目就在一寸开外的地方,直对着我:“你要学着相信和依赖别人。”
“你吗?”
“未尝不可。”他的笑眼弯得更深了些,“我说的话就那么不可信?”
“啊?”我没听懂。
他迎着灯笑了笑,向我半斜下身子,将我揽入怀中,热气吹着字眼儿钻进我耳朵:“我还活着,你就不许死,明白么?”
他一靠近我,我的骨头就酥了半边,另外半边则融化在这一笑里,可他的话太费解了,我被弄得一愣怔,也不管心如撞鹿了:“偷袭我的人是你?”
“救你逃出生天,舍我其谁?”灯下,他眼似湖光,箍着我的手很紧,“至少也得看一眼你爹爹的模样吧,嗯?”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我往虎泉那一跳,他当是我担忧父母想不开,寻了短见。他的怀抱很暖,可我很窘,想到被他换过衣服就窘透了,只好装傻:“水很浅,我……”
“……你们臭男人不时兴洗澡,我可是女的……”我还未享过清福,怎舍得死。欧阳公子,只要能跟你活在一起,我就觉得任何事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我怎舍得死。
他不信我的话,却展了眉,又是一笑。我喝茶时唇边沾了一片细小的茶叶,他长袖一扬,顺手帮我拂去——
在最初的记忆里,他便帮我拂去了脸上的鱼鳞。旧梦仿佛重温,我喉头发干,一对眼,他一怔,抱我的手一紧,随即闭上眼,低下头,找准我的嘴唇就啃了过来。
舌尖在唇齿间深入,我不动;他狠狠将我往怀中箍紧,我不动;他细细地探索深入,我仍不动。欧阳公子,你是用这种方法唤起我的生念吗?可我不需要呢,我贪生怕死很爱钱,我不乐意随便死。
少年的唇舌很温软,我念及噩梦,心在眷恋煎熬,身体却负隅顽抗,抵死不从。他箍着我的手慢慢地松了,水波不兴地看我,我沉默寡言地看他。这种场面也不妨美化成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但事实明明不是如此。
我们面面相觑了半天,他说:“我和阿白说着话,却突然意识到不对,折回去一看,你竟还坐在虎泉边。我不敢动,心下明白你是被我说的话吓到了,我……”手在我发间停了停,“石榴,别怕。”
我的心跳平缓了些,口中均匀地呼气吐气:“不死不死,我还要赚你的金叶子。”三公子,我贪恋你的怀抱和……亲吻,但不是这样的。我不要做渺小卑微如尘沙的姑娘,感激涕零地跟你上路,然后永远诚惶诚恐。
要么爱我,要么永不。
有位食客跟我说过,妄念和执念,构成了人生的惨淡。你是我的妄,但我不可让你成为我的执,我得让自己想开,然后再放开,这样,心里就不会那么疼。
你是属于别人的,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桥红袖招,可我不要做其中一个。她们注定落空,低入尘埃,我不愿意。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样清爽些。我垂下眼:“公子,我困了。”
不能再让他待下去了,否则我会后悔方才没有从了他。天知我拒绝得有多辛苦,哦,天都知道。
草原上的日子被我过得很快活舒心,本着我雁过拔毛的一贯原则,我学会了骑马,还碰了点射箭皮毛,又缠着诸事宜学了粗浅的易容术,每个有专长的人我都不放过。然后再将我的专长奉献给大家,今日做些奶糖,明日端出一锅香草牛肉,草原上有的是可入菜的植物,皆能为我所用。
欧阳托莲花公子弄了些菜籽,绑在雄鹰的腿上送来,我便牺牲了一块草地,开垦出来种蔬菜,洒洒籽,浇浇水,数数鸽子,终日很充实。对了,某天清晨醒来,我发现他将一只大木桶放在我窗前,这样我沐浴就不成问题了,很是开心。
大漠草原,骑马猎鹰,见的,说的,听的,全是新鲜事物,我很快活。晚上我就和风云帮的人席地而坐,他们喝辣得要命的烧刀子,吹着牛,别看很多人都是粗陋的短打装扮,待一报上昔日名头,个个都是江湖上红极一时的人物。
我问闲云野鹤的生涯不好么,何苦要替一个十六岁的公子哥儿卖命,有个白鹤大侠说:“人年纪一大了,也不好那些打打杀杀了,就想着娶个老婆找个自在的地方安生。但江湖人快意恩仇千金散尽,手头没个底儿,合心意的姑娘哪是那么好找的?三少爷就帮我想了办法,我很满意,为他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欧阳为这些武人做的事很简单,寻来贫寒人家的姑娘入得日月山庄,教她们舞艺和音律,再弄几次品茶会之类的,武人们济济一堂,和哪位姑娘看对眼了,也就成其好事,皆大欢喜。
对穷苦人家的姑娘而言,与其嫁个粗野村夫继续捱穷,不如嫁个忠厚的武人,他会些拳脚功夫,随便去哪个大户人家当家丁,饿不死自己和娘子。欧阳三公子这两三年来致力于拉郎配大业,江湖浪人和贫家姑娘恩恩爱爱,投桃报李自是不在话下。
欧阳世家不缺钱花,但如何把钱花出了最大价值,三少爷的邪门歪道倒起了作用。这年头肯当侠女的女子少,有几分姿色的就更少了,又多半早就有个青梅竹马的师兄弟。平常人家呢,又不愿闺女嫁与性命朝不保夕的武人,风云帮三千人当中,有三成人都是经由欧阳引荐才娶了秀丽的老婆的,他们在江湖人里一传,初出茅庐的后生哥就主动找上门了。想想看,欧阳能提供一个大的场地供他们修习武术,跟一帮高手切磋,还提供像样的酬金,甚至解决后顾之忧,连老婆都娶得上,小年轻们都忠心耿耿。
像白鹤大侠这一类的中年汉子,干完这一役就能拿到丰厚酬劳,回乡将老婆孩子养得舒舒服服的,忠诚度就更高了,因此这三千人远居世外,照理说动静不小,竟也未走漏半点风声。
每天晚上我都会去探望阿白,他的毒比我重,多日来不见好转,教人心焦。
暮春的夜,和风细暖,阿白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只剩满目萧瑟。听到我来,他睁开眼,起身徐徐走来,行走间衣袂风翻,风仪极静好。月光轻碎,他递给我一件物事:“你会喜欢吗,石榴?”
是一块光滑圆润的小东西,呈古旧的血红色,在月色下隐见里面有碎屑,我拿到眼前细细看,呀,是松枝。小小的一块,微有松香气,像一滴泪。我问:“这是何物?”
“琥珀,但宫中多称之为虎魄。”他的音容从容静切,“是早些年间使节呈上的贡品,我见了喜欢,就去向父皇要了来……事实上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开口向他索要物事,他很意外我会挑中它,我想,有些东西称不上金碧辉煌,但就是合眼缘,这就够了吧。”
这块清凉光润的琥珀也合我的眼缘——一截松枝永远地静止在松脂清香里,这多像一桩四野八荒的盟誓,有着最壮阔的往事和寂寥的今天。但越是爱不释手,越不能夺人所爱,我还给他:“殿下,你喜欢的,我不能要。”
淡淡笑意自阿白眼中盈起,他拉过我的手,将它放在我掌心:“那天我得到它,就是为了今日送给你,宿命一般。你瞧,你多像它,心如松枝,只一点点就能让人闻到了森林。石榴,它不是珠宝,你随便拿着玩吧。”
清风徐来,男子的双眼清滟亮洌,我将琥珀攥在手心,它不是金叶子,但在我看来同样珍稀,我紧握住它:“好东西,我收了。”
其时我尚不懂阿白赠我,是以信物之托。以我爱占便宜的心理,我只晓得,他愿意送,而我愿意得。他是殿下,有许许多多的好东西,我得了一样,也不为过吧?次日我见着欧阳,向他炫耀:“它叫虎魄,我很喜欢它。”
“哦,松树的眼泪嘛,你还当它是宝贝。”灯影里映着缤纷的窗花,他浓眉一滞,不高兴地问,“找阿白要的吧?”
“才没有,他给的。我只管你要东西。”我询问道,“你认得它?”
“认得认得,以前去宫里找他玩,他写字作画时,总把它当镇纸用。”他笑了,如四月春庭午后空花般暖融融,“给你说件好笑的事,你知静妃为何会下毒成功?”
我想了想:“……下在饭菜里?汤药里?”
他啧一声:“皇子不好当啊,他吃东西很谨慎的,要不然早就没命了。”抚额又笑,“阿白这个人行事最守礼,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但有一点不好——他写字爱咬笔头。”
“这有什么不好,我也会咬,碰到不会写的字时,笔头都被我咬秃了。”我喜滋滋地问他,“你尝过没有,笔头有点咸味,倒不难吃。”
欧阳抬手,轻拍我的手背:“事情就坏在这儿,毒下在食物里,象牙筷一试便知,但下在毛笔上……”
呜呼,祸从口出。不,祸从口入,可怜的阿白。
草原多雨,夜半突然大雨倾盆,草木气息薰然清谧。欧阳带我去找阿白,支起桌子下棋,阿白照例咳得狠,我给他倒茶:“我真幸运,没你严重。”这话太幸灾乐祸,连忙又说,“会好的。”
阿白这晚穿了大红袍子,衬得面容如玉,他下了一粒棋子,眼中似有巨浪滔天:“真希望上战场杀敌的人是我,马革裹尸还,好过后宫的毒药和暗杀。”
但静妃怕他立下战功,引发朝臣倒戈,早就向皇帝进言,不许让他带兵打仗,也不许他处理些宫中事务,添上几笔功绩。总之,阿白在皇宫里是彻头彻尾的闲人一个,静妃下毒把他害成这样,却还四处昭告天下,说太子病根深种,又无子嗣,是个短命之相,立为储君堪忧。皇帝禁不住宠妃几次三番地磨,也认为不能将江山传给一个孱弱的太子,遂改立了当时年仅四岁的康王。
局面太坏了,真的。皇帝除了静妃,还听谁的话?我呲出门牙,不,是皓齿:“阿白,先收拾外面的人,再关门打狗,我们陪你。”
“你说得好似惩罚不忠的夫婿。”殿下一笑,清贵无双。
据欧阳说,阿白素来不苟言笑,但目下他已成为一个很喜欢笑的少年了,一如十七岁本该有的样子。我在种花草时,他会拿把锄头帮忙,锄锄草什么的。每当他弄得衣袂和靴子上沾满了泥土,蹲下身欣喜地说发芽了的时候,我都很难想象,初见时,他是个坏脾气的皇族。
我满心都在盘算着我种的瓜和花,他满心都在盘算着他的天下,但这不妨碍我们是能够谈天的朋友。欧阳拿一粒棋子敲着我的手背:“阿白因你学会哈哈大笑。”
“阿白还是开心点比较好,将来他不开心,吃苦的就是黎民百姓。”
阿白赢了这一盘,双眼在淡色月华中波光潋滟:“四岁时,母亲被打入冷宫,我们的好日子结束了。从那时起,我就想有尊严地活着,仍未能如愿。”
微风扬起他的衣襟发带,说不尽的飘逸出尘,挑起人端详的欲望,我小声说:“冬风对梅花也很不好,但梅花还是一年一年地开着。”
欧阳笑出声来,阿白也笑了:“你说的话,总这么朴实却叫人思潮如涌。”
“没人对你说过吗?”
“他们会说,梅花香自苦寒来。”
我说:“梅花宁可不香,也不想忍受苦寒吧。”猎鹰国就是这样,他们的土地贫瘠,种不出好粮食,一亩地只当天朝的三分田,又常年缺水,风沙很大,生活很清苦。当时的帮主后来的国王就想了个办法,到处征战,等把天朝南边的几座城池占领后,他们就搬过去住了,尝到了甜头后,国王再接再厉,又拿下了城池若干。
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个个对国王服气,把儿子送去参军,儿子们发奋图强,不要命地帮国王攻城略地,很快就强盛起来。阿白跟我讲起时,我很理解,人穷怕了就会玩命,我也是。
但猎鹰国的国王很骁勇善战,我很担忧:“你这么弱的一个人,怎么打得过那帮老奸巨猾的人呢?”
欧阳说:“石榴,换了别人说殿下弱,他就一梭子飞刀过去了。”
我眼里的阿白,已不再是最初阴戾的少年。他左手揽住欧阳的肩,右手拍拍我的头:“所以,要靠你等相助。”
“我若是神仙,就回天有术。”我真是遗憾啊。
欧阳侧过头,轻笑:“石榴,终有一天,你将近于神。”
阿白看着欧阳,眼底有光亮:“你对她,有几成把握?”
“四成。”
阿白脸色陡然一变:“才四成?”
“这个得靠天意,不是人人都是昔年的乐风起。”欧阳静静望着跳跃的火焰,一张俊颜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眸子好深好黑,我问,“乐风起是谁?”
欧阳唇角忽然勾了一下,露出一个朗然的笑:“你爹爹。石榴,你叫乐明。”
乐明。作为姓氏,乐字是念作“月”的。月明。我念了两回,笑道:“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倒是好名儿。”
一语未完,欧阳和阿白同时向我看来,双双叹息。想必是在担心天朝亡国吧,我这句话说得甚不是时候,忙堆了笑:“没事没事,该打的架还得打,咱们攻取关山五十州,不破楼兰终不还。”
我都换了几句诗,可阿白仍高兴不起来,望着我的眼睛里带了三分思虑,欧阳则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袖着手盯着棋盘,他连输了两盘,很是气闷。
“阿白,你是天之骄子,不要总像这样拧起你的额头,先前还笑得好好的。”我说着用手去舒展他的眉,却被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何不去争,她说男子的心走了就走了,争宠有损妇德,是最忌讳的。她若泉下有知,我在争一个位置……”
“你争的是命。”欧阳呢,我争吗?他有个美貌的未婚妻,名叫越天蓝。
欧阳斜望我和阿白交握的手,努努嘴:“还有水吗?茶喝完了。”
“我去提一壶来。”他是又有暗语要和阿白说,这才支开我吧。没关系,我会偷听的。我站起身,我不争欧阳便是了,我不作自不量力的事,穷人家的孩子小明要有风骨,穷也穷得本分点,只为三斗米折腰。
但提壶而返时,他们并不曾说什么私密的话,欧阳下着棋,和阿白闲扯:“可别再消极了,你背上一根绳子上绑着好几只蚂蚱,你不行了我们都不好办。”
他待阿白,以男人之间的友情,再惊涛骇浪,都说得风平浪静。阿白笑道:“等将来天下已定,从弟弟们里挑个出色的承了皇位,我撤了差事,左右做个清闲王爷好了。”
打天下是男人的事,我就是个做饭娘们儿,他们凶险他们的,我先舒坦了再说。我拎着水壶走上前,帮他们斟了茶。欧阳总算扳回一盘,郎当地歪在藤椅里,天又不热,他还拿着大蒲扇使劲摇啊摇,亢奋地问我:“像孔明吗?”
“像纳凉的老头子。”
纳凉的老头子不高兴,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声。
他成天嘻哈无正形,令我已经想不起来初遇时他的模样了。其实时光并不远,春暖花开的绿湖上,那个轻衫贵气的世家公子。
那令我魂飞魄散的一望。
如今他就在我面前笑着闹着,晚饭时,我给他做了蛋炒饭,这还是莲花公子托人送到驿站的,很珍贵。他吃着鸡蛋十分遗憾:“要是有……”我竖起耳朵,想记牢他馋什么,下次想办法弄来给他吃,他放下筷子,很是忧伤,“……要是有香椿就好了。”
呃……
公子你真可怜,我安慰他:“等回了天都,我做一桌子禽兽和禽兽的后代给你吃个痛快。”
他挑着眉眼,一只手搁在我领口,笑得哈哈的:“一言为定,我吃满意了,就当个禽兽,如何?”
我打落他的手,风流三公子,这是在草原上,等回了天都,莺莺燕燕排成行,你哪会记得小渔娘。
更残漏尽,茶水也喝得淡了,男人们不下棋了,我们吹着风,有一句没一句谈着天,阿白和缓如水徐徐而道:“再过些时日,就是吃石榴的季节了。往常在宫里,六七月总有新到的红籽石榴,拿来剥皮磕牙,闲过一下午的时光。”想一想,叹,“可惜读不了诗书,往白袍上一抹,就是几个红印子。”
“还顾念诗文歌赋作甚?”欧阳笑如山花烂漫,手在我脸上轻轻一拧,“有得石榴可吃,就是赏心乐事了。”
阿白拿过手边的起火石又点了一盏灯烛,点火时他护了护火苗,袖衫被灯火染了一层淡黄色,好温暖:“石榴好吃也好看,红艳艳的花,红艳艳的果,看到它就如同看到了晴天。”
欧阳一双水银样的眼珠闪了闪:“带你来草原未必那么错,你看,殿下从不和跟人讲这么多话。”
“我知道。”我转向阿白,“你爱看月亮,以前当然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阿白披了一袭雪白纯净的锦衣,漆黑的头发用一条白丝带束着,清贵而不可方物,轻问:“……便可得出结论么?”
我点头:“太阳普照大地,是所有人的太阳,但看月亮的人总以为月亮是他一个人的。你爱看月亮,你一定常常觉得自己只是独自一个人。”
我不觉这话说得高明,但欧阳竟对我刮目相看,跟阿白说:“你可把武功藏紧点,千万别倾囊而授,否则她文武双全,只怕想当女皇,祸国殃民。”
“通透畅达,且莫说祸国了,就算殃了一颗民心,便也是要命之举。”
他们是在打哑谜吧,我听得不是很懂,但文武双全是个好词,我对欧阳说:“我跟阿白学了飞刀,现在可以钉到木柱子里半寸了呢。”
这就是赤裸裸的炫耀啊!欧阳却不生气,点着头说:“石榴的神功小有规模,值得敬佩。”
这赞美太让人受用了,引得我斗胆一问:“刺杀皇帝,如何?”
“被侍卫率先捅个马蜂窝。”他的报复来了,“不,剁成肉泥,御膳房就不愁当晚的饺子馅了。”
我涎脸道:“公子说话忒风趣,在下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悠悠笑,手刚要摸上我的头顶,我一闪,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小娘子倒是傲骨峥嵘。”
“承让。”
我是在次日才得知刘元天被杀的消息的。
天将黄昏,我的鸽子已数得炉火纯青,便闲下来种菜。几场雨下来,小苗儿长势喜人,这段日子过得又自在又松快,我伸了个舒服的懒腰,顺便挠了挠肩胛骨,它在生肉,痒得紧。
“有你在的地方,就没有荒原。”含着笑意掺着青草香的声音被清风送过来,我转过头,对上来人的笑眼。
我弯腰抚摸着青青的小菜苗,把他说的这句话理解成,你的世界我为你留住春天。你不是最爱春天的么,欧阳公子。其实我也爱春天,因为我在春天遇见你。
他倚着我坐下来,左眼冲我眨了一眨,我顿感全身轻飘飘,欧阳公子,你是没阿白漂亮,但为什么却是你,深得我心?深吸一口气,一只鸽子,两只鸽子,三只鸽子……
欧阳公子,你比金子还可爱,我怎么办。
他郑重而深刻地看了我一眼,将我的两只手都扯过去,包在他掌中反复端详,看得我莫名其妙:“有问题吗?”
我的手很难看,有趼子有疤痕,跟越天蓝那类大家闺秀是比不得的,她们的手叫柔荑,我的手是笊篱。但我岂止是手不如她好看,债多不愁,我不想了。
“没,回天都后,给你弄些珍珠粉敷一敷,我看到她们都在用。”欧阳清了清嗓子,贴着我的耳朵说,“刘元天被莲花拿下了。”
莲花公子不过是眼带桃花,这位欧阳小哥却是嗓子里含着桃花,半酥半懒,吐气吹动发丝扫着我的耳根颈窝,我身子一软,被他圈住,挣了两下,挣不脱,便算了。
话说接近刘元天并不易,他是朝廷命官,舒达却是江湖草莽,阿白的亲兵们只作安插用,不可暴露身份。先前他们商量的是让舒达扮成外来商贾,带了重礼到泽州总兵府拜访,但临到眼前才知这一招行不通,刘元天此人近来甚是谨慎,闭门谢客,拜贴送了三回都无功而返。
就算勉强进入总兵府,以刘元天的作风,舒达必得不到单独会面的机会。虽以他的武功,可一击而中,但府邸守备森严,兵力齐整,若无全身而退的把握,阿白不愿舒达冒险。舒达自不介意涉险,但这无疑是下策,一干人潜伏于泽州,正苦思对策时,莲花不请自来。
刘元天好男风,对莲花生过觊觎之心,但当今圣上都放了他,他明里不敢妄动,私下倒邀过莲花几次。可莲花不赏脸,他的口头禅是,武夫什么的最讨厌了。这回他却主动攀了上去,只说途径泽州,想到在此地尚有一位故人,府邸中种了几株西府海棠,是极之难得既香且艳的品种,便自带了颜料登门拜访。
莲花的水墨画是一绝,画法也与寻常画师不同些,当年高中探花时,皇上留他在宫中小住赏梅,日日在冰天雪地里看他作画。阿白也见过一回,小雪初晴的午后,梅花深处,地上铺了一卷足有数丈宽的画布,那人披了红袍,袍角蘸了赭色颜料,信步在画布上走了一圈。
阿白定睛一看,梅树的藤错乱有序,只消添上几抹红,便成一幅梅花图。但见他在寒风中衣袂飞扬,施展精妙无双的轻功,手中的笔信手一甩,墨点却准确无误地落在藤蔓上,胭脂点点,时挥时洒,好一幅杂花生树的水墨图。只看得皇上眼睛发直,大叹莲花色艺双绝,风姿跃然。
砌下落梅如雪乱,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梅花图一事朝野上下无人不晓,武将刘元天也是个附庸风雅的人,托人给莲花送去文房四宝等物事,都被他回绝了,但这一日,莲花却以赏海棠为名,主动造访,可把刘元天乐坏了。
莲花说自己作画时好静,不喜被叨扰,刘元天便摒退了下人,和他单独相对,享受了一把圣上尊享的待遇,是为“名花倾国两相欢,常使君王带笑看”。
三千海棠,花开似海。白袍公子在海棠中央迎风峭立,向武夫艳媚一笑。
云霞漫天,武夫且惊且喜,走向他——
刘府的亲兵围拢时,花树下落英缤纷,刘总兵和莲花美人双双倒在血泊中,一探鼻息,莲花尚还有救,但刘总兵却……
后来所有人都晓得了,来历不明的世外高人在总兵府潜伏多日,银枪一亮,莲花便与他交上了手,但对方身手甚了得,合总兵和莲花二人之力,竟也在五招内就败下阵来。
莲花天分奇高,是当世罕见的武学奇才,连他都对付不了的人,自是非同一般。这件事很快传回皇宫,皇帝坐立不安,第一时间给泽州派了新总兵,同时快马加鞭为莲花送来了大内良药,望眼欲穿地企盼他能活下来。
莲花“昏迷”了三天,到得第四日,他演不下去了,虚弱地醒来,床前围了一圈少女,个个都扬言此生此世愿侍奉左右。他苦笑,挣扎起身,暗自从屋檐上唤下欧阳的雄鹰。
欧阳的密信就一句话:“为洗脱嫌疑,你对自己也下了手?”
花香四溢,莲花垂睫疾书:“特意穿了白,再借他的血一用,那效果甚逼真啊……”
我盘腿而坐,半靠在那人怀里,看着莲花放旷的字迹呵呵笑,欧阳,你怎会认为那个妙人儿会让自己吃亏?
刘元天一除,连在赵东武和严五常中间的线便断了。朝廷反应很快,马上调派了新总兵张子谦。但这位仁兄是个享乐派,贪生怕死耳根又软,几枚糖衣炮弹一攻,他便为舒达所制,当了个傀儡总兵。
那边厢严五常见姻亲已死,大为悲恸,又心知泽州于天朝的重要性,便率领猎鹰国一众大军,向这边攻来。还好阿白的亲兵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早就渗入泽州,打算给予外敌最严厉的迎头一击。
仗是要打起来了。
这日阿白又咳了血,欧阳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我担心他撑不住,提住要换他,他眼一瞪,打发我回房间睡觉。可我哪睡得着,天微亮就赶来看他们,半昏半明中,两人都睡着了,欧阳背靠着墙壁,双目从容地阖着,长眉舒展,睡容恬淡。可阿白就不同了,床边落了一方白帕,已被血迹透染,袖口被角也是血色斑斑。
白日里,诸事宜说他脉像浮涩,乃积年旧症又染了心病,郁结存堵,再这么殚思竭虑,恐无力回天。可他仍是老样子,心里烦着,脸上撑着,密令一封封地发出去,眉头也越锁越紧,我忍不住把欧阳拉到一旁说:“阿白当王爷不容易,你这个做兄弟的也不容易,跟着他东躲西藏的也不是办法,一小撮人几把大刀的。”
他扶住我的双肩,神色微漾:“把你卷入这场浩劫,你竟是不怨的。”
“既在一起了,那就生死往一块儿想吧,总归要同生共死便是。”
阿白闻言凝目看我,一件素白的袍子,看起来清寒依然。他真好看,我心下遗憾,我居然只喜欢欧阳,对他这等绝色都无动于衷,将来可得想个办法不那么惦念欧阳,给自己找个伴儿,不然也太凄苦了。
这会儿见他们的睡态,我心头倒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他们是男人,崇尚铁肩担道义,生拉活拽地把担子强加到自己肩上。我没那么高尚,只想赚点小钱,从此顺理成章地偷懒,不,是能够懒下去。事已至此,漩涡也罢沼泽也罢,总得寻条出路。
有一天我趴在虎泉边数水底的鱼,欧阳过来找我聊天,我和他说:“不光是鸽子,我连鱼虾都能数得清!”
这本是一桩小事,但他却当成大事,精神一振,紧挨在我身边而坐。我从额头上捋下两绺碎发卷着玩,随意问他:“舒达那样的大侠,怎么都听你的?你武功这么糟。”
欧阳一听,眉毛就竖了起来,曲膝在我腰间上一撞,我一疼,坐不稳了,朝前一趴,他将我一捞,我被他翻了个身,他扑上来,把我压在身下,双臂撑在我头边发问:“我再糟不也打得过你么?”
我清清喉咙:“男人打女人,好得意吗?”
某一时刻啊,他曾冲我淘气一笑,问:“戴顶财迷帽子,好得意吗?”
那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我心头一动,他似也想了起来,眼中光影一错,左手轻滑过我的脸,掌心很滚烫,面孔慢慢凑近。我打了个激灵,他的双唇骤然触压上来。我想逃,但浑身虚软无力,他抓住我的衣领,全身都赖在我身上,脸颊正好贴在我脸上,我心中又是一动,像是被他下了媚药,身子软成烂泥,彻底缴械投降。
细噬舔触,那人的双唇软且温润,教人甘心沉溺。待他松开我时,嘴角引了一抹笑,凑到我耳边说:“此种趣味比之你赚钱何如?”
不等我回答,他的舌尖在我耳廓滑了一圈,缓缓抽出手,拍了拍衣裳上的灰,走了。
我坐在草丛里很懊恼,公子,你又不是没钱,玩什么色诱啊。再说,有钱没钱我都乖乖办事。这几日我们都假装不曾发生过这件事,两相对望,我难堪,他若无其事,背地里仍会把我搂了,顺手把嘴贴过来,吧唧一口。
于是我发了火:“你能不这样么?”
他不以为然,把手中折扇啪的一合:“一个大奸角,掳了女人回来,难道是要听她给自己背诵《道德经》?”
其嘴脸之龌龊让他绳子上的蚂蚱甲我很汗颜,我气道:“我总说不过你,这辈子不晓得是否能赢你一回。”
他一笑,在晨光中拂袖转身:“那就用一辈子试试看吧。”
阿白先醒,把口掩得紧紧的闷声咳,我将他扶起来拍脊背顺一口气,欧阳也醒了,惺忪着打发我去做事:“给他倒碗热茶来。”
我出去烧水,走了好几步还能听到阿白隐忍的咳嗽声,暗含尘是剧毒,破坏人体经络,不知他何时能好些。前晚他靠在床头,侧头瞧我:“你看看你,中了那么重的箭伤,又不会武功为自己疗伤纾解,却还来给我打气,这多有趣。”
我半点儿都不觉得有趣,我小时候家贫,老没东西吃,我娘又是个犟脾气,快饿死了也不向村人求助,有天我饿得快昏过去了,用我家的一把椅子换了两个馒头,分给她一个。当然不合算,但我顾不得了,那天之后,我发誓要活下去,直到成为有钱人,有钱了我和娘就不会挨饿。
日头不够好,又一只信鸽扑簌着飞出去,阿白这一回的密令,又是在部署何事?
掣肘太多,须得步步为营。
杀。
我拎着水壶过来时,欧阳在和阿白说话:“……恐怕夜长梦多,明日我就启程去越家提亲,住上几日。”
窗纸已隐约透进晨光,我却只觉雾气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却在这时听见阿白说:“你可属意石榴?”
“难道你喜欢?毛毛躁躁的一个人,哪有什么好的?”欧阳促狭一笑。
豆大的泪珠蹦了出来,砸在颊上,疼得钻心。
欧阳,你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