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第十章 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第十章

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惴惴不安地盼到了午后,军医才出了那道门,神情甚憔悴,擦着额上的细汗:“蒙上苍庇佑,托皇上洪福,殿下他……”

皇上自身还难保呢,有何洪福可言?急事急办,这军医讲话太不懂抓重点了,但话说半截已然够了,我们急急奔回屋。

剩下的那半句话,像个肥胖的妇人把自己强塞进了一条裙子,不屈不挠地展现给了世人:“……大致危险是没有了。”

屋内,云天半靠在床上,山竹和橙子分坐两边捧着地形图给他看——军医不是才走吗?竟又在费神思虑,还要不要活啊?我张口就问:“赢都赢了还看什么?”

“下一战,有几个关卡没想通。”他不在意地答。

“你们男人都这么好战?”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说漏嘴了,水果们都在惊异地望着我,连忙改口道,“虽说投身兵戎是我们每个男儿从小的抱负所在,但……”

“哦?我可不爱打仗。”他仍很虚弱,抬眸看我,苦笑着,“我只爱醇酒美人,山水天下,没这种奇怪的抱负。”

孺子可教,我瞪住他,噼里啪啦道:“你娘在捣鼓花草养颜,你妹妹在弹琴,你哥和你爹呆在家里养病,就你出来饿着肚子去打仗,还差点死了!贵为皇子,有福不享,一心想着为国捐躯,你觉得自己很有内涵吧?”

他不改恶劣本性,又来取笑我:“莫非你有?”

金戈铁马,鲜衣怒马,只是写起来好看、说出来好听的词语而已吧,它的背后是血光四溅,连他都重伤,尸横遍地的场面不难想象。他取笑我,我就顶撞他:“你打了胜仗,我还没祝贺你呢。”拱手一揖,“用三个血窟窿换了一场胜利,恭喜殿下建功伟业。”

“伟业?”他嗤笑,牵动了伤口,眉一蹙,猛咳了一阵,极慢极慢道,“我们不能天真地奢求永无战乱,它来了,便要拼力挡之。可国中已无良将……这个事情,我不做,那就得让我哥做。可我做,比他做,要好些。”

他在做一件并无多大价值、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或许,这就是责任的全部意义。见他面如霜雪,连我都不忍让他说话了,他却摆手:“睡不着,又昏不过去,陪我说说话。”

五个水果一模一式地安静,他们已习惯了我和云天打嘴仗,山竹忍了半天,帮腔了:“国中确实已无良将,若钧王爷还在……”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上一次是从顾皇后口中,她说自昔年钧王爷后,再未出过可力挽狂澜之将,我奇道:“他是谁?”

提到他,众人都静了一静,连云天也目露憾恨:“帝国的战神,运筹帷幄,气宇轩昂。”

本以为鸭梨只听命于云天,不想也有崇拜的人,无限钦佩地叹道:“一人一剑挡三千铁骑,本朝不作第二人想。”

我惋叹,再神勇威猛,也敌不过百年。瞧云天一眼,故意带点看不上的意思:“昨日我站在城墙上,在十五万大军都能找着你,顿生不祥的预感,觉得你一心想战死沙场。”

这话大不敬,水果们俱是面色大变,云天大声反驳:“谁说的?我贪生怕死!”

他否认得很愤然,仿佛这是个很光彩的事情。我欺他难得没力气和我吵架,抓住好时机,一鼓作气说下去:“我在监狱里连脏馒头也吃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对么?你们都爱这么说,但既然不想死,就得想办法保住小命,所以……”清了清嗓子,欠身向他,沉着地下令,“下次打仗,不得穿得花枝招展的,被人当成箭靶子使。”

他闻言看定我:“就知道你会担心……本来是快死了,怕你伤心,就想办法让自己活着回来了。”手指凉如生铁,轻轻地抚着我的眉,微微眯着眼,眼神让我有被烫伤的错觉,“你在的话,我会想办法让自己活着回来。”

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得让我以为是……云杉,温柔得像饮尽了半槲梨花白,是薄薄的醉意,层层叠叠皆怅惘,不可思辨,亦不够沉溺。他一贯狷狂,我从来没见过他脸上会浮现这么深的寂寥和迷茫,语调却又是这么的勾魂噬魄,恍恍惚惚中,心里软了一下,一时竟无以为对。

呆若木鸡不是好体验,只一瞬他便绷不住了,似笑似叹:“我说过的嘛,为了醇酒美人,我会惜命如金。”

这人,真狡诈。之前说的又是玩笑了,却逼真得让我信以为真,至少信了一半……我脸一红,血轰的烧腾:“你是皇子殿下,每个人都捧着你,不敢忤逆你,你就不可一世了吧?可你凭什么认为你死了我会伤心?我心里的人是我的大师兄!我认识他多少年,又认识你多久?”

他侧着头平静地看着我,默不作声的,表情淡淡的,看着我。我昂然对上他的目光,可一瞧着他灰白色的面容就暗暗自责了,硬不下心肠再对他凶巴巴。

从来只有他凶我的份,我真的,真的永远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放软了语气:“我是不希望你死。上次你和云杉殿下说了句什么?哦,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个道理我懂。”

这句话是现学现卖,我心不静,杂念太多,很难逼自己精通某一样才能,所得有限。越有限越爱惜,死死地都记着,就像云天一定不清楚自己有多少钱,但我每一厘都有数,天天都要琢磨几遍,想忘也忘不了。

他已恢复了恶劣品性,笑言恶恶:“夜明珠,我还当你没读过书呢,真的,你越发让我喜出望外了。”

从五岁起我就帮师娘晒书,晴好的午后,一边晒着,一边读上几句。多多少少也有几分印象,又喜卖弄,三分懂能夸出十分懂,但碰到真正博学的人我就傻了,他们说起战争,我从不插嘴,以不感兴趣来掩饰无知:“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标榜,炫耀自己会的几下子。大道理我确实不大懂,但尽子民本分,我还是知道的。”

他蓦的一笑,打起官腔:“处江湖之远忧其君,我大夏有你这样的子民,幸甚至哉。”

我循循善诱:“那你答应我,再出征就穿黑,好不好?”

“好。”

做好了打苦战的准备,没料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一脚踏空的失落感:“这么通情达理?发誓!”

出尔反尔大有人在,但我们用承诺来安心,安一时是一时。一如再精巧的锁也能被撬开,可我们仍要锁门。

“我发誓,穿黑甲。”他莞尔。

门声一响,进来了两个小军士,原是山竹出去了一趟,吩咐做了几样饭菜。橙子和哈密瓜接过小军士手中的水盆毛巾和木制食盒,端到床边的桌上摆开。

一个小军士上来欲给云天洗脸梳理,他转向我,带着一点点求恳的意味:“夜明珠,你来,好吗?”

他听了我的话,作为奖励,我也听一次他的话吧。我坐到他身旁,试了试水温,拿毛巾轻沾着水,一寸一寸地给他擦脸。他便又像那日梅花宴上急于讨父亲欢心的拘谨孩童了,大气不出地、僵着脖子地、愣愣地任我擦拭。

擦到鬓角时又瞧见那抹霜白,心一酸。初遇时,他是那样一个眉目飞扬春风满面的少年,可再璀璨如星,而今也见了憔悴疲惫。

风华正茂,如日当空,而今也见了憔悴疲惫。

了却君王天下事,可怜白发生。我的手顿住,他低问:“怎么?”

“白发。”

他笑眉一展:“见说征夫容易瘦,端相,梦里回时仔细量……夜明珠,可是这样?”

“端相?”我推他一把,惦记他的伤势,手放得轻:“死相!”

“这老婆当得……倒是渐入佳境了。”

我又恼得推他一把,他踟躇片刻,跟我讨价还价:“黑甲很显老,我能申请加一样东西吗?就一样小东西,你帮我买。”眼波一闪,补充道,“我出钱。”

虚荣的人改不了本性,我黑起脸:“红璎珞?头盔上插着?”

“……长命锁。”他笑得很猥琐,“脖子上挂着。”

“你!”

“你看我多乖,你让我保小命,我就想法子讨个口彩。”

恃宠而娇算什么,恃病而娇才无耻,对着一个重伤的人拳打脚踢我下不了手,那样我会丢掉惟一的优点,我说过,我善良。但言语厮杀还是可行的!我漫不经心地问:“对方主帅长得什么样?有你好看吗?”

他答得认真,丝毫没发觉一把雪亮的短刀在沙沙地磨着:“红头发,瞧不清模样,远看就知身手很了得。”

月黑风高,飞刀出手——

“也就是说,普通士兵就把你戳得满身窟窿?”

夺命的刀正中胸膛,云天眼中愠恼已现,鸭梨声色俱厉地喝住我:“你懂什么?那是乱军之中!”

我自知冒失,噤了声,缩着脖子去看他的饭菜,胡萝卜丝,土豆丝,一只水煮蛋和两碗米饭,皇子殿下的伙食糟得不像话。天地不仁,不赐给我吃的,我仁!我给他弄点肉吃吧,受了伤要吃好的。

我从大师兄给我送来的干粮里,拿出两只腌制的鸡腿给他,恭谨温顺道:“吃。”

“别让我吃肉,我会吐。”他别开脸,垂眸嘟囔,“我昨天开戒了,杀了人。”

他是将军么?没杀过人就来征战。我有些好笑,然后就怜惜不已,只觉心里有针在刺,他本是白衣公子世无双,双手可举杯邀月,可弄弦听韵,怎奈风云变幻,直把风流雅事变作了染血营生。

一旁的橙子浮现犹疑之色,他看着我:“薛太医自何处获得食物?”

我双手合十,面庞诚挚:“观音娘娘感我行善积德,下赐于我的。就在城外的土地庙里,还有好多呢,我扛不动,明日你们骑马去拿吧。”

没说出大师兄特意来看我,是不想破坏好容易建设的安定局面,他们误会我是躲起来为云天担忧去了,那就误会吧,假象比真相仁慈,没必要揭穿。但鸭梨不信,厉声道:“荒唐!胡闹!城外哪有土地庙!我这几日……”

云天黑溜溜的眼瞅着他,糙汉住了嘴。

他没给鸭梨撑腰,我就不怕了:“你会耍大刀,我不能会弄吃的么?跟着我,有肉吃,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鸭梨从鼻腔间重重哼了声,粗犷的面容抽搐着,手心紧握成拳。

我撇撇嘴,及时调整了来龙去脉:“我夜闯敌营,偷的。”

这个说辞比菩萨施恩还站不住脚,可信度太低,一室清寂,无人应声。我若是槟榔或他们所说的钧王爷,就有说服力了,看来还得用心练武,一鸣惊人。

说干就干,我雷厉风行地拎起包袱就向外走,云天以为我下不了台,发了回善心解围,指头在床沿轻敲,眸子转也不转:“有得吃就吃,罗嗦作甚?”见我要走,他喊住我,“去哪里?”

“投胎。”

回到我的房间,将大师兄送的那只包袱打开,红豆团子,腌鸡腿,桃酥,麦芽糖,咸鱼干……每一样都是我爱吃又能保留得久一些的食物。再往里掏,摸出了四盒小烟花、一只纸鸢和两个毽子,喔,他是怕我在夏营太孤单。

还有一只大盒子,我打开,竟是被江湖人嗤之以鼻称为下三滥的暗器迷烟。这是销金窟刚出道的小贼的逃生法宝,待到功力一长,就耻于用它了。大师兄当然也不用,但……我用得着。

他惦着珲州受灾我会挨饿,特地送来食物,又怕我呆得闷,给我备了小玩意……既然不爱我,为何又怜我如花,既然爱我,为何让我的心事成虚化?

是夜,我在庭院里练剑,能不能陪大师兄天高水远,我都想练好武功。从前伤心了,总想扯着人哭诉,但到了如今,却发现事不如意常八九,岂能对人言二三。我能说什么呢?说与不说,改变不了结果。

或许等到我有了足以在这乱世自保的武艺和一颗坚硬的心,才可细说从头。说起自幼年起,我的心房就侍奉着有如神祗的爱情,他是我的依恋和骄傲,带给我最盛大的幸福和最剧烈的哀恸。或许到了那时,我才能够以淡然的口吻讲起这些。

……我不应该问他的,不问,我始终有要事在身,斗志昂然;问了,做了,死气沉沉。余生还长,再做些什么好呢?

揪心疼痛中,我练剑。练了又如何?他不要我陪。

喔,为我自己,为了能从容活着。

但活不活,又有什么打紧。

他送了我一程,就此别过,留我站在原地。他眼前是遥迢长路,我眼前只是末日穷途,怎么活下去?找哪个借口活下去?

罢了,今夜烂醉,明朝酒醒,说不定老天开眼,赏我一条旁门歪道。而你会走在哪条阳关大道,我不知道。

我在风中练剑,水果们在庭院里谈刚结束的战争,我没想去听,仍有碎语传来:左路一万弓箭手以火箭冲乱敌军骑兵阵型,中路兵马掩杀,战至中途诈败,将敌军引进埋伏圈,那里将有数丈宽的陷阱等待着他们。

陷阱的另一端,是早已潜伏的兵士,而引敌的那些,已四散隐匿。一式的装束,一式的战马,一式的刀枪,已无从辨别这是两队人马。夏军就在陷阱的对面,引诱着敌军跃马冲杀,然跌进了深而宽的壕沟,刹之不住,人仰马翻,运气差的便活活摔死。

壕沟里早就备好桐油,我军将裹着硫磺等易燃物的箭矢点燃,射入其中,大火升腾,敌方万余骑兵成了瓮中鳖,壕沟便作埋人坑。

我听得惊惧,却模模糊糊觉得这一切似发生过,深深吸气,回忆如岩浆翻滚。电光石火间蓦然想起,临行前去大牢探望恩公,他附耳对我说的,竟如这战术有相似之处!他说过以退为进,也说过火箭和两翼齐飞!我跳起来就往云天的房间里冲,我得去问他!

房间内火烛长明,墙上贴着繁复的地形图,云天歪在床上,和几位副将商讨计策。我听山竹说,陈启阳此人刚愎自用,听不得进言,现南北两军会合后,兵力部署和驻扎调度都系于云天一身。

排兵布阵虚虚实实讲究经验老道,云天负荷太大,刚才哈密瓜找我谈过,说他不眠不休忙于军务,颇为耗费心力:“薛太医对殿下好些吧,别出口伤人。”

我驳斥说我和云天只在互相打趣,他叹,只说:“殿下对薛太医情深意重,薛太医莫要辜负。”

炮灰无端地承了这么大的情,简直哭笑不得。八卦都是从主角身上衍生出去的,却跟主角本身关系不大,真叫我百口莫辩。

我的闯入让众人皆惊,云天微愕地看着我,眼中是询问之意。他的面色白得隐现淡青,额上冷汗沁出,我心弦紧绷,他有多久没休息过了?所幸这一战胜了,若败了,我怎么对得起他,对得起恩公叮嘱过的话!

我笨得让我自己的心都碎了,颤着手说:“诈败时为何追兵者众?”

他不解,但仍耐心地答了我的疑问:“因为我在。”

他是将军又是殿下,不论是生擒还是击毙,都可获巨大封赏,是以敌军人人趋之若骛。

“你们将他们引来,躲起来也不易啊,他们不会发现你们和对面的人是两拨人吗?”

“我们是十余人的小分队,方便藏匿。”他言简意赅地答。

这该是他身负三箭的缘故了吧,对方万余追兵,乱射一通都可能射中他。我灵光一现:“所以你要穿得华丽,而对面也有个人跟你穿同样的装束是吧?”

当日,恩公听说云天出征,只说了两个字:“铒也。”他竟料事如神!他是谁?思及他千叮万嘱过的:“士兵们的刀,长吗?”

云天挑起眉端:“长?”

“有个办法,可让军刀在杀敌时更好地发挥作用,你们试过吗?”

他被我弄傻了,一位副将手边正好有军刀,呈给我看,我按照恩公教过的方法,比划给云天看:“在这儿,还有这儿,加个连接,这儿封闭起来,它就能可长可短,收放自如。碰到距离稍远的敌人,也能挥刀,敌人离得近,它就变成砍刀,不会因为过长而影响威力。”

他一愣,拿起刀凝神想了一会儿,眉尾微微上挑,喜道:“夜明珠,你真是……”词穷得又抛出那句话,“越来越让我喜出望外。”

我不确定在座的副将里会不会有敌军的奸细,说书人讲的故事里,不都有这一出吗?我使了眼色,让云天下令使他们回避,才将恩公告诉过我的战术一一向他道来。

时隔多日,我记得不完全,又不懂战事,磕磕巴巴地倾其所有,心下很忐忑,不知是否将恩公的意图表达得精确。云天少有的严肃聆听,陷入默想。

空气静滞。他失神了许久,忽而半倾身体,将我圈进怀中,颤栗地在我的右脸落下一吻,头埋在我的颈间软声如呓语:“有你真好。小奸妃,别走,别走。”

别走,大师兄,别走。我一震,如啻雷击,心头凄苦婉转,慌乱地挣脱他,别过脸嗫嚅道:“他们说我对你不好,以后我会对你好点,但……但不是这样。”

“你哪天变和气了,我倒觉得你要离开我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离开你?”又凶了吗,好吧,温和些,“你是殿下,我是草民,能同行一程已是前业,怎能……”

他扯住我的一撮头发,将我拉到他床边,用食指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视着他:“我不会放你走的。”

霸道的人!他伤得重,我甩头挣开,向后多退了几步,言下恨恨:“没有人喜欢被胁迫的,殿下身份贵重,不会懂。”

他看着我,眸中升起冰凉的寒意,冷声讽道:“真的是胁迫吗?你不曾婉转承欢,与我唇齿相依?”

他又凶我了,伴君如伴虎,我突地想到了这句话,打了个寒颤。再怎么融合,他终是皇族,他是天,我是地,我为所欲为,他是容忍了,但容忍是有界定的,皇家尊严,如何经得起侮辱?五个水果跟了他多年,态度和言语上仍极尽恭谦,我怎能糊涂至此?

我移开眼:“殿下误会了,在下也误会了……在下只不过将殿下当成了在下的大师兄。”

“哈哈哈!”他笑得很惬意,声音却冷如冰锥,霍然拔高,“你再提你大师兄,我就让他来参军。”

我嗷地叫了起来:“你敢!”

他眸光如寒刃般,肃杀之气委实惊人:“我敢。”

他出征时,我见过他眼中睥睨天下的狂傲,久违了,殿下,你又让我见着了它。

大师兄武功再高,也敌不了十万禁军。殿下,你是荣耀皇族,我们是升斗小民,我扬起头,冷声道:“悉听尊便,大师兄若死了,我也不独活。”

再不看他,优雅地弹弹衣袖,像弹掉很脏的东西一般,大踏步出门。

云天,你并不知道,大师兄若死了,我就自由了。是松了口气的自由,你懂吗?他死了,就不会属于任何别的什么人了,如此甚好。那之后,我是活还是死,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我陪,他死,我殉。

仅此而已。

云杉和海棠一行是清晨抵达珲州府的,他们亲自押送了救命的粮草,半途收到了前日的捷报,便调了花红美酒,盛宴全军。

午时,我见着了他们。哪怕和云天闹得再僵,看到云杉我仍很高兴,明明是脆薄雪玉似的人,竟能像一道光,带给人温暖和力量。我问道:“朝中何不另派他人?殿下的身子如何撑得住这一来一往的辛苦?”

他不在意,语笑自若:“不碍的,薛医师,走这一趟见着了世情,只有好的。”

已是初春,西北地寒可也只须穿单衣了,他还是裹着丰狐长裘,日光映衬着他的脸色分外透明,美得无可挑剔。海棠公主作男装打扮,一甩披风,笑着坐下,她扮男子也俏丽,身量纤细,面容慧黠,谁都能看出是个出身富贵的女公子。不像我,我扮男装天衣无缝,连嗓音都压得粗,无人慧眼识英雄,可悲可叹。

这兄妹三人并排坐在我对面,漫天光华都折射其间,直教人感叹,芝兰玉树,生于阶庭前。云天尚不能行动,司马大人主持的接风筵席便在房间里举行,水果们都不在场,山竹、鸭梨、橙子、哈密瓜陆续到得迟,先是向殿下和公主跪地拜谒,然后就附耳对云天汇报了一些事。

自始至终,我都不正眼看他,他也不看我,但喜逐颜开,比往常还闹些。他闹也是正常的,醇酒美人和义烈弟兄都团聚在他身旁,他不幸福谁幸福?拿根筷子敲着酒杯唱: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海棠巧笑嫣然:“二哥,我带了琴来!”

云杉拿过云天手中的杯,温声道:“身体好些再喝吧。”

四只水果一齐劝:“二殿下有伤在身,日后属下陪你一醉方休!”

那边厢弦乐已起,如诉如慕,断肠人在天涯。

“扫兴扫兴!”云天耷拉着眉眼,“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你们都不成全我。”

海棠操琴的手停住了,低问:“强乐还无味……二哥,何事不痛快了?”

他不痛快?我看他乐得很,不痛快的人是我,失节失恋还失态,除了两颗夜明珠,一贫如洗,该借酒消愁的人是我。一时间只觉五内俱焚,探身去拿酒,兀自一杯,再一杯,为谁沉醉不成泥。

借了三分醉意,直将惆怅变作了十分,我撑着下巴,将伤心艰辛克制。听到云杉与那人和之:“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这兄弟二人真让我失望,不上演豪门恩怨给我看,两人相视一笑,回环反复地唱这一句。可是,死心如铁的岂止男儿,款举金觥劝,谁是当筵最有情?

酒是个好东西。上一回行军途中,云天和我共饮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春风长好,他说相逢携酒且高歌,人生得几何。记得我们喝的是烧刀子,太烈太辣太呛口,大大不如梨花白,我不大喝得惯,仍兴兴头头地喝了不少。在半酣中,想起大师兄,在我心间,“莫念远”是三个甘美的字,此际却皆成苦楚。

似心有所感,云杉朝我举杯:“这酒是半路买的,不及薛医师酿的梨花白,实为憾事。”

我笑:“殿下爱喝,在下实感荣幸,将来再酿上一些,给你拿去。”

唱反调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会跟我过不去,并不看我,硬邦邦地说:“意到何须纵美酒?一壶浊酒喜相逢。”夹一筷子野竹笋吃了,言若有憾道,“门外苍天萧瑟,屋内轻衫胜雪,应该有个女子赤着足歌唱。”

他又在想绿袖了。

云杉赞同他:“丝竹虽悦耳,却少了曼舞轻歌,确实不畅快。”他说话很慢很温柔,轻轻地,像茉莉花茶慢慢地在热水中漾开,舒展而柔软,“少年时夜读诗书,很喜爱柳三变那句‘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当初只觉读来余香满口,客途苍莽的如今方觉出妙处来。”

他们富贵唾手可得,便可倨傲地笑它千钧如发,名利是囊中之物,便能拿去换了浅斟低唱。草民如我,先填饱肚子再说,吃吃吃,喝喝喝。正奋力地大嚼一盘蕨菜时,门被推开了,是槟榔。

手握一把军刀长身而立,一袭轻衫飘荡,面容清冷,未向云杉和海棠行礼,一径朝云天走去,只说:“刀好了,不大对。”

其时,《广陵散》曲转低婉。

人生十五六是最好的岁月,又贵为金枝玉叶,却不知为何,海棠会偏爱这支寂寞的古乐。我不通音律,听不出来音符中会有小小的疏误,但云杉突地一愕。

槟榔回过头,轻轻地望了海棠一眼。

人们用“曲有误,周郎顾”来称赞周瑜在音乐上的天分,但又能知道,也许是“周郎顾,曲有误”呢。当他翩若游龙而来,她的眼波自此流连,方寸大乱,曲不成调。

有些爱,要用去十载时光争取,而另一些,惊鸿一瞥就够了。

一室的喧嚣化作无声背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他要遇见的人,在这里。

云天拔刀,刀身寒光烁然,摁动弹簧,可长可短,他试了几遍,交给司马常德:“试试看。”

槟榔竟是按我说的方法找工匠去打造新式军刀了,献计被采纳,我喜滋滋,却也很快瞧出了问题,机关装置是不错,但一弹一收间速度差强人意。

战场上瞬息万变,快才意味着生机。司马常德道:“确是妙策,但……”

云天转手把军刀给了我,木着脸道:“有劳薛神医指点一二。”

我接过刀,相敬如宾地答道:“烦请殿下稍等,在下先看看。”

槟榔将目光从海棠脸上移开,投向我,含着不解,含着了然和一点点怜惜,看得我直发麻。

我拿着刀,装模作样地颠来倒去看了又看,然后就闭眼沉思起来,恩公那天说的是纯理论,实践后,大体是做出来了,但一个小关卡不对就全盘尽毁。

要改进哪儿呢?我一头雾水。云天发问了:“未知薛神医受何人指点,想到要改良军刀?”

君子不掠人美,但我是小贼,偷的正是好东西,大言不惭道:“在下自己琢磨的。”

云天一旦不站在我这边,手段就分外狠辣,环顾四周道:“哪位见过薛神医手中拿过军刀?”

这就是得罪强权的下场。是,我摸都没摸过军刀,在座又都是他的人,哪会有人替我遮掩?恩公说,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自己的主意,可这么多天下来,大家对我知根知底,想瞒也瞒不住。

我只得招了,一五一十,从头说起。听到一半,鸭梨的眼睛熠熠发亮,欣喜若狂道:“是钧王爷!一定是他!”

战神雷霆钧,一个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名字,他是先皇时期的国之柱石,文韬武略,算无遗策。十七岁夺下大夏朝武状元,同年为左先锋随队北伐,射杀敌寇统帅,二十四岁拜征西大元帅力克辽军,双方交战多次,夏军战无不利,逼得辽国签下城下之盟再不来犯。他为大夏朝立下不世功勋,被封为帝国首位异姓王。

我听他们满怀感伤地论起他,还以为战神已作古,原来竟被困在大牢!

英烈气华、冠盖满京的战神,是我的恩公。他为何入狱?功高震主,先皇忌惮?手拥兵权,意欲谋逆?脑中快速盘旋着说书人的故事,可不论罪名是什么,越狱对他来说是信手拈来,再严防死守也困不住他,他何以甘心待在大牢里?

司马常德先我一步问道:“二位殿下的意思是?”

“还能有什么意思?请他出山!烽烟四起离乱正苦,国家需要他。有他坐镇,将士的伤亡会少些。”云天仰起头,往嘴巴里丢一粒花生米,一丢没丢着,二丢没丢着,我暗笑,他似有感应,转头对上了我的目光,板着一张石雕脸,双眼被怒火烧得亮晶晶的。

不晓得为什么,我就是喜欢看他发窘的样子,他越气我就越悲悯,啊不,越……欢乐。

稳重的山竹眼露忧切:“可那件事太……连圣上都谨遵祖训,不曾违逆先皇的意图。”

那件事是什么?我伸长了脖子,哇哦,我这就要听到皇室大乱斗的故事了吗?但是没人满足我的求知若渴,云天不以为然,又丢了一粒花生米:“祖训难违,但祖宗的基业呢?”

保祖训,就不保祖业。云杉淡然道:“祖训难违,然人命关天。”

酒馀人散,云天又窝在床上看起了地图,司马常德和副将们留下陪他,剩下的人作鸟兽散。

乐莫乐兮新相知,槟榔和海棠执琴去了庭院,水果们错落地坐在石凳上,我便离得稍远些,继续练我的剑。

颇喝了几杯,醉里挑灯看剑,脚步凌乱,心也凌乱。万物都有去处,云在青山水在瓶,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我何必问呢。你在我心里。

大师兄,纵然你去往天高海阔碧落黄泉,你总在我心里。

思虑间,身后传来脚步声,温和的声音响起:“薛医师今夜神思不属,所为何事?”

是云杉,披白裘,施施然从暮色深处走来,披散而下的发丝轻轻飞扬,千里万里的奔波,竟也无损他的素洁。

我收了剑,闷闷答:“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

他温雅一笑,如映月梨花:“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薛医师是和二弟起了争执罢?他的性子就是那样,越压制越反弹得厉害,你不要计较才好。”

连他也坚信我和云天有染,众口烁金哪。但瞧上去他像是不反对,我便扯着他谈起了天。喝多了的人难免话多,我从出征之日说起,沿路上是如何被水果们连讽带刺,眼下又是怎样维系着同僚之交。说到槟榔和鸭梨的言论时,云杉瞳眸里有洞悉一切的安详:“武人心粗,书生心细,他们一个在问为何,一个却说难怪,都是在关心你和二弟。”

“殿下为何不阻止呢?他们都说这是不对的。”

他容颜白如苍雪,有温润美玉之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一辈子能欢喜几年,已是上苍的眷顾。”

望着他,无端地想起一句诗,名花倾国两相欢,他天生就该站于花丛中,入诗入画。这世间总有些人,让你毫无缘故地心疼他,想待他好,想让他不那么寂寞。云天说,他来打仗,比云杉打仗要好些,我老和他逆着来,但对待云杉,我们竟奇迹般地心照不宣。

我一看到云杉,就会很难过,忍不得他受委屈,舍不得他受苦,这与风月无关,但伤他的心我是万万不能。有一次我和云天说到他,他说,哪有人配得上我哥?我问,所以他就只得心字成灰了?

多希望他也能拥有活泼泼俗世的热闹,识得一位可友可妻的好姑娘,在春风沉醉的晚上,同销万古愁。我轻声问:“殿下,你喜欢过谁吗?她是个怎样的人?”

云杉的眼神瞬息千回百转,唇边浮现一丝渺茫的笑意:“她……天真稚气,有种倔强的清新质感,像个穿绿衣裳的小花仙。”

“真好啊!你会和她在一起吧?我也能见着她吧?”

“不能够在一起的。”他眸中似笼罩了一层悠远的雾气,又说,“不能够。”

“是你对我说的,浮生须尽欢。哪怕世皆不谅,又有何妨?”

我还想听他说更多,但海棠拉着槟榔的手跑来了,艳若明霞,未语先笑:“大哥!”

光影里,槟榔广袖轻衫,本是沉静容颜,却在见到海棠后化为一池春水。海棠流目明丽地望向云杉道:“我找了我的那个人。”

从相识到定情,也就数个时辰,但我半点不吃惊。第一眼就确定和后知后觉恍然大悟,都是爱。它不是打仗,非得权衡利弊,左思右量,犹犹疑疑才作出决定。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哪有那么多时辰可以浪费?

悲愤出诗人,失了一场恋,我比从前机敏多了。换句话说,这叫多愁善感,像个春闺女子,情思不断。用云天的话来说,就是——太医薛十九,少女情怀总是诗。

于是黯然了,几年来,我对大师兄的情意如司马昭之心,敏锐如他,我不相信他看不出来,可他从来都顾左右而言它,迟迟不吐露心声,真相根本一目了然。我又何苦再搪塞自己,他也不得已,他也有苦衷呢?把自己哄到哄不下去的地步时,我问出口了,便生生地把胸膛刺了个鲜血淋漓。

爱或不爱,面对本心,哪有那么艰难,要用十年去考证推敲?他不爱我,他没爱过。我何尝不知道?我何尝想知道。

我想给自己一个不死心的机会,却终究被逼到了尽头。

再坚持又有何益。

有何益。

与君同饮金杯,饮馀相取徘徊。远远望去,槟榔和海棠在月下奏琴,饮酒,笙歌此夕欢。他们年少丰茂,爱情得其所哉,却勾起了多少人的相思意。我问云杉:“为何不能够?我对我在意的人,会念念难忘倾心以求。”

被打断后,他不欲再重拾旧话题,如一湖凝冰的水,无波无澜道:“想念无法克制,但能隐藏,它永远是个缄默的秘密。”

我回屋将烟花拿出来,在庭院里燃放。上一次放烟花还在宫中,我是个揣着希望和生机的人,今日却满目凋敝事事休。

烟花盛放,凄美无匹却消逝得壮阔,我又想起那日云杉说,至美而长久,是在强求。一院的人都围拢来看烟花,但都一语不发,在至美面前,失语才是最隆重的褒赏。那就让美自己说出它的美吧,如果它不说,那就如云杉说言,让它缄默。

惟有缄默不将原状打破。

但真的没有被打破吗?那一地的碎片又是什么?

大师兄,我不该问你的。

云杉第二日就将返程回京,我和他谈到很晚。说来奇怪,他带给我的亲近感和云天不同,也和大师兄不同,尽管交往不多,但什么心里话都想掏心掏肺地和他说。

他的温柔是一种力量,他比大师兄更像我的兄长,一个让我感到安心的兄长。我羡慕海棠,她可以撒着娇,声音软软地喊他哥哥,而被我称为大师兄的那个人,他是江湖人,目光中有杀伐气,我不惧怕,但靠近时会心悸。

她们说,心悸是爱情的感受,是不是真的呢……云天却也让我心悸过。

我问云杉,像海棠公主那么鲜妍趣致的人,如何能适应槟榔的寡言,我注意到他们在一起时,是海棠在说,而槟榔仍在简明扼要地对答。

“不说话岂不是很闷?”我话多,理解不了。

浓黑长睫在云杉隽秀的面容上覆下阴影:“人和人的交流中,说话是个辅助手段。花叶皆能杀人,眉目亦可传情,我们可以有很多方式来说话,用画笔说,毛笔说,舞蹈说,兵器说,倒不见得非得用嘴说。”

我想起了大师兄,他苍冷如青山,总是在庭院练剑,不言不语,他是在用剑说话吧。十岁那年的初春,我和他在亭边看雪,彼此无话。回家时我问他,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他回答说,说不说话都没什么,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听,听不听得懂,懂了又如何,总归是寂寞。

我把这段说与云杉听:“我听不明白,就问大师兄何为寂寞,他说,野渡无人舟自横,是天地的大寂寞。”

他略微抬头,目中现出恻然:“懂得寂寞的人,必是在长夜枯坐过的人,你的大师兄并不快乐吧?”

夜色中响起裂帛般冷峭的语声:“你的大师兄是被你拴在腰带上的么?走到哪带到哪说到哪。”

是云天,带着他的三个血窟窿,拄着长剑歪歪斜斜地走过来了。我对他冷傲一睨:“你落拓得真不像个皇子。”

他讥诮地笑:“皇子是什么样?你想说我哥这样的吧?那是他先天优势,比不得,可我来自民间。”

我顺口接上:“你来自民间,你是夏朝人民的儿子。”

云杉一笑,如春日阳光般温煦,像在看自家小弟小妹顽皮,带着爱纵的包容摇头不语。

云天冷喝:“我是我爹的儿子!”

我被他的幼稚相逗得一乐:“天下尽知啊。”

一丝窘意极快地从他脸上冒出了头,闪电般缩回去,气势汹汹道:“我是想说——我爹快三十岁还在当皇子,跟你以为的白衣俊秀美少年也有出入吧?”眼中冰火交融,眨了眨,“人世间百媚千红,你、海棠和绿袖也大不同。”

好极了,就等这个名字:“你的绿袖是被你拴在腰带上的么?走到哪带到哪说到哪。”

他笑出了声:“我拴得动她,你拴得动你的大师兄么?”

“你——”我怒吼,饥不择食地找了个词,“你仗势欺人!”

“很不幸,我偏偏有势可仗。”

云杉打圆场:“二弟知道么,海棠和槟榔在一起了。”

“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云天说,“好事一桩,饭桌上我就瞧出来了。”

我不如他们有信心:“这样的两个人,在热情耗尽后,又能维持多久?”

云天冲我浅浅笑,目中澄定:“人生须好不须长。”

“嗯,先快活了再说。”

我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和好了。但我们和好,却不如初,我对他已心生疏离,再不敢像从前口无遮拦,打破后再修复,总是会难些的。

其实是会有凄恻的,罅隙已生,哪及当初。

烟花易散,恩宠难回。很久后,我一再地回想起这一天,铭心镂骨,不能释怀。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原汁原味柔软清丽的言情小说(套装共4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原汁原味柔软清丽的言情小说(套装共4册)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章 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