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如缄口度残春
第十一章
不如缄口度残春
风过汗血,时光如盐,次日傍晚,我们送别了云杉一行。
整个下午他都在和云天谈政事,一个在外征沙场,守疆土,风风火火;一个在内肃朝纲,惩佞臣,有声有色。这样兄友弟恭的皇族,戏文和说书人的故事里,我都不曾耳闻过。史书洋洋万言,可尧舜以下,并无不争夺的皇位,他们竟做得到。
送行的人很多,陈启阳、司马常德和副将们都来了,一一握别后,云杉对我说:“我在宫中等待薛医师归来,把酒相迎。”
“当以梨花白奉陪殿下。”我笑。
重逢时,该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夏末秋初了吧,云杉说这是他最喜欢的时节,他的人也是,温和朗然却不灼人,最适宜着薄衫赏花饮酒。
海棠和槟榔执手相看,再会是可期之事,眉间俱无轻愁,这一对璧人如清风朗月仙乐离尘,是画中仙子般的人物。我看着海棠,不禁又自惭形秽了,她却笑得如琉璃珠玉般可爱,歪着头喊我:“姐姐酿的梨花白我还没喝过呢,大哥说我会喜欢。”
这个称呼让众人尽皆变色,目光如乱箭嗖嗖嗖射来,海棠奇道:“姐姐,你不也是嫌女装不便才换装的么?他们都不知道?”
云天咂咂嘴:“瞒不住了吧?”
槟榔唇边有淡淡笑容,他是昨夜才成为知情者的吧?可连云杉都在了然的笑,也是海棠告诉的吧?八卦真是女人的天性,公主殿下也不例外。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海棠明眸一转,眼中意味不言自明:“姐姐有耳洞啊。”
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要准得多,也挑剔和细腻得多,这是本能。
我奇窘,这下连狡辩都不能够了,特意把头发梳得乱些,留出几缕发垂在鬓边,竟也没藏住。或者我可以编个故事,就说我家男丁兴旺,我上头有四个哥哥,娘亲做梦都想要个女儿,我的出生让她再一次失望了,没奈何,便将我从小作女儿装扮,穿花裙扎耳洞?
圆谎如轼君,讲究速度,我还没想好,鸭梨就跳出来了,第一个致歉:“薛太医早说自己是女人,我,我……”他粗鲁直率,几时服过软?一席话说得吞吐,红脸憋成了绛色,“欺负弱小女子,非好汉所为!”
我冲口道:“欺负弱小男子就是好汉作为了?”
鸭梨气咻咻,大袖一拂,哼道:“你这张嘴!”
我有点后悔,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也就是凶了我几次,现下已给我赔了不是,我何苦再讽他?我是很不对,有张刀子嘴,活到十四五,没少被人擂。
不晓得怎么就搞成了这个鬼样子。
海棠的一声呼唤,结束了我作为娈童那罪恶的一生。云天猿臂一伸捞过我,笑得疏朗:“她就是个赌气大王,又美又凶,永远傻倔。”
这是他第一次夸我长得好看,心跳顿时漏了半拍。他扯着我的衣袖,我挣了两次没挣开,就由他扯着,接受一干人的注目礼。吃饱了饭的伤员力气比我大,我练武得再用功点。
云杉他们走后没多久,我们也离开了珲州府前往宸阳关。据云天说,下一场恶战就要打响了,敌军卷土重来,发誓要一雪前耻。
第二天凌晨,我们就到了宸阳关。守将秦之川是个又高又瘦,面目黝黑的汉子,比一团和气的司马常德不苟言笑多了,鸭梨说他刚烈善战,是西北边疆一带作风最硬朗的将军,麾下军队以顽强著称,在粮草不继的形势下,仍力保城门不失。
大军在城外二十里处驻扎,离敌军的营地不远,他们议论时我听到了几句,陈启阳的看法是打突击战,在城外重创敌军,不给予他攻城的机会,云天眼尾斜挑,抱着双臂不置可否。
勤能补拙,我又提着剑去练习,还得到了鸭梨、哈密瓜和槟榔的指点,受益良多。当我使出空花翻时,哈密瓜凝了凝神,问:“薛太医自何处学来这套剑法?连环进击,轻灵和凝重兼而有之,倒是上乘路数,教你的人武功定是出神入化了。”
一旁的橙子道:“珲州那晚刺客凶猛,我瞧了一眼薛太医,当下便心忖这几招使得颇不坏。举重若轻,似有真气护体,步法轻捷剽悍,甚是了得。”
经他一提,我立时省悟,大师兄当初将它授予我的用意了。他说暂时尚不能护我周全,就传授了空花翻,原是仍在护着我。心中柔情顿起,但下一刻便悲意大作,他待我好,或许与师父师娘对我的好并无二致。老十一不无酸意地说过,我是销金窟的最小偏怜女,受宠是显而易见的。
海棠也是皇族的最小偏怜女吧,瞧云衫和云天对她的态度,再想到皇上,便也明白了。原来大师兄待我正如云杉待海棠,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我默默地练着剑,鸭梨耿直义气,定说先前多有得罪,硬是教了我几招。我侧头瞧着这汉子,心想他面恶心慈,比起橙子和山竹可亲多了。
午饭前,我去找云天。云杉亲力押送的粮草已被五千精兵运往此地,秦之川上午便拿去赈了灾,老百姓排起了看不见尾的长龙,熬过了这些时日,等地里长出庄稼就会好些吧,但愿战乱早些结束。
我装了几块鸡肉想拿给云天,调整了几日,他总算没那么排斥荤腥了。刚走到拐角,我就听见鸭梨那个锣鼓嗓了:“薛太医这人小脾气是有的,但大心机却……”
我放缓了脚步,走近身去,倾耳细听。橙子说话了:“殿下,属下越想越不对,先前你说起她是为偷取云豹入狱,我就留了心,但观察了数日不见她动静,也就按下不提,不想竟……”
说到云豹了我当然要偷听到底,干脆连呼吸都压得低,只听云天道:“不错,那日她初出茅庐,失手碰到了云豹,还来不及有所动作就被机关所制……”轻笑了声,“她那个性子哪会服气?出狱后就跟这云豹较上劲了,失过手就一定要得手,否则难消心头恨。若说她是冲着云豹的来头而来,我是不信的。”
云天所说的确是我告诉他的,我只道大师兄想要的东西自是好东西,不能提醒了别人也去打它的主意,但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来看,它大有来头,云天的话语更证明了这一点。
橙子不服气:“但偏偏是云豹,属下疑窦丛生,今日见她使出奇招,回想起那晚在珲州与刺客交手时,以薛太医的武功,对方竟也不曾太为难她。加之前几日她又不知从何处弄来在珲州地界难寻的食物,且不能自圆其说,我想……”
云天打断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仅凭这些就判定她是奸细,也未免太瞧得起她了。”
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奸细?我?
鸭梨道:“薛太医就是个小姑娘,哪有你说的那么复杂?老二,你想多了。”
橙子却执意地往我身上浇脏水:“还望殿下三思为好,那批粮草走的是秘路,也就数人得知,连押送士兵都是临时接到任务的,敌军怎会截获情报,在雁霞门煽动饥民哄抢?”
我咬紧了牙齿竭力忍耐地听着,连粮草丢失都是我所为?云天说得还真没错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照我往常的脾性,我早冲进去抢驳了,但如今人人知道我是女儿身,收敛点好,被人称为疯丫头可难听得紧。再说我很感兴趣,奸细薛十九还干了哪些伟大的坏事。
“粮草失手一事会追查下去的,是不是她所为,自会见分晓。”
什么?云天竟没有撇开我?他对我也是有怀疑的?但我哪知道粮草要走哪条路啊!我直想冲进屋,他停顿了一下,又道:“那些食物确然来路不明,我……”
够了!亏我还从牙缝里省出好吃的送他呢!好心却被当作恶意,像有把剜心利刃直插进了胸膛,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腾身而起,砰的踢开门。
向三人横眼一扫,我指着橙子的鼻子道:“我再怎么视钱如命,也明白通敌是死罪,莫说我连通敌的门路都摸不着,就算有,我又怎肯与大夏为敌?我是大夏子民!你这样疑心我,真比骂上一百句‘以色事人’还侮辱人。”
以色事人这句骂辞,我没听过一千遍也听过五百回了,而且我是当赞美听的,这证明我有“色”可事,但奸细真是诛心之论啊。
云天侧头,双眼充满了惊佩似的:“夜明珠,好风骨!”
四目交投,我只昂头问道:“你——信是不信我?”
他哈哈笑:“那得看什么事了。有一些,我信,另一些,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感受。”
胸口如要迸裂,他是不信我的!他是不信我的!
他对我,竟也疑云不减。
怒意未复,我把食盒砸在地上,袍袖生风出得门去。
任何事情,只要你亲口一声,我一定信任,比任何人都甚。
可你对我,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怨念如刀,我在庭院坐了很久。当中云天出来看了我一回,哄了几句:“我信你还不成么?我信,我真的信,成么?”
非得等我发脾气不可,你才哄一哄吗?何必哄呢,你心里分明是不信的。
“殿下请回吧,殿下的信任,薛某敬谢不敏。”
他望住我的目光烟波浩淼,似还想说什么,但秦之川和陈启阳找他议事来了。仓促中他说:“我真是信你的,你相信我。”
你不信我,却要我信你,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待到夕阳西下,我已作出了决定,你们不是疑我是奸细吗?那好,我去杀了敌军的主帅给你们瞧。既能一洗冤屈,又能助你一臂之力,擒贼先擒王,杀了对方主帅,军心必定大乱,你也就不用费心想战术了,直通通地杀个片甲不留。我们也能快点回京城了,多好。
我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暗自寻思了半天。论武功,我大概打他不过,但我有空花翻护身,连日来我的功夫略有进步,只要他不是槟榔和大师兄的身手,我也能抵挡一阵。但这是下下策,还是偷袭胜算大些,我先干掉一个守卫,换上他的衣服,摸进主帅的营帐,剩下的事就不难办。
能下毒的话,就下毒,避开正面交锋;若下毒不成,就用纯钧杀了他,它削铁如泥,把人剁成肉泥更没问题,但我也没必要逗留那么久,只往他心口扎个洞就跑。
当然了,我对我的武功不自信,刺杀是件冒险的事,但我可以等啊,等到他入睡再手刃之。铁打的人都得睡觉,我等等怕什么!我要把他的头割回来,扔给那帮人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当下就起身回屋把用得着的都带上,发力奔行,不出一顿饭的功夫就赶到了夏军营帐。云天说话算话,当真给我发了军饷,我拿着它买通了一个士兵,让他骑马将我送去敌营附近。
托了云天的福,我在军中的知名度很高,那士兵认得我。好听的说法是德高望重,难听的便是臭名昭著了,我总不能认为好事传千里。这世上真是能人辈出,不用走南闯北见世面,也知晓天下事。
士兵既不接银子,也不带我去敌营,我晓得他怕,宽他的心道:“是殿下的吩咐,派我执行密令,你帮了这一回,必有重赏!”
他心存疑惧,不肯答应我。眼见天黑了,正是行事之机,我一急,眼露凶光道:“军令你都不听?那也罢了,我这就回去禀明殿下,按军法处置!”
挟天子能令诸侯,挟皇子还令不了一个士兵?他果然就不吭声了,脸白得可怕,骑上马带我向敌营奔去。
三个时辰我就到了敌营附近,隔着数十余丈距离,已看到被晚风吹得鼓囊囊的帐篷。我让他停住,跃下马背道:“多谢!事成后会给你赏金!还会记功!”
他苦着脸作揖:“大人放过小的吧,小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把银两递回来,“这钱我也不能受,大人放过小的吧!小的只想杀敌,即使死,也要死在疆场。”
“你什么意思?”
他叹道:“小人……小人虽不知大人想干什么,但心知这不是将军的意思,不不不,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大人就饶了我吧!”
“为何不是将军的意思?”
“若是将军派大人执行任务,定有高人暗中相护,怎会找上小人?”他直起身,稳定着情绪,“大人一定是瞒着将军出来的,小人盼大人能平安回来。”
被他一言点破了,我窘得很,幸好夜色下什么都看不出来,我道了谢,目送他骑马回营。待得手后,我仍故计重施,穿了敌军的军衣,同样以主帅之名要挟,找个人送我回夏营便是。
我不会骑马,这点很麻烦,我想过要学,但学了又如何,我不识路,总不能凭借“老马识途”这四个字行天下吧,它识的也是旧时路,哪能次次帮到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学了。我说过,偷懒我很在行,且偷得心安理得,我有很强大的思想体系,只服务于我,轻易不动摇。
匍匐着向营帐潜行,向目标前进!住最大那间营帐、穿得最威风的红头发男人就是敌人头子了,好认!
结果快爬到了我傻眼了,目之所及,是大小相仿的营帐,连守卫都是红头发……这下要糟,我叫苦不迭。情报!情报何其重要!我就奇怪那五个水果为何不上战场呢,问起云天才知他们肩负着刺探敌情的重任,到这下才发觉,他们疑心我是奸细,其实是对我的能力的迂回赞美。
但事已至此,只能硬扛了。拿着纯钧的剑柄啪啪两下,拍晕了两个士兵,面前的营帐就无人看守了,撩起一角一望,里头没人!大喜,拖了一个昏厥的士兵,溜进去换上了军衣,拍一拍跳得很慌的胸口,对自己说,只身闯敌营是勇者行为,有朝一日说与大师兄听,他也会赞一声吧。
可我怎么还想着他呢。
敌军莫不是真有三十万人吧?上一役死了不少,但总数依然很大,密密麻麻的营帐让我苦不堪言,一间一间地寻去,真不知天亮前是否能找到。
行动过程中,守卫们狐疑地看着我,但没人过问,问我也听不懂。估计他们也见过这么堂而皇之在营帐里走来走去的刺客吧,摸不着头脑也未可知。其实,是因为我不晓得怎么以隐藏身形的方法来找寻。
他们的防范也不怎么严密嘛,要是有数十个百个好手都换了他们的军衣,一通乱砍,会不会比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杀来杀去要简单点?回去后我得问问云天。
不,还是不问了,连我都能想到的办法,他们一帮人不会想不到,估计不可行。对于打仗我是个门外汉,但江湖经验我多少有一些,以江湖对军事,会不会收到奇效?我曾经对云天说过,我要当奇兵,这一天这就到来了吗?
在双腿走断前,或者说,在被盘问得要露馅前,我终于找着了坏蛋头子。
确切地说,是他们。格局和夏军差不多,大约也是主帅、副帅和副将们的构成,围在一起商讨着怎么夏军。
他们人多,我不能下手,只好苦等。等了很久,他们也没有散场的意图,战术却被我听到了些,但听到也没用,他们的语言很奇怪,根本就听不懂一个字。但这么大半夜还紧张严肃地讨论,必是战术了,我急得心都焦了,我若是通译该多好!哪怕杀不了他,也能把战术带回去啊,知道了对方的战术还怕胜不了?
天下当将军的人都日夜不分也就算了,居然连水都不喝一口。又等了很久,仍没瞧见有人端茶送水进去,若有人来,我就再接再厉也拍晕他,把毒药下在茶水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端给他们。
不出半个时辰,敌军的军事要员们先后七窍流血而亡,死有余辜。我看这仗也不用打了,士兵都回家过日子去。
偏偏老天不成全我,这一计是行不通了。我握紧了纯钧,为暗杀作准备。他们一帮人挤在一起,瞧不见主帅的模样,我耐下性子继续等。
当天空现出鱼肚白时,散会了。而我困得头都晕了,强打起精神,偷偷望去——
一行人次第向外走出,留下来的那个,当是主帅了。红头发,披猩红战袍,像一团火。如果云天是个艳丽的箭靶子,他则是个妖丽的箭靶子——既艳丽,又妖娆。
天下的将军都这么虚荣?还是说,美人自负美貌,会格外虚荣?他走近了些,端起茶,喝了一口,我得以看清他的容貌,肌肤是透了明的白,眉间朱砂夺目,容颜美如凤凰。
美男都跑来打仗了,真教世间女子情何以堪。
还好,大师兄和云杉让人留点了念想。可他们一个谢绝了我,一个心有所属,让正适龄婚配的我实难自处。
我想得肝肠寸断,可妖媚将军还醒着,端坐桌前,注视着跳动的烛光,凤目微微上挑,顾盼生姿。他不困吗?不困吗?
熬夜伤身子呀,将军。
熬夜有损花容月貌啊,美人。
念力发挥了作用,当我快睁不开眼时,他总算!终于!睡觉了。
我把剑握得再紧些,探头窥去。长明灯亮着,映照着那个红衣如火的人,那句诗忽地浮上心头,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死命地揪了自己一把,花痴是要分场合的!本朝的路大将军可以无限时地被欣赏下去,但这是个敌人!是要一杀了之的敌人!是要替我洗脱罪名的敌人!
等了将近两柱香的时辰,营帐内静谧得像一场死亡,我该动手了。天已微亮,再不砍他的头,我就会被守卫们发现,抓起来砍头了。哪有在大白天当刺客的?除非我身负绝学。
探进营帐,高烛下,花已睡去。可海棠春睡图再美也不能多看了,我提剑,对准他的心口刺下去——
按照薛十九一接近目标就会失手的铁律,我失手了。
美男一跃而起,扣住我的手腕,凤目一瞪,呱拉啦问了一句什么,根据情势,他应该在问:“你是何人?”
我身子一弓,脱离了他的钳制,脚下按着空花翻的步形,忽左绕、忽右旋,霎时间将他裹在垓心,一路急砍猛斫。身为主帅,他当然不是草包,灵巧闪躲,居然避过了数十剑。
砍削斩劈,仍未得手,手臂渐感酸麻,而他的救兵们已听到动静,跑步列队而入。
一切便毫无新意,像一些时日之前,我在宫中被顾皇后拿下的场景。
大刀长剑指向我,红发将军翩然立在众人中央,容色如梦幻空花。唉,宿命制约,我的生命之中,越美丽的我越不可碰触。
他走近我,又问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明白,嗖地横剑在胸前,他若想杀我,我就自刎。落到敌人手中了,还能有何念想?正好大师兄不要我,我找个理由死了,还落了个民族女英雄的美名,舍身取义,何其壮烈!
美男长眉入鬓,灼灼其华,像童年时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我问了句废话:“你会杀了我吧?”
他呜哇呜哇又是几句话,我们鸡同鸭讲了一阵,放弃了交流。我把纯钧抬到颈边,作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说道:“不劳烦你们动手。”
他盯住我,脸色突地一变,眸中阴晴不定地打量了我一番,挥了挥手,那帮士兵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就该是动刑了吧,找个通译来威逼利诱,把我折磨惨了再砍头?不,我会在那之前了结自己,一刀下去,痛快!又痛又快!比十大酷刑好多了。
花样美人就在眼前,可我好困,晃了几晃,栽倒在地。横竖跑不掉,本刺客睡觉去也。
海棠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这一觉颇不舒畅,迷糊间只听着有人在营帐外说话,但倦得睁不开眼,便放任自己接着睡。
醒时天已黑透,我该睡了有十个时辰的吧?竟无人泼我一盆冷水将我激醒,亦无人把我拖走严刑拷打。仍躺在地上,但身上莫名搭了一条毯子,咦?敌军优待战俘?
纯钧仍在手边,我爬起来握住它,想出去瞧一瞧,刚一掀帐角,几杆长枪就挡住了我,定睛一看,黑压压不下三十人将这个营帐团团围住。跑是跑不了了,得想个办法才行,我盘腿坐下,美人不知去了哪里,他在打什么主意?
不一会儿,竟有两名士兵给我送来了饭菜,白生生的大米饭,牦牛肉,几样小菜,这日子可比夏营好多了。喔,此处离敌军地盘不远,他们靠山吃山,比长途跋涉的我军便利。
确是饿了,我狼吞虎咽起来,滋味竟还不错,这待遇也太好了点吧?当我干掉了一盘苋菜后,蓦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打了个寒战。在狱中时,常有狱友突然被赏赐了一顿好饭,他吃得面如土灰,因为那是上路饭。
吃完了,就该被砍头了。
我悻悻地把筷子一丢,虽然我想砍他的头没砍成,但他哪儿能饶我?这所有的所有,不过是美男顾及自身形象,想做个温柔杀手而已。
饭也吃了,走也不成,那就闭目等死吧。可等了好久,好久,也没有人来。我按捺不住,冲到门边问:“你们想怎样?”
士兵们纷纷地和我说着话,但又是鸡同鸭讲,好不荒凉。我叹气,坐了回来。没片刻,有人走了进来,是个鼠目獐面的干瘦老头,拱了拱手道:“阁下吃得还爽口?”
是自己人?我来劲了。但他也是个红头发,哦,是通译先生。我不予多理会:“要杀要剐,利落点!”
“阁下且安着吧。”他笑了笑,又道,“门口有五个士兵为你所用。”
啪啪啪拍着手掌,应声走进几个士兵,通译努努嘴巴,五人步伐一致地走到我身边,微弯下腰,作了个“请”的手势。
我惊疑至极,通译只说:“阁下如内急,他们会带路。”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去吧。五人带路,我跟着出了营帐。为我所用?看牢我才是真,连上个茅房都没尊严。
茅房很小,刚够一个人蹲下,上天入地都跑不了。我飞快地想计策,但发现,除非一声不响地把这五人都打死,否则没有活路。可我的纯钧在营帐里,刚才想抓拿在手里时,他们拿剑阻止了我。
他们对我不凶,甚至算得上礼貌,但很有距离感,冰冷疏离。就像去有钱人家做客,他们自恃身份,不会对你不客气,但那种友善绝对是没有温度的。
我手无寸铁,要对付五个高我一头不止的男人们,是拿鸡蛋跟石头碰了。力敌不成,只能智取,但手上的银两不怎么多,语言还不通,如何买通呢?战争还没打完呢,夏朝的货币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还能怎么办呢?
想不出来办法,但我在茅房待得憋闷,只得出来透气。五个人见我出来,迎了过来,将我带回了营帐。
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不论是在夏营还是敌营,我总是有贴身护卫相陪,将来我回销金窟有这派头就好了,但此刻我多想自己是孤家寡人啊!难怪皇帝都自称孤或寡人呢,走到哪儿都有一大帮人跟着,能不烦恼吗?像个普通人一样来去自由,了无牵挂,一定是他的心愿。
如同功成名就后,我也能垂着眼皮恳切地说,其实,我好想做个平凡人。而当我是个平凡人的时候,出人头地是多么挠心抓肝的事呀。
扬威立万后,谁又真的肯回到微时?
除了我。
对,除了我。我现在是为国家安危只身涉险,欲取敌寇项上人头的刺客薛十九,成了,将留名青史,不成,则留名野史。可我多想重新做回销金窟的小靴子,武功低微,饱食终日,漫应锦年。
我发自肺腑地想回到微时,什么太医,什么母仪天下,什么忠义刺客,都不要了,我只想回家,我只要回家。
平时总在说死就死,没什么了不起,眼一闭心一横剑一抹,一了百了。但死到临头,我才觉得,活着也不坏。
但谁说我一定会死呢?我连监狱都能逃得出来!
可那时有恩公……
然而,既没死,就还有机会。
想到这一层,心一凛,是,我没死,大师兄也没死,他是拒绝了我,但一生还长,谁能预料今后会否变乱丛生呢。
我和他都没死,我还有机会。
我竟从未给过自己死心的机会。
我不肯,我没有真的肯过。
是不是要亲耳听到他说“我不爱你,我爱的是别人”才能轰然死心,彻底离去呢?我不知道。谁知到那时我是否又能给他安个理由,他身不由己啦,有不欲人知的苦衷啦,云云云云。
是我想要给你原谅。
薛十九!不爱就是不爱,爱就是爱,哪有那么多废话,瞧人家海棠和槟榔,打一照面就情深意笃。我真没用,都快被砍头了,还在这儿为感情唧唧歪歪。
雀占鸠巢,夜已深,不知美人今夜下榻何方,也不知另一个美人云天在干什么。我失踪了,他会找我吗?他会不会认为我逃跑了?
都怪我,既动真格跑过,还数次扬言要离开,像那个喊狼来了的孩子,把人糊弄得团团转。狼真的来了,反倒没人救,被叼到一边吃了个精光,尸骸无存。
皇室会为走失的皇子公主大动干戈地寻找,而半吊子太医丢了也就丢了吧。谁叫我不辞而别的,连线索都没给他们留,把境地弄到如此被动,薛十九头大如斗。
云天评价说,我有情有义,没头没脑,我看还得加一条,笨手笨脚。
我后悔了。
连槟榔那样的高手都不走刺杀路线,我却是哪儿来的自信和胆量?我后悔了,谁来救我?
谁也没来救我,我被软禁在营帐里,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着,像只金丝雀。若无视死亡阴影,想来跟深宫里的嫔妃差不离吧,怪不得顾皇后要派一帮人监视云天呢,因为花草美容外,她没多少事可做。
母仪天下也没什么好的,远不及销金窟的小靴子自在。念及此就自嘲地笑了笑,一个偶遇的算命先生的话,我竟然好好地放在了心里,放了这么久。母仪天下必然先有人君临天下,那个君是谁?云天?云杉?
以骨头发凉的处境,做我的千秋大梦。
罢了,我得打住这些无聊的念头,赶紧想脱身办法,即使我想了三天也没个头绪。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第四天午后,我又见着了红发美男了,仍是红衣,幽滟眸光掠过我,侧脸向五个侍卫说了句话,他们就朝我看看,示意我随他们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