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入沈府
马车辚辚,沿着青石板路逶迤前行,少年随着马车一路穿街过巷,起初还记得是去往东北方向,待天色渐暗,余晖落尽,不多时便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这也难怪,少年打小只在城隍庙一带乞讨,平日里住的也不过是破庙烂房、断壁残垣,哪里见过一路走来这许多的白墙黑瓦、层楼叠榭。直走了小半个时辰,眼瞅还不到目的地,少年人毕竟性急,问道:“二总管,怎么还不到啊?
“快咯,掌灯时分也就到了。”二总管耐不住料峭寒风,又走了这一路,颇有些不耐烦。
少年“哦”了一声,心中嘀咕道:掌灯时分是啥时分呀?
原来,少年平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却哪里掌得起灯。既然如此,少年只好边走边胡思乱想,心想这会儿也到了平日的饭点儿,合该享用乞讨来的“美食”了,肚子恰恰配合地“咕咕”叫唤起来,一时间“咕咕”声大作,倒像是有数只青蛙齐鸣,直臊得少年满脸通红,连偶尔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回头张望。
这下不单二总管听了个清楚,端坐在车轿里的沈夫人沈秦氏也听在耳中。她在车内柔声问道:“狗……嗯……孩子……你是不是饿了?我这里还有些点心,你先拿去垫垫肚子。”
说罢,沈秦氏从轿中递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油纸包来,又对二总管说道:“沈贵,这孩子得改个名儿,狗那个叫着有点不太……咳咳……不太雅。”几句话说得急了些,又是一阵咳嗽。
“嘎嘎,夫人说的是。”二总管接过油纸包递给少年,捏着公鸭嗓笑着说道,“改个什么名字呢?吉祥富贵福寿安康这几个名字,咱府上可都占全乎了。”他边皱着眉头寻思,边习惯性地摸着两撇八字胡,活脱一副算命先生的模样。
车夫沈祥不以为然,心道起个贱名好养活啊,自己却也给前半晌刚出生的男娃儿揣摩起名字来,无非是光宗啊耀祖啊一类的俗名。
“全乎了啊……全?”夫人明显受到了二总管的启发,略一沉吟后说道:“这个名儿好,咳咳,全全美美的,还和犬是谐音,这孩子可不正是属狗的么。”
“好名字,夫人您这名字起得,啧啧,好,真是好。”二总管不忘拍上一句马屁,转又扭头冲手捧油纸包想吃点心却又有些畏缩的少年说道,“夫人给你赐名沈全,还不快谢过夫人?”
于是乎,少年乞丐“狗蛋”在他诸如兔崽子、臭小子、小杂种、野孩子之类的名字之外,有了正式的大号——沈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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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全哪里晓得这个名字对他而言的重要意义,嘴里说着“谢夫人”就要下跪。
沈秦氏从车轿里探出头来,柔声说道:“孩子……咳咳……沈全啊,咱沈家虽是书香门第,但规矩也没那么多,别动不动就磕头。”语气一顿,又说道:“正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虽然年少,但想必听过这句话吧?”
沈全隐约记得“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好像是哪个戏本子里的词。那次他本想趁看戏的人多,也好讨几个赏钱,结果却被旁人踩丢了一只鞋,害自己打了半个月的赤脚。略一走神后,他才想起夫人在问话,忙回道:“听过,听过。”
“那你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沈秦氏谆谆教导道。
“呃……”沈全没想到夫人会考较自己这些,顺嘴便答道,“这话却是有些不对的。”
“啊?”沈秦氏、二总管和祥叔三人异口同声,全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是啊,这话不对。”沈全不晓得三人为什么一副惊诧的模样,十分肯定地说道:“我每天逢人便说吉祥话,大爷们赏了钱便要磕个响头,这膝盖每天不知要‘下’多少次,也没瞧见过黄金是啥模样啊?”说完瞅瞅三人的反应,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忙又补充道:“不过,不过这话也有一点点道理。”
“啊?”三人又一次异口同声。
沈全继续胡扯道:“我估计是自己这膝下的还不够,或时运气背点儿。说不定有人掉了黄金我没捡着,却被别人捡去了吧。”说话的同时,少年心中却对这一说法非常肯定。因为据二拐子大大说,当初他捡着自己的时候,那襁褓里可还塞着一块黄金呢,要不一个穷要饭的,哪里养活的起自己啊?
“……”三人你瞅我,我瞅你,都无语了。
这下,善于察言观色的沈全终于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但不晓得错在哪里,于是结巴道:“不过……不过……”
沈秦氏快被这混小子都气懵了,顺嘴就问道:“不过什么?”那两位也支愣起了耳朵。
“不过,女儿为什么膝下就……”话说半截,那三位已经明白沈全要说什么了。
二总管扬手作势要打他,嘴里笑骂道:“你个活宝,说的什么乱七八糟啊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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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秦氏摇头笑笑,心道这孩子可不就是个活宝么,嘴上却说道:“沈贵你别吓唬他,小孩子嘛,稍念两天书就明白事理了。”说完抬手放下了轿帘,却越想越是发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祥叔笑着把轿帘掖好,突然间发现,自打老爷接到去上京赴任的调令,夫人已是好多天没这么高兴了。
“猴崽子,别耍宝了,快吃点心吧,瞅你那猴急的样儿,嘎嘎。”被沈全胡闹了一通,二总管对他的好感明显上升了不少。
“嗯……”沈全都快要被点心的香甜味道刺激得晕过去了,一听二总管发话,抱着油纸就要啃。
“那油纸可不能吃……”二总管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馋成这样的人。
“哧啦哧啦……嗷呜嗷呜……”
“慢点吃,你别噎着了,没人跟你抢……”
“嗷呜嗷呜……呃儿呃儿……”
“你还真噎着了,祥叔拿点水来……”
“咕咚咕咚……嗷呜嗷呜……”
“别光顾着吃,你留神点脚下,别谁掉了黄金你又没捡着,嘎嘎……”二总管难得开起了玩笑,没想到“饿死鬼”投胎似的沈全真的瞪大了眼珠,低头就往地上瞅,十足一副“财迷鬼”的模样。沈贵见状,不由叹道:“你呀你,可真是个活宝啊!”
于是乎,刚刚有了大号的沈全又被安上了一个小号——活宝!
马车内外的一行人脸上洋溢着笑意,似乎感觉呼号呜咽的北风都小了一些。两匹拉车的骏马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看起来如此高兴,连着打了几个响鼻,拉着马车驶向不远处的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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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心吃完了,沈府也终于到了。
沈全舔着手指头,站在数阶垂带踏跺下,呆呆地看着那左右各五横五纵的金黄色门钉,看着那黑漆大门上的兽面衔环,对门后的世界突然间有了一丝恐惧。
一对上面写着金色“沈府”二字的红色伞灯随风摆动,摇曳的灯影张牙舞爪地扑进了沈全的眼中。
这时,黑漆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吱呀”一声吓得沈全急忙往身后跳了一大步,把二总管也吓了一大跳。
却是看门的沈福听见动静开了大门。
“夫人,您回来了!”沈福几步小跑到马车前,躬身放下马杌,抬头却发现马车后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正拿一对黑不溜丢的大眼睛直丁丁地瞅着自己。他一愣后又说道:“这是谁家孩子啊?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路上遇见的,怪可怜的,夫人说带回来给三少爷做个小厮儿。”一路上很是话少的祥叔开口解释道。
“哦。”沈福了然,看似对此种情况,他早已习以为常了。
说话间,二总管已经搀着夫人下了马车,井井有条地吩咐道:“祥叔把车放了,沈福去通知厨房开饭,我先送夫人去盥洗。”他再扭头瞅瞅沈全,见一路耍宝的沈全那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由乐了,龇牙道:“臭小子,你怎么这副熊样?呃,你先跟着祥叔去,一会再安顿你。”
裹得严严实实的沈秦氏激了冷风,咳嗽了两声后,冲沈全招招手,十分和善地说道:“孩子你过来,别怕,到家了。”
沈全一步一挪地走近夫人,浑身直打哆嗦,两只小黑手紧紧地攥着,上下牙齿“得得”作响,他是真的有点害怕了,但在害怕之余,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家?对幼小的他而言,这个温暖的字眼儿是那么的遥远,让他茫然间有些不知所措。此刻的他感觉天气是如此的寒冷,但心头却仿佛有一丝温暖的火苗在燃烧。他隐约明白,这就是家的感觉,曾经在他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家的感觉。
这一刻,在他眼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夫人的模样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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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秦氏见沈全浑身颤抖,忙对二总管说道:“别招呼我了,你看看这孩子都快冻坏了,你先带他去换身棉衣暖和暖和!”
闻听此言,少年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滴落在布满冻疮的小脚丫上。
二总管倒是越发喜欢这又脏又臭的傻小子了,也真怕他冻出个好歹来,忙答应道:“夫人,我这就带他去。”二总管也不嫌沈全脏了,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催促道:“快走呀,你傻站着哭什么呢?”
沈全被拉扯着迈进了沈府的大门,回首间只见夫人冲他微微一笑。长这么大,他还从没见过这么迷人的微笑,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恍惚中,迷迷糊糊的沈全被一阵热浪惊醒,原来是进了一间屋子。屋内生了火盆,传来了阵阵暖意。他的眼睛直盯着火盆,就连屋子里颇为精致的摆设也顾不上打量。
“烤烤去,先暖和一下,我给你找件衣服穿。”二总管的公鸭嗓响起,然后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不多时,二总管找来了一件青色的棉袍,却见沈全却还傻傻地站在原地不动,不禁笑斥道:“猴崽子你不是被冻傻了吧,刚才那欢腾劲呢?”
突然想到了什么,沈贵眉头一皱道:“不成,该先给你这泥猴儿洗涮洗涮。我且问你,你有多久没洗澡了啊?”
“啊?”沈全终于恢复了神智,皱眉思索一番后,他下低头来蚊声答道:“夏天,我去河里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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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总管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自己刚才拉了这小子一把,跳蚤虱子什么的不会已经爬自个儿身上了吧。他不想还好,越想却越觉得身上越是痒痒,赶忙催促道:“快快快,先去洗洗。哎呦喂,我怎么忘了这茬了。”这下,他可不敢再拉扯沈全了,只是手里抱着棉袍,口中指挥着“左边……右边……”,一路把沈全带到了澡房门口。
“把衣服脱了再进去,别把跳蚤带进去……”
“坐那个木桶里去,对,就那个木桶……”
“烫不烫?烫不烫?烫不烫?你小子皮可真厚实,这还不嫌烫啊……嘎嘎……”
“你快点洗吧,我都变成老妈子了!”
忙乎了一阵,“老妈子”终于松了口气,只扔下沈全在那儿继续“洗刷刷”,自己又跑去张罗晚饭,这总管可真不好当呐!
不多时,在沈府某间颇为雅致的房间内,吃得一如往常般清淡的沈秦氏停下筷子,问沈贵道:“那孩子呢?”
“我先让他去洗澡了,夫人您是不知道啊……”说起刚才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些个跳蚤,沈贵真可谓是一肚子的苦水。
听了二总管一番诉苦后,沈秦氏笑着说道:“真是难为你了。”又喝了两口止咳的竹沥粥后,沈秦氏想起一件事情来,对二总管吩咐道:“你让韩妈去找一身三少爷没带去上京的单衣,那孩子光穿一件棉袍可不行。”
“是,还是夫人您想得周到。”二总管答应道。
一盏茶的功夫后,再次化身为“老妈子”的二总管抱着一摞衣物推开了澡房的门,紧接着便是一声惊呼:“天啊,这么黑的水,你还是再洗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