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负尽狂名十六年
第十二章
负尽狂名十六年
被侍卫们带着,穿过营帐,沿着长路走了一长段,我心中那微弱的火苗在大风中抖动着,这就要熄灭了。
上路的时刻到了,要不要大喊一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呢?说书人的故事里,永远会有人在最紧要关头挟圣旨而来,一句刀下留人语惊四座。但薛十九显然不够好命,认识皇帝都白搭。
走到腿软时,他们停下了。扭头一望,红发美男深瞳墨黑,远山眉黛间一抹愁思,好似一阵风来就会捧心而碎。戏文里说汉代的张良面貌如好女,我瞧这人只有过之无不及。
突然,嗒嗒的马蹄声响彻山路,近了,再近些,是我所熟悉的人们,槟榔、橙子、山竹以及……云天。他们身后,是数千数万的夏军纵马前驰,剑若流星,刀赶日月。
有光,燃亮了自远古走来的黑暗。
万人云集,却万籁俱寂,我白马银枪的少年将军倚在风里,遗世而孤立。
红发美男看了我一眼,向云天走去,我紧跟上去。而云天已跃下马背,步履轻如鸿羽向我奔来。
橙子和山竹分列左右,陪同一个红发男子也走了过来。红发美男双眸神光骤现,飞也似地掠起,红衣翩翩欲飞。
他接过他,而他接过我,自始至终,两人一言未发,错身而过。
他来救我了,带着千军万马来营救我了。
心中又何止是四时欢歌,六时惊雨,在被他牵起手的瞬间,我眼圈一红,哽咽道:“我,我想为你……做……件事,没……没……没做……好。”忽然双膝一软,头一歪,晕倒在他怀中。
这句半假半真,前假后真,还有一句就烂在肚子里吧——我受不了你们冤枉我。
我怕他骂我,他走来时我就想好了,我得晕过去。老十一说,女人一扮娇弱,男人就没了主张,在监狱时,我靠这招换来馒头,很灵。
坏了,我越来越滑头了,怎么办。
当不想面对现实时,谁都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咱不费那个劲,咱晕,省时省力。女人要爱惜自己,尽量不干力气活,当然了,有夜明珠可得就另当别论。
闭目躺在云天怀里,“昏迷”中的我被他策马带回夏营。大风呼啸,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是我不好,让你流落在外……那么多天。”
“还好,还好,你没走,还好……我还能把你找回来……”他深深叹,直教我魂飞魄散,心中瞬时流进一股温暖的痛楚,却又那么那么惘然,“还好,你回到了我身边……”
无从分辨这潮水般涌来的话语是真,是假,是梦,是幻,只觉它们变成了一缕缕银丝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地下成了纷纷扬扬的雪。
仿佛看到天地间有个穿小棉袄的幼年时的我,在茫茫沧海中没日没夜地泅渡着,心底顿时有个伤口被撕裂开来,悲伤难抑,由心脏散至四肢,再也不能自持。
回到夏营,我被安放在云天的床上,三只水果和他没有离开,压低嗓音说着话。先是山竹:“她还太小,有些道理得花上时日才能真正明白。这世间,人人都懂趋利避害,大家都不赞同的事情,自然是有些道理的,何必太固执己见?”
然后是橙子的声音:“她生成那模样,偏又是这么个脾气,随时都会惹事,殿下周全得了她一世?”
云天说话了:“她啊,非要撞个头破血流不可,才会明白一二。老装得冷面冷心的,其实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护着她就会出事。”
听上去他们并没有太责备的意思,反是一片苦心,算算时辰,再装下去就夸张了,我“艰难地”醒转,转动眼珠,模糊地道:“殿下……”
云天三两步扑到床边,刚拉起我的手就变了脸,语声低抑道:“有何不满你直说便是,甩袖闯敌营是为何?我还真没说错,你啊,有情有义,没头没脑。”
他的语气中带了点欲盖弥彰的宽容,显是那句“我想为你做件事”发挥了作用。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啊不,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的心落定了些,抬眸望去:“他们为何会放人?”
“那么多场亲热戏不是白演的。”他闲闲雅雅地笑,“你是我的奇货可居。”
“嘎?你做给大家看的啊?”出征当日,我们同坐一骑,可叫五万将士都瞧了个清楚。这些天来,他也从不避嫌,随时随地揽住我,我当是他的浪荡本性呢,“所以我落到敌军手里,他们也没杀我,就是为了以我来要挟你?”
他语音淡淡,笑意不减:“难得头脑清楚了一回,不简单嘛,夜明珠。”
“他们拿我能向你要到什么?”
“他们认为你很值钱,派使者送来的密信,想交换五座城池。”他将烛火拨亮一些,面上浮起一朵轻笑,“这也太让我没面子了吧?我不同意。所以嘛……他关我老婆,我抓他相好,一物换一物,把损失减到最少。”
皇子抬了抬贵手,太医捡回了小命。我假笑:“殿下英明,断做不出拱手河山讨我欢的事来。小的在殿下眼里不算什么,又何必大费周章将我解救?”
“很简单,欺负你是我的个人专权,我不会和别人分享。”他的眼睛在烛光下明亮得像星辰,像风停雪住时夜空的星辰,“阁下贵为本朝太医,价值不菲,切勿妄自菲薄。但好刀要用在刀刃上,我很穷,钱要省着花,用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
身为搞钱军团的团长,此人果真打得一手好算盘:“商人重利轻别离!若是绿袖呢,你就顾不上多想吧?不惜一切代价,倾家荡产也要救她回来吧?”
他忍俊不禁:“她只会为我赚钱,从不叫我赔钱,谁像你啊,尽给我找麻烦。”
被他梗得脸红耳赤,我臭着脸道:“我以后会学聪明点,你放心。”
他心里,绿袖高出我好几个层次,我望尘莫及。在马背上,他那几句让我心湖漾起波澜的私语,究竟有几句是出自真心?一个人怎么会在深爱着另一个人时,还能对旁人言说暧昧?
喔,莫说他是皇子,就算只是个有钱人,娶好几个老婆都不稀奇,是以才处处留情吧。
“夜明珠,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连荆轲都办不到的事,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行?”
“我有剑有轻功有空花翻。”我没好意思说,我还有迷烟和暗器,可惜没用上,“你们说我是奸细,我就想杀了敌人头子,提头来见,沉冤昭雪。”
“你若是奸细,真不足为惧,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笑得畅然,“他既不是一只鸭也不是一只兔,头可以啃着吃。我要他的头做什么?”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句太残忍了,残忍得我要吐血,但他救了我,我抹不下脸骂他:“我这么没用,你为什么还救我?”
他的手指轻巧地把玩我鬓边的一缕发,笑了一笑:“你说的对,你是我的挡箭牌。有你晃着,皇后让我娶不想娶的人我就有理由拒绝了。我好不容易找着了一个,哪舍得轻易丢弃?”
喔,半分不假,他一直在拿我当幌子,暗中保护他真正心爱的绿袖。我泄了气,本以为依他的言行,对我多多少少有些另眼相待的意思,其实根本无关情爱,我的用途跟五个水果是一样的。他们为他操劳正事,我为他抵挡情事,不同之处仅在于,他们肝脑涂地,而我不那么专心。
一再会错意,被推到真相面前时,尴尬和失落总不可避免。而且,竟然还是会有些,有些伤心的啊。心沉落下去,话却说得再平静不过:“一个挡箭牌算什么奇货可居?殿下一声吩咐,投怀送抱的人只怕前仆后继,个个比我聪明听话,不干蠢事,也不顶嘴。”
他眼中的光亮灿若星辰,突地靠近,在我耳边低低地说:“有你就够了,我谁也不要。”
这流连于十丈软红的浪荡子,我还能信他什么?我把头一侧,避过他的目光,好奇道:“怎么不见鸭梨和哈密瓜?”
他没有答话,脸色黯淡,我等了片刻,他仍没有答话。
一室噤若寒蝉,被愁云惨雾笼罩,槟榔、橙子和山竹都垂了头,无人应声。
不安的感觉像水面的涟漪,一圈圈地越漾越大,我又问:“他们人呢?”
沉默……
时间仿若静止了,像结了冰的大湖。
我只好点名了:“山竹大哥,鸭梨和哈密瓜呢?”
“那一战真惨烈……”话音渺渺,默了许久,山竹道,“损兵折将,死伤无数,他们……”
他语声微哽,说不下去,我却已懂了,鸭梨和哈密瓜都……
在敌营里没有被浇上头的冷水,原来等在这里。如被晴天霹雳击中,我沉痛难言,回头望云天,他寒了脸,额际青筋隐露,突地发作,疾言厉色道:“阁下是用尊臀想问题的吗?你能做点能体现你智慧的事情吗?”
他骂得再凶我也该受着的,眼一红,眼泪就掉下来了:“智慧……我没有智慧这样东西,你是对的,我没头没脑,连累了鸭梨和哈密瓜,我,我……”
那个横眉怒目骂过我,却在得知我是女儿身时,第一个道歉的人,他瞧我不起,却在我和大师兄道别后,哭着回夏营时,担心我饿不饿;他粗声粗气,不解风情,却肯教我功夫,只说乱世艰难,多会几招会安全些……
他为我的愚蠢送了命,我却没和他说上一声对不起。由始至终,我没对他赔过不是,连他致歉时,都刻薄了他。我连一声对不起都来不及说,他却已枉送了性命……
还有那个涵养极好的哈密瓜,只有他以宽厚的心来看待太医薛十九和皇子云天的畸恋,从无鄙夷。连我执意要离开夏营时,山竹和橙子都在公事公办,他却一径只记挂着我缺衣少食……
这样的好人,我是否对他说过谢意?发自肺腑地说出感激?我本以为,未来还长,还有很多很多机会,能够告诉他,遇上你,是件很温暖很温暖的事。
我想过的,我若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户人家,父母双全,家族人丁兴旺,他会是我和气的大伯,每次来家里做客,都会给我带礼物,夸我的功课做得好,夸我又长高了些……
我多想有那样一个家庭,有他那样的大伯,可我再也没有办法告诉他,让他知道……
长久以来,我心安理得地享用了他们待我的好,冷面热心也好,慈眉善目也好,却从未亲口说出谢意,这就是我吗?一个自诩善良的人的所作所为?
如果我知道我的蠢行会连累了他们,如果我知道我的笨拙会让这么多人流血牺牲,我……
云天,你错了,你应该让我在敌营自生自灭的。你该知道,我不值得让你痛失爱将,我不值得你这样做。大大超出预算的事,你为什么要做?
我的愚蠢若是自作自受也罢了,但我却让一干人等受伤毙命……我理应被惩罚,被施以极刑的。
我不快乐。
我没法快乐。在得知背负了两条人命,不,是很多我所不知道的人命时,我的心理负担很重。吃饭时,想着我要吃仙人掌时,鸭梨给我洗勺子,而遇刺时,哈密瓜救过我一把;练剑时,想着几天前还笑着给我指点剑法的人,如今都已赴了黄泉时,我没法快乐。
先前,我抱怨自己命不好,今年尤为倒霉,经历了太多无妄之灾。但回过头想一想,哪一件不是我自己办坏了?
一直以来,在很笨和运气不好之间,我从善如流,将一切后果都推给了后者,因为这样会让自己心里好受些。但我还能把自己哄到何时呢?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手砸了锅,而我运气却是那样好,经过的路上总会有温暖我冰冷的好人。
我可不可以说,我还是个孩子,请大家原谅我呢。可我已过了十四岁生日,师娘在这个年纪已和师父订了亲,而十四岁时的兰妃进了宫,两年后生下了云杉。太多例子摆在前头,我没脸以小卖小。
我赖着不长大,但赖不下去了。
更加努力地练剑,休息时就看医书,我的莽撞让多少人命枉送,我没法淡漠。当我用针灸又治好了几个士兵的急症时,这种愧疚并没有少减轻一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天见我太低落,就带我去了一趟兰溪乡,他许诺过会请我吃香喷喷的糯米饭。那里离宸阳关不远,骑了几个时辰的马就到了,饥荒的缘故,我们没能吃上好饭好菜。但高山巍峨雄浑,风沙扑面,登高望远见到辽阔而寥落的北地景致,郁意也排解了不少。
他给我讲了不少皇宫秘史,以他皇帝老爹的情史最为好听,我们逗留到夜深才返程。在山上看风景时,我问:“我真能换城池?”心念电转,“哦,他们认出了我的剑是纯钧吧?它的确是无价之宝。”
他恨铁不成钢:“他们既拿得下你,还拿不下你的剑?不关它事。你为什么总会把复杂的事情想简单了,又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
我回敬道:“你为什么在应当相信我的时候不信?”
“你呢,你信我吗?”他全神贯注地看住我,眼神澄明如水,“你信我吗,我对你说过的……一切。”
我被他看得不安,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得看什么事了。有一些,我信,另一些,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感受。”
于是在回程的路上,我们发挥彼此毕生绝技,吵得不可开交。等到口干舌躁时,我住了口,他下马去农家小院讨了一碗水,旱灾年间,水很金贵,所以他以贵金相换。
一碗水倒有半碗是浑浊物,但也没法嫌弃,我喝了几口,递给他:“你也喝。”
男人嘛,骑马很累,这点礼数我懂。他接过喝了一大口,嘴角一勾,双目里含了几分春意:“小奸妃,我们算不算同甘共苦?”阳光下,他的黑眼睛忽闪忽闪,让我以为他喝醉了,又或是我喝醉了,竟有些微酩酊,“本以为对你的尖刻领教得够多,也该麻木了,今日听在耳中,依然新鲜如故。”
醉人的是那似曾相识的前尘旧事吧。
“再新鲜的东西都会坏掉,野果、饭菜和人。”我对他说起老十一,“师娘问过她,心上可有人,她想为她寻个好婆家。我师娘虽是江湖人,但难得极天真,像个街坊大娘,操心关爱的人的终身。老十一笑着回绝了师娘,她说,我不信那些,我只要万贯家财,不求裙下不二臣,情到浓时情转薄,不可信。”
“你啊,被消极的言论影响至深。”他稍弯下腰,白瓷般的手指轻抚我的眉,低声道,“他日你我成亲,我必将终生待你如新妇,永不相负。”
他唱作俱佳,我笑笑不作声,誓言太宏大,堪比家国天下,再说他已有绿袖,我不是很相信,也不敢。但女人都虚荣,爱听好话,能从他口中听到它,心里还是很甜的。
太多前车之鉴,我若信了,他会让我知道,它依然是个玩笑。
倾听和相信是两码事,你说,我就听,但你说,我未必深信,如此而已。
练了几遍空花翻,再来练鸭梨教的刀法,秦之川将军特地给我找了一把轻便的军刀。他和鸭梨是同一类人,外冷内热,耍刀时我总会想起鸭梨,时时走神。
在宫中的时候,几多达官贵人在背后议论得难听,但当着我的面就笑脸逢迎,还生怕我不多看他们一眼。更怕我记不住他们谁是谁,总会一遍遍地跟我强调他的姓名和官衔,以期多日不见,他的官衔更上层楼。
我和云天的关系很可耻,朝臣们泾渭分明,一帮巴结,另一帮讨好。云天问过我,哪一帮的人多,得知声讨的一方占了绝对优势就笑道,本朝还算有希望。
武者鸭梨刚直不阿,正气凛然,他是真性情,半点不掩饰对我的恶感,冲这一点,我本该欣赏他。他大概永不能理解,他的殿下为何会“迷恋”一个“男人”。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在努力改善对我的观感,只因我的表现令他觉得,我对殿下也不是完全没有情意。
那些时候,我何必要出口伤人,激他发怒?
我怎能让云天失去这样的忠心的属下。
他又何苦花这不必要的心思,白白抬举了我。
我坐在树下,把刀放在膝盖上发呆,我的殿下,你有没有想过,我不值得你为我冲锋陷阵?我——不配。
坐了好久,听得远处传来嘈杂的马蹄声,过了一会儿,凌乱的脚步声纷扰而至,接着,是熟悉的大嗓门:“属下倒忘了,这大西北……”
像暴雨夜的闪电击中了窗边的大树,心底一响,白光一晃,我跳起来向外奔去。军刀跌落在地,我只觉得内心激荡,大喊道:“鸭梨,鸭梨,是你吗?”
这是白昼,我不会是在做梦。他没死?他没死?
日头正盛,我眼冒精光地看到面前站着三个人,当中一人我不认识,左右的人却是连日来萦绕在心头的罪。鸭梨仍是去年秋天我出狱时所见的模样,身材魁伟,声若雷震,满腮虬髯,而哈密瓜穿淡灰色布衫,正满面笑容地望着我。
我跑过去,捶一下鸭梨,又捶一下哈密瓜:“太好了,你们都活着!”
久别重逢的寒暄真不像话,鸭梨喝道:“我这不好端端的嘛!”
我抹了抹眼睛,不和他吵,他们还活着,我就高兴了。哈密瓜温厚地笑道:“薛太医,你看看是谁来了?”
这才想起除了他二人,还有个陌生人把我的傻相都瞧在眼里,我窘得抓头发,臊眉臊眼地看过去。来人四十余岁吧,腰板笔挺,英气蕴于眉宇,两鬓虽已灰白,但面目仍是极为疏朗,想当年定是位美男子。我摇了摇头,他很眼熟,但我不认识他。
来人笑了:“女娃娃,认不得我了?”
一声女娃娃叫人我泪眼婆娑,是恩公!是我的恩公!他们所说的钧王爷!一直以来,我擅长在憎恶的人跟前表达憎恶,但怯于在喜爱的人跟前表达喜爱,可恩公是不同的,没来由地就是感觉跟他亲,我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大叫道:“恩公,你真的来了啊!”
他大手一伸,我已被他抱起来,扛到脖子上坐着。幼年时溜出去看戏,人又多,我个子又矮,怎么都看不见,大师兄就把我扛上肩,让我看完了大半场戏。那一出是萧何在月亮底下追赶韩信,到现在还记得,忘不了。
多年后,我的恩公扛起了我,像扛着女儿,大步前行。我不适应,又急又怕但……开心,被他们说的大人物这样对待,我很幸福,这幸福像我梦想过太多次的……真正的家,让我有很深很深的晕眩感。
战乱饥荒让一切都很粗陋,但接风宴是不可少的,这帝国的战神给数万受苦受难的百姓带来了希望。他是象征,是福音,也是定海神针,云天说,有些人天生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受命于危难之时,但缔造了多少奇迹。我笑他:“会衬托出你和主帅的无能的。”
话说出口就后悔,实在不明白,心里明明没有这么恶毒,为什么说出口的会是如此。他倒没和我抢白,笑道:“你小瞧了我,我虽然爱面子,但有时还是能正视不足的。退位让贤,救百姓逃出生天,岂不是更妙?”
“我瞧着你有撂担子的意图。”
他仍笑:“好马配好鞍,糊涂妃配快活王。”拍拍我的头,“人尽其才,我们各就各位。”
“谁糊涂了?你还没告诉我鸭梨和哈密瓜是怎么回事呢!”
他不理我后半截话,只道:“看来你很认可你的名位,好说,回宫我就……”
“谁是你妃子了?他们怎么还活着?”
“我哥去大牢找了他,跟他倾谈了半宿,我派他们去接他,顺便嘛,给你上堂课。”他低喝,“反省得如何了?”
他们是还活着,可那场战役却让将士们……
他又道:“哦,那天没打仗。能和平解决问题,就绝不动用武力。”
他骗了我,但我头一次觉得心里很好过。但太好过也记着,他说的那些也不是没可能发生,我的确是个蠢货。
那一晚,我带了一坛烧刀子去找恩公谈天。分别并不太久,却恍然已过了三生,我有好些话想跟他说。
有月有风的夜,恩公以苍凉的往事佐酒。他说:“老夫已有十六年没晒过太阳了。”在他说的所有话里,这一句叫我最难过,而十六年前,他是何等快意纵横。
一骑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六年。是在夏天,恩公剿贼凯旋归来,受封受赏,人生光明灿烂。有个夜晚,他去宫中找好友留山喝酒,留山是他童年的玩伴,十岁时被送进宫做了宦官。
宫廷太大,天又热,他走了一阵感到口渴,路过亭台花榭,宫女们正端着瓜果和茶水款款而行。他急渴,就去要了一碗水。
是冰镇过的酸梅汤,刚从陶罐里取出来,加了桂花和蜜糖,分外解暑。他一口气喝完,问:“还有吗?”
观赏着昙花盛放的盛装女子鬓发如云,语声柔婉得像能滴出水来:“王爷喜欢的话,多喝几碗再走吧。”
她识得他是谁,但他常年征战在外,并不认得她。他想,大抵是公主妃子吧,又喝了一碗,道了个谢就走了。
那夜的月色皎皎,女子端坐在亭间,花影在投在她的脸上。他并未来瞧清她的模样,只依稀记得她腕间戴了一串红灿灿的石榴花,衬得皓腕如玉,是她亲自给他倒的第二碗酸梅汤,是以留意到了。
她很娴静温婉,身上有极淡的馨香,这便是他对那个月夜全部的记忆了。但对她来说,并非如此。君王最宠爱的颜贵妃自偶遇了他之后,日益消瘦,捱到了第二年初春就郁郁而终了。弥留之际,她已神志涣散,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少年扬名,以武状元大魁天下,夸官当日,十里长街挤满了倾慕他的女子。而他早有婚约,远房的表妹是他的良缘,十四岁就嫁给了他。他眼中没有别的红颜,但他无法阻止颜贵妃爱上众人传诵中的英雄。
一个寂寞的妇人在夏夜萌动的心思,给恩公招来了杀身之祸。他全然不知,但厄运滔天般卷来。君王震怒于颜贵妃的临终呼唤,置他赫赫战功于不顾,将他满门抄斩。群臣跪了一地,也扭转不了君王的心意,反倒更激起他的怒火,他将他打入天牢,即日问斩。
但两日后,君王做了噩梦,梦见祖宗指着他的鼻子怒骂荒唐,他冷汗涔涔醒来,决心留他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恩公便在大牢里枯坐了十六年。他的父母妻儿都已死去,他力拔山兮却救他们不得,他还活着,但天下再无去处,所以他哪儿都不去。
大狱奈何不了他,但他哪儿都不想去。
他助君王开创了清平盛世,堪称国之神器,但飞鸟已尽,良弓被藏。他的君王自负不再需要他,他鞠躬尽瘁却敌不过贵妃的一句话,这就是战神雷霆钧的前半生。
皇族的一怒一颦,断送了多少锦绣前程。皇帝将明里暗里去探望将军的人一一斩杀,偏执地,杀杀杀。
大狱光线昏暗,将军用捕捉苍蝇来维持眼力和敏锐,他在等待,等他的帝国再一次需要他。任何地方他都不去,他就等在这里,等着君王回来恳求他,请他出山,求他谅解,在他的亲人墓前焚香忏悔,告慰亡灵。
他知道会有那一天,但他不知道那一天来得有多慢。君王在四年后驾崩,留下的遗言是,永不赦免。
他至死都恨着钧王爷。
杀戮决断的君王,在爱情上只是个善妒男子,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可怜虫。或者他也没有那么爱颜贵妃,但他认为钧王爷挑衅了他的尊严,他恰好具备镇压的权势;而下一任君王云天之父,是个爱而不得的失意男子,在云天讲给我听的故事里,他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酒鬼,他收集了若干和所爱容貌相似的女子,但她们都不是她。到了云天和云杉呢,他们会不会好运一些?
或许,惟有爱情面前,众生平等。
然而,倾天之权绝世之功,会不会较为容易留住一个人?
风凉夜沉,我和恩公相顾无言。几杯酒后,我问起《华佗针灸经》的来历,他说那是多年前一位狱友之物,他是一方名医,但他未能救活御史大夫的爱妾,对方就编排了理由将他推进了监狱。
医生医生,能医得了的,是那些有望生存下来的人,而另一些则是回天乏术。强权者未必不懂,但他们更懂得迁怒,恩公这么对我说。那位狱友刚进来时就受了重刑,恩公救不了他。没拖几日,名医就死在了大牢,临逝前将祖传的医术下落告诉了他,后来,他告诉了我。
“为什么会告诉我?会助我越狱?”
恩公放下酒坛:“小姑娘有梦想,为何不成全她呢?不过举手之劳。”他抚了抚我的头发,眼中像是有一滴水光,久久不落,但久久不走,“我的小女儿活到现在,也怕是有你这么大了……”
“我用那本医书救了人呢,恩公,你放心,我将来啊要悬壶济世,做个真正的医生。”
“它被埋在地下就是一些废纸,拿去救人,才是我那位朋友的心愿啊。”
“恩公,医书之外,还有两颗夜明珠。”我拿给他看,“能值不少钱吧?”
恩公也怔了一下,笑了:“他倒没同我说起这个,他的用意莫不是让获得者不为俗世生活操心罢?一个人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下,才能更随心所欲地做事情,女娃娃,你收好。”
“二殿下也对我说过,有时金钱会使一个人清白高贵。”
十六年前的热血,在十六年后忆及,是一坛苦酒,喝了,沧桑就在全身游走。就着酒,我们用欢天喜地的语气缅怀了监狱风云,他说十六年身陷囹圄不算太糟,最坏的是幼时,洪水泛滥,饥荒肆虐,饿得抓观音土塞肚子。他最好的朋友被父亲送到了宫中,做了宦官而幸存下来,他则背井离乡成为采石匠,在劳作中练就了开碑裂石的臂力。
恩公说,前几日,云杉返回京城就去了大狱找了他,一席恳谈后,恩公听从了他的劝说。国家有难,他早就想来了,但如山的仇恨让他却步。
十六年过后去,但家破人亡的阴影仍不能淡去,他想对那个君王及他的后代的江山冷眼旁观,但又不愿对黎民苍生的危难袖手旁观,于是十六年来,矛盾日夜刺痛着他的神经。
直到云衫的出现。他们素昧平生,但那仙露明珠般的人的谈吐折服了他。
他发现当今的大皇子仁厚无欲,而二皇子机敏果敢,主动去了前线,能力足不足尚在其次,但有这份以一己之身补天堑的心,已让他动容。他问:“女娃娃,老夫当了十六年的困兽,太狭隘了吧?”
“恩公抹不下脸,却蹉跎了好时光。”这是云天给予他的皇帝老爹的评价,等哪天我要讲给恩公听。
恩公许许怅然,忽道:“是抹不下脸,更记得他们的哭喊,惨声不绝。”
战神执戈斩敌,冷了眉目硬了心肠,所向披靡。但在战场之外,他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有家有室,有妻有女,他的心不是铁打的。
这风刀霜剑铁马冰河的命运,让人如何言说?
“恩公,他们是到天宫去了,少受了人世几十年的苦。但没关系的,百年后,一家终将团聚。”我果然没头没脑,用来劝慰人的言语,总是拾人牙慧。小时候,老十五染了天花死了,师娘这么对我说,老五死了,她还这么说,我记得牢。
恩公一震:“我这把年纪了,却要个女娃娃来教我。”怔然地重复道,“他们去得早,便少受了人世几十年的苦了……”
灯花落了一地,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