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波 上
千余名装备精良的骑兵,踏着滚滚的烟尘,由建康向北奔驰而去。这支骑兵翼护的中间,行驶着几辆马车,谢玄就在其中的一辆马车中,手捧一本有些泛黄的书,仔细读着。他对面坐着的则是王倩,透过车窗望着外面出神。
她斜靠在铺了厚厚毛皮的车厢里,看着两边已经有了些初春气息的景色,露出了一丝孩子气的纯真。雪白的狐裘大衣随意地披在身上,千缕青丝如瀑布般垂下,随着轻微的呼吸,胸部也在一起一伏,这景象实在是过于诱人了,让谢玄几乎把本来在书上的目光全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在她手中,几枝特地折下来的梅花也散发着清雅的芬芳。
因为实在无法让自己静下心来,谢玄索性合上了书,一心一意的注视着对面的美人。
让倩儿这么一个女子无视父母之命,不顾一切的跟着他来豫州,这份深情,这份心意,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处于他们这种身份地位,婚姻无非就是被利用的工具而已。
此次回去豫州,和一年之前刚刚出建康之时,又有不同。
当时的他酬躇满志,仍然觉得自己可以做出一番事业,也还是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至少他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顺便也能享受一下决定他人命运的快感。
但如今现实却让他明白,命运这东西完全不能由人掌握。一个人也许可以决定别人的命运,却终究决定不了自己的。
所谓逆天,只是一个笑话。
即使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春风和煦地席卷过江北的大地,此时江北一片荒原之中,也终于有了些隐隐的青绿色,焕发着生机的气息。
百余年前,这里曾是中原繁华之地,五十年前,这里也曾作为激烈的战场,如今却只剩下了一片荒原。他手中的书上记述了祖约,苏峻攻陷扬州的那段历史,东晋社稷草创之时,建康就已经有了两次大乱,一次王敦之乱,一次苏峻之乱,都是边将势力过大所致。据说历史上的苏峻就是据豫州而入建康,史书中写此人在建康城中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大火累月不熄。
可手中的这篇残缺的文字证明那些史官在胡扯。苏峻进建康的时候,并不比他们在月余之前做的更加过分。根据这份手书记载,苏峻进城之后不但没有纵容部下抢劫财物,反而对朝中的大臣以礼相待。想想也是,苏峻虽没什么根基,也曾经是个读书人,那种天人共怨的事情估计还是作不出来的。
手书上说,当时正是由于任荆州刺史的陶侃率军加入,使得局面改观。荆州和江州两派结伙攻打苏峻,才导致了苏峻的败亡。这本书在后面又写道,在江左为政的要点就是让大江上游的荆州和下游的豫州,扬州保持实力上的平衡,这样,外镇的将领才会相互猜忌,不敢有异动。实际上,在中枢呆过的人都会对这一点有些隐隐约约的认识,只不过是不太充分而已,而且也没有上升到理论的高度。谢玄却有些明白,朝中的那群好清谈的大人们对他在豫州发展势力不闻不问,也并非没有原因。
这本书最后又是一个惊人的疑问:我们要皇帝做什么?不要皇帝岂不更好!但是没有了皇帝,我们又做什么?
这最后一句话的笔势飘逸潇洒,与前面数千字笔迹的温和圆润大异其趣。显然并非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自从在家中的一个角落里翻到这本书,他就觉得这笔迹似乎见过,却又不知道是在哪里见到的了。
突然想起了以前整理过的一些书信,这笔迹应当是王导的。
对苏峻之乱有这些据实的描述,而且能敏锐的抓住要点,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王导居然提出了,我们要皇帝做什么。却不知道写后面那一句的人又是谁了。
谢玄抚摸着这本纸张发黄,已经显得残破的旧书,望着车外忽闪而过的荒原树木,只是在想:“如果说连当年的王导都曾经这么想过,那江左盛世的出现,岂不是更加讽刺?须知历来伊尹,周公,管仲,诸葛孔明等等名臣的背后,未必都是明主。就是那渡江的司马睿,也算不上是明主罢。”
他闭上眼睛,却听到了后面那辆车上王徽之和谢琰谈论经义的语声。
这两个人还真是有兴致。
起初他并不想把这个有些鲁莽的堂弟带来豫州。但是谢琰偏偏要跟来,而三叔居然也同意了。要知道,这个堂弟在豫州会闯的祸应该不比在建康少多少,依着王徽之的个性,绝对是要和他一起闯祸的,谢玄无奈的想到。不过此后应该会好些,毕竟现在与从前还是不同。
下一步棋如何走?让他等到桓温北伐之后再进中枢,无异于天方夜谭,他根本等不起这么长时间!在另一个历史当中,便是如此……况且如果由他来做,就一定能保证比桓温做的更好么?他又叹了口气。
这叹气声倒是把王倩从发呆的状态下拉了回来。她看着谢玄一脸忧郁的样子,忍不住取笑道:“还在这儿装什么少年老成?好的不学,偏要学那些人叹气。”
“好的我自然也学了些。”谢玄改颜笑道:“比如后面那辆马车里面,有人在说的,不义而富且贵,与我如浮云。”
不料这句话又换来一个小小的白眼。
“浮云富贵,别人说这话我信,你说,我还真不信哩!”
说罢,王倩又从后面取出本老子,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谢玄苦笑之余,又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