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
实事当然不是这样,但她只能这样回答。
“这些都是谁教你的?”公子问道,看了趴跪在地上的她一眼,眉头微邹说:“你起来罢,一直跪在那里,声音又小,我听着很费劲。”
司月玄依言站了起来,依旧低着头。却看见钵里凉拌的芹菜已经被他吃掉大半,心下顿时松口气。
果如她所料,也如他所说,他是吃得太油腻了,真的喜欢这些清粥素菜。然而他却是瘦了,眼下青黑。虽然一双眼眸俊美明亮,但是眼白处有些微黄,是肝火热旺之故。肤色虽白,却也透着些不自然的红。一如他还在马背上时,她偷看到的那样。
想起他刚才的问题,便说道:“是奴婢的母亲教的。”
“昔有孟母三迁,今有这芹菜。不错!你下去忙罢!这些有人来收拾。”公子吩咐道。
“诺。”司月玄缓缓退了出去。
孟母三迁?司月玄觉得自己得空一定得好好问问这个孟母的家世背景,竟然有那个精力物力三迁。
未时刚过,司月玄已经把晚餐要用的食材洗好,切好,准备生火了。
公子中午吃地清淡,一定很快就饿了,所以得早点准备。
那烟儿走进厨房,依旧美丽,却表情清冷。
司月玄看了她一眼,恭敬地行了礼:“烟儿姑娘。”
这是府里不成文的规矩。所有的奴才见了烟儿也得行礼,因为她是管家的女儿,且管家是伺候过老爷的。
老爷过世后,老夫人也是让管家继续管理家业。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得经过管家的手,是以众人都不敢轻慢。
就算大家同样是奴婢,但是她一定是前辈。
烟儿脸上清冷的气息在看见她手边切得很漂亮的菜时,更清冷了。
“姑娘有事?”司月玄觉得她一直盯着她这边。平常她只是表情清冷地拿走她要的东西。比如老夫人的药,饭菜和公子的饭菜,少有与他们这些相对低等的下人进行交谈的,特别是她这种只来府里不到一年的奴婢。
也只有今日,因为要为公子撑伞的关系,接着又要帮忙公子擦头发——这是刚才听云儿说的。因为这样,所以管家才让她端饭菜上去。
通常是这样——饭菜都是烟儿端上去,她只负责做好。
“公子让你去书房。”烟儿的声音也很清冷。
“把饭菜端去书房吗?”果然是饿了,可是她还未做好勒!不过,又让她端过去吗?
她其实不想端过去他的面前,总问东问西的。也不是答不上来,就是觉得麻烦,战战兢兢的。之前也只是远远看着,虽然人感觉很好的样子,但是也刚才午饭伺候的感觉,并不怎么轻松。
“不用端,现在就去。”烟儿说完转身就走了。
什么情况?
但是她还是立刻去了书房,路上是小跑着去的。
当然不是她多想去那间堆满了竹简的书房,而是时间紧迫。因为她若被管家发现,饭菜未及时做好,挨骂是免不了的,月钱还会被扣,重则被赶出府。
到了书房,她敲了敲门,里面公子的声音比午饭时略明亮些。
“进来。”
司月玄依言推开门,走了进去。
公子端坐正前,案子右边一堆竹简。案子上一副是摊开来,案子后的木窗花,把洒进来的阳光分成小格,均匀地铺在案子前后,公子正看着那竹简。
白露有雨也有太阳,司月玄在心里叹气,这天气也跟刘管家的脾气一样,比较任性。
这个秋天,接下来漫长的冬天,百姓们将会很苦很苦……
那位公子头发已经挽起,用花青色的绸带绑着。
那样子,比起之前披散头发的样子,没了女人样,棱角分明,是清清楚楚的俊朗。刘海翘起,分散至两边,也能看见挺直的浓眉,依旧眼如星子,唇如点朱,肩膀宽厚,腰……她也没有看得那么仔细啦!
总之,是个美男子,不是市井里流行的那种胭脂美男子。
司月玄在案子前方站定,等候他的问话。
良久,他只是看着竹简,未置一词。
但司月玄心里却愈见着急。眼看日光渐暗,她厨房里的饭菜还是生的……
虽然欠妥,她还是主动张嘴说了:“公子,您有何吩咐?”
那位公子如梦初醒般抬眼看她:“哦,你帮我整理一下书房罢。”他伸手指了指左右两面墙边高高的架子上堆放的竹简。
白露有雨,这个秋季比往年会多很多雨。这些竹简会受湿而发霉变形的…
这都是小事,百姓却得因此不能及时收回谷子,收回的谷子也不能及时晒干,会霉烂,会吃不到下个秋季……
她知道她这样想很鸡婆,她连自己都保不住,被训斥也不是稀罕的事,且她万万不能得罪这府里任何一个人,否则她若被赶出府,定是会流落街头,然后被赶出城去……城外的风,都比这里大好几倍勒!
所以,她得去厨房……
“厨房的事,就让别人去做吧!从现在起,你要把书房打理好。刚看这《诗》,里面已经有好多字糊掉了,你把糊掉的字都补好,包括那些都要补好。”公子拿起案子上的竹简,她看过去,果然有些字是糊掉了。
“诺。”她恭顺地应着。虽然说喜欢素菜,却调她来书房。这喜欢,应该是作为主人的大度与宽厚吧?。
“不过,你识字吗?”那位公子眉毛微扬,看着她问道。
“略识得一些。”司月玄小心地答,在半年前,这些字她可是一个也不识。
“那便最好。”公子合上面前看过的这卷竹简,摊开放在左边的地上,从右边再拿起另一卷摊开在案子上,继续看。
司月玄想起他方才说的话,忙上前跪在地上,捡起他扔在旁边的书卷,把那些竹简抚平整,再卷了起来,扣好,轻轻放在地上。
“你……”那位公子左转头,看着她认真仔细的侧脸,眼波流转,似乎有万千念头闪过。
“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他问,起先吃饭时,她说‘露结为霜’,似乎知道节气。
司月玄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着近在半步远的脸,复又低头,恭顺地回答:“今儿是白露。”
“嗯,白露。”他仿佛在自言自语,然后又问道:“那你可知,何为白露?”
哎!这位公子不知道哪来的闲情逸致,喜欢问她这些问题。她先前不是说过了吗?露结为霜。
“八月节……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此为白露。”她如实作答。
他听着,心念电转。
她本想再等他问再作答,但莫名觉得他似乎是在等着她继续往下说,于是她再开口:
“白露有三候:一候鸿雁来;二候元鸟归;三候群鸟养馐。”
“春华秋实,对百姓而言,这是个忙碌的季节。对士大夫而言,却是悲伤的季节。古语言之:白露下雨,雨到哪里,便苦在哪里。”
司月玄想起之前城外百姓衣衫褴褛,乞丐根本进不来,都饿死在大门外。一股气便往上冲,大胆地开口说道:“望公子出资修缮城东边的凉棚,作为百姓曝晒所用,以防雨绵不歇,霉烂了谷子和大豆,来年也没有心力物力继续耕种,公子这样的大户人家自然也收不够租子……”
“百姓丰收,士大夫能收回更多的租子,为何还要在这个季节悲伤?”公子睨她一眼,打断她的话说:“或者万物极盛,由此枯败,叶落草枯,是以悲伤在怀。悲鸣之心,非常人能领会,是以愈加孤寂。比如你说的来年,来年的来年。”
她安静地听着,虽然并不赞同却也不能反驳。她的身份,只能‘请求’,是不能和公子‘坐以论道’的。
“你若能背出《诗》里一篇跟白露有关的歌,我便允你所言。”公子睨着她,心里想:这婢子看着仿佛冰雪聪明,说话却冲动得紧。
且她对他这样的贵族,似乎很是不屑勒……明明该欢庆丰收的季节,你却在那悲伤。是在讽刺贵族们不合时令吗?她自己却也正在这个丰收的季节担忧勒。
城东凉棚是安侯所有,那安侯势力大得可以摧毁一个国家,无论是财力还是兵力。而他,不过一覆灭的相国后代,怎有那个权力做这事?若做成,得了名望,岂不更是让安侯嫉恨?家里事多,他何必平白惹这些祸事上身?
虽然聪慧,却幼稚得紧……既然对贵族不屑,那,贵族才学的《诗》,她应该是不会的罢?
然而她张口就来:
“《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司月玄很顺畅地背了出来,却见他似乎在瞪着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