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看花

雾里看花

她低眉敛目,总觉得他接下来开口就会训斥她的样子。便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道:“若公子能说定此事,百姓定然欣喜若狂。如此,来年定不至饿殍遍野。月玄替那必定会活着的生灵,谢谢公子爱民之心。”

他依旧瞪着她,她端跪在地上。

司月玄心里想:就算把她赶出去她也得说这些。来这里就听说,秦兵火烧韩国都城,杀十万降兵。

白骨成堆,不忍直视。

依秦律,种地之人多是六国之人。秦国百姓,是不必种田的。多是上场杀敌,带回人头,便可封爵,且是官爵。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当然知道,她说的都对。只是不明白,一个小小婢女,为何要有这样的悲悯情怀?这样的情怀,连一般的贵族子弟都是不该有的。若为庶出贵族,有此情怀,便是要夺权。普通百姓,能看住自己的脑袋就不错了……

“知道。奴婢也愿拿出在府里半年的月钱,作为修缮的费用。其实也花不了多少的钱财……只需让一有号召力的人物,召集大家来,齐心协力,工钱都可省去。反正自己也得用,应该都会出大力气的。若公子不便,望公子能游说安侯,请他出面做成此事。”她趴跪在地,认真地说。

赫!她还替他想好了退路,真是不简单!

良久,他才开口。

“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她大为诧异,抬头看着那公子的脸:这问的什么话?有人不识得自己主人名字的么?她看起来有那么笨的样子吗?如此想着,却也只能恭敬答曰:“公子张姓名良,字子房。”

他突然伸手弹了一下她散乱的刘海,惊得她往后一缩,表情又惊又疑。

“既然知道,就放心罢。我会尽力去做好这件事情。你收拾书房罢,我饿了,去吃点东西。”张良起身,整理了下衣服,便大步走出书房,留下司月玄一个人在书房里。

一出门,一男人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张良身后。

“有探出这女子的来历吗?”男人低声问张良。

“识字,似乎通药理,《诗》里的内容也能背诵,却对贵族颇有不屑,做事勤勉心细,心里却跟国君似的还惦记着百姓的生死,自己的生死都不能顾得过来,午饭还挨过骂……她应该是个悬壶济世的郎中之后。”张良回想起今天中午他刚下马时,她的样子。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恭敬地低头站在那里,头发湿答答的,左脚边地面有一块干干的椭圆形。

烟儿手里为他撑开在头顶的伞,之前应该是她一直拿着的,且她是左撇子,所以那块雨未淋到的图案才在左脚边。

饭菜也是之前就准备好的。他猜他应该准备了荤素两类菜,若是烟儿,定会端上荤菜。是她端的,所以是素菜。看他一眼,便知他身体状况,这不是一般的郎中能做到的。且她的年纪,约十七八左右。若不是自小行医,断不会有如此眼力。

那么,她怎么会到他府上?

他一点都不相信她说的家世和身世。

母亲知他素来反对府里婢女太多,女人多了,做事未必就利落,且极容易起争执。他非君王,实在不必做这些胭脂排场。

然而母亲仍坚持把她带回府里,做厨房烧饭的婢女,理由是原本的厨官要回楚国的老家。

这女人倒是挺会做菜的,至少端上来的菜的样子很漂亮,只是味道比较奇怪。

起初他还以为谁来寻仇,在他饭菜里下毒勒。偷偷地用银针试过,发现自己是多虑了。

在府里看见她,细细看了,五官实在普通,个子略瘦小,看他的眼神也没有要勾引他的意思。只是说了一堆关于他身体的建议,他也就作罢。

当时只觉得她话多,反正他也并不挑剔,吃着吃着反正也习惯了。

去北边一趟,吃那些山珍野味,开始是高兴坏了。但后来却觉得体内燥热,喉咙干哑。他也略知医理,知道自己是内热火盛,需得吃些清淡食物,于是就想起了府里那个总是端些奇奇怪怪的菜出来的婢女。

一路回来是快马加鞭,就担心府里为欢迎他久去归来,端上大鱼大肉,没想却是清淡落胃的小菜。

若不是觉得一个婢女知道节气,知道药理有些不寻常,加之项伯跟他提起说这婢女口音不是方圆百里之人,且眉目深显,似是异族之人。

他才有刚才的‘委婉’的盘问。因为他也觉得怪异,这府里虽然就云儿烟儿两个婢女,但是他只觉得随时都能看见这两人在他眼前晃。然而她,几乎一月都见不着她的影子。

“先就这样吧,若有变再问也不迟。”他对身后的项伯说道:“一起去吃点东西罢,晚上还得备一份大礼,你随我去一趟安侯府。”

“安侯府?为什么我要去?”项伯瞪着铜铃大眼问:“你长途辛苦,才回来,不好好休息,为什么要今晚上去?且那个安侯,素来不待见你。你何必自讨没趣?”

“是啊!项兄言之有理。”张良微微一笑,想起刚才司月玄说话的表情,心里叹息:果然是放肆的婢子啊!还让他去说服安侯。她若知道安侯的势力,是否也会跟他道歉?

呵呵……

“不过是受人所托,有小事相求罢了。”张良解释道。

在这些王侯将相眼里,百姓生死,从来都是小事,很适合他这样的微贱身份来说这样的事情。

只是能否一定办成,就只能看那位今晚的心情了。

项伯看着张良的表情,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感觉虽然要去的地方是安侯府,但是他却有些高兴的样子。

他是知道的,安侯的手下,有他的朋友没错,但是那家伙也是一点都不好玩的。

他可是非常非常不想去勒!

司月玄先去厨房,拿来今天一早就出现在垃圾桶里的鸡毛.她看见烟儿姑娘已经做好饭菜,正摆在食篮里.

放妥后,便提着出去了。

从头到尾,没看她一眼——这她早就习惯了,烟儿姑娘一般是不会正眼看人的。

但她却看了一眼她摆放的菜,样子有些糊,颜色也暗。心里微微有些叹息:若她来做……算了。

她自行去灶台边舀了一瓢滚水,倒入瓦盆里.端到厨房外面,把那些鸡毛泡进去.

等水温降下来,再把水倒在屋檐下石头砌好的长长的细细的排水沟,如此反复三次.

也没人理会她,那位总是爱训导下人们的刘管家也一路不见踪影.

最后,她端着湿鸡毛到书房外,拿来竹箩和竹扇,把鸡毛摊开放在竹箩底,用竹扇轻轻扇着风.

细雨已停,只剩一刻钟左右的阳光——也够把这些鸡毛风干了。

若明日晴天——估计是难——就可以把这些鸡毛晒过,做成鸡毛掸子。

翌日,天还微亮。

司月玄便起床,把头发用夫人赏的素银錾子挽起,洗漱。

一路走至书房,看见路边的草叶上挂着一颗颗的露珠。清冽的风微微拂过她未施脂粉的脸,抬头望了望深蓝的天空,淡淡地笑了开来。

“笑什么勒?”左前侧突然有人出声音,她忙低头行礼:“公子早。”

张良轻轻打了一个哈欠,再次询问:“你笑什么勒?”

这丫头起这么早!不是已经说过不必在厨房烧饭了么……说到这点,他略有些后悔。司月玄烧饭,他才习惯这样的味道,昨晚吃烟儿端上来的饭菜,竟有些难以下咽。他看那项伯也是一脸的嫌弃,到了安侯府,看见那些菜色眼睛都直了。

“天气。”司月玄回答:“奴婢刚才看见草叶上的露珠,又看见深蓝色的天空,心里想今天也许是晴天,所以高兴。”

“哦……”张良双眼酸涩,头也昏沉。

“公子。”司月玄抬眼看他的脸庞,顺便看了他的衣服裤子和鞋子,本想说什么,终只是说:“请公子快进屋休息罢。”

“嗯。”张良越过她,走到她身后的十步左右的地方突然停下,说:“白露之后,天气凉了勒!”

司月玄忙回头,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说道:“是。所以请公子夜里再外出时,多带一件衣服,多准备一双袜子。”

“下次……好。”张良往右转过头,看着她恭敬温顺的头颅,说:“你忙去罢。”

“诺。”司月玄应着,待张良走过转角处,方转身,往书房的方向行去。

是晴天。

司月玄把昨天装好鸡毛的竹箩端出来,放在书房前的架子上晒着。再把那些竹简十卷十卷地搬出来,在架子上摊开来晒着。最后连公子看书的案子和跪坐的软垫也一并搬了出来晒着。

她看见阳光流转,在竹简上,仿佛说着某种深远的秘密。

该吃早餐了,盐豆和粥。

煮得还不错,至少不算浪费食材。

“月玄,你不吃了吗?”云儿突然问,看着她面前的一小碟盐豆——她一般都是挨着司月玄坐,长长的木桌,就她们两个婢女,奴才们都坐一块儿,说些荤素混杂的笑话。

“嗯。”她打算收起来,等下午饿了再吃。

“可以给我吗?我喜欢这个盐豆。”云儿的丹凤眼很美,冒着乞求的颜色,她便点头。

然后云儿立刻倒进了自己钵子里,拌着粥开心地吃起来——她的那份盐豆,早吃完了。

司月玄一笑,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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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门俏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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