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灯夜雨乱翻书
戊子年春,午后,梅花盛开之季,院里有股清幽的香,屋内是静静的,唯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她一抬头,只见窗前的一株梅花开的正好,起风之时,在桌角有几片盛白的叶留下,有种静默的美。
收拾完书桌上的零乱,她轻轻的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有温度的清水,杯子里微微地袅出几缕水气,她呆呆的立在窗前发呆。有封信她拖了许久未回,至今仍是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曾经口若悬河妙笔生辉的她,如今却是沦落到这般提笔无话的境地。有些话,她不知道要如何去说,有些人,她不知道要如何去问候。一字千斤,压得她好重。
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她在哪里曾经看过这么一句:遗忘过去等于背叛。那么是否就这么厮耗自己已无多时的青春,苦苦与无果的回忆作伴,任是苦痛也不背叛曾经枯若一时的诺言和挚爱?而立曾是遥远的问候,如今日日与她靠近,青春不厌多,只怨爱别离,世间万事皆有她不得已之处,渺小如她,即使强求,又如何与命运的手掌为敌,饶是那掌翻手是云覆手是雨,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也唯有沉默的接受。
佛语有云,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过去的这一年,她几近经历这所有,凡世疾苦万象,不予她喘气,一一掠过。她也曾想过,是否某天自己会看破尘世纷扰,居庵焚香,青灯孤院了此残生,然而她没有,她贪恋红尘,她生于红尘,红尘中有她不舍的人,她不是安于沉香的人,她终是凡俗之辈,人间喜怒哀乐,就如调味品,任是少了谁,都成就不了一道美味,而她,贪恋美味,即使知道调味品食用过度其实有损健康。不知是尘世浮华了她,还是她侵蚀了尘世。
这城市的春天短暂且冰凉,每年的春天她都会毫无征兆的生一场或大或小的病,然而今年她至今却是好好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突然她嘴角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连她都嘲笑自己的逻辑了,毕竟习惯不是必然。但人是有惯性的,有些习惯,好与不好,都是习惯,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离不开,离开她会觉得不习惯。就如有些人,好与不好,都是她珍重的,不必强求她非要遗忘或是淡忘。
喝完水她长长的舒了口气,把杯子放回厨房。走出厨房的时候,她使劲地吹了吹自己额上的刘海,有种年轻的感觉。好像很多年她都没有这样了,这感觉真好。
有年的春天,她大病一场,日日念叨着要去郊区的梅园看梅,他哄她病好就带她去,只是那年她的病拖得太久,等到痊愈的时候,他信守诺言带她去梅园,奈何梅已落。她也是如今天这般呆呆的立在梅园,没有悲伤没有失望,只因他在身边,有他温暖的掌握她冰凉的手,她便觉得心安。她有没有与他说过,她在乎的从来就不是何处的风景,而是陪她看风景的那个人。若要浪迹天涯,粗茶淡饭,素衣裹身,家徒四壁,深山老林,徒步行走,只要他坚定的牵她的手,她也愿意。
她记得那天他对她说,“没事,我们明年再来看。”
她便毫无怨言的回去了,是的,他与她有很多年岁可以这样的走过,何必争这一春呢?假如,她能参透如今这结局,或许她会缠他与她栽一院的梅,不需她形单只影栽这一院的花,四季的与己相伴,却唯独看不到他的影子。如今之季,花开了,而他却不在了,独留她年年岁岁的与这恼人的思念为伍。
客厅的钟定时的敲了,午后的两点,她回过神来。打扫卫生的许阿姨该来了,每个周六的这个时候她会来替她清理屋子。之前她找过几个阿姨,但都不为她所接受。她有洁癖,始终希望有个爱好一致的人来扫她的屋子,初见许阿姨的时候,她就知道许阿姨是她喜好的那种人。是的,人总能在人群之中轻易的发现自己的同类,她嗲嗲地唤她许姨,看着她疼惜地对她笑,她觉得温暖。许姨清理过一个下午的屋子,一定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洁净到对卫生苛刻的她也是无可挑剔。最关键的是,许姨知道她的习惯,怜惜她所收藏的物件,按照她喜好的方式一一规整好,从不用她操心。她感激这份用心,茫茫人海之中,谁也没必要一定要善待谁,许姨付出劳动拿回她应得的报酬,萍水相逢而已,但是许姨待她很好,为她烧她心仪的饭菜,给她带适季的花种,带家乡的小吃给她,念叨她关窗添衣,替她擦湿漉漉的头发,为她拉被子,如同对待女儿那样善待她。这些兴许在外人看来不名一文的温暖,却是她很多年都未曾体会过的温暖,泛滥了她的心,她始终感激。
很久之前,他不解她的洁癖,他跟她解释洁癖其实是徒劳无功的,“你看你身处的这个环境都是不洁净的,空气着悬浮着的都是尘粒,那你不呼吸啦?你吃的东西都是不干净,那你不吃饭啦?水本身就是不干净的,那你不洗手洗澡啦?”
她朝他狡捷地笑,“眼不见为净。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这不就行了嘛。”
“好了好了,我投降,我好好讲究卫生还不行嘛。小气鬼!”他无奈地投降。
她认真地对他说:“这是你不懂的事。很多有洁癖的人,其实是生理与精神的双重洁癖,我一直相信有洁净躯壳的人一定有洁净的灵魂,否则透不出来那样的清亮。我喜欢与骨子里清亮的人相处,看似复杂,其实简单。”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神情太执着太认真,他从不质疑她的话。
在一起的那么些年,他为了改变了许多,适应她的所有习惯,从无半句怨言,陪她笑陪她哭陪她闹,走过了一季季的春夏秋冬。如今想来,都可道美好。其实不必如此的迁就她,直到后来,她才发现他真的把她宠坏了,以致她不知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该如何是好。
门铃响了两声,她知道许姨来了。许姨给她买了下面一周要吃的菜,还带了甘念街有名的小吃——桂花糖藕,这样甜腻腻的东西她一直喜欢,细碎的桂花香触碰着她最柔软的味觉,舌尖皆是化不开的甜。
许姨打扫卫生很有一手,干净利落,先拖地板再擦桌窗,有条不紊。午后的阳光落在许姨的身上,与人一体,柔和且美好。她常常会看呆了。许姨年轻时候一定很漂亮,她的额顶有个美人尖,标准的瓜子脸,这个年纪少有的苗条身段,虽然面庞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她身上有种不卑不亢的美,她不自觉地喜欢她。她从不把许姨当钟点工看,她敬重她心疼她,努力不着痕迹的补贴她。
许姨那个时代的女人,婚姻不由己定,许姨嫁错了人,毁了自己的一世年华。那个男人吃喝玩乐样样俱全,极少顾家,成天与狐朋狗友厮混在外,常常十天半月不见他人影,养家的重任都落在许姨的身上。她为许姨不平,但许姨却从不抱怨,说及家长里短都是不带任何色彩,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那样的神情让她动容令她心疼。许姨很宽容,或许婚姻本身就具有宽广的包容度,“好与不好他都是孩子的爸爸,至少他肯回家,会对孩子好,我就知足了。”
是啊,婚姻这围城不是郎情妾意的长相厮守,而是柴米油盐的日日侵蚀,两两相对,哪里还有那么多的深情切意可消磨,再深刻的爱情,终究还是要衍变成难以割舍的亲情。或许这城市的每个角落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故事,每个人都有她所不为人知的心酸和泪水,只是人前强欢笑,夜深人静自己痛拭眼泪而已。
她端着糖藕绕到许姨背后,“许姨,来一口,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孩子。”许姨宠溺地瞥了她一眼。其实,她觉得许姨更像她的亲人。
许姨对着书柜的下层对她讲:“孩子,下面的纸盒还要不要啦?不要的话我收拾出来,下面没地方放东西了。”
她应了声,“不要了。”
“这里面有个本子,表皮还是新的,放哪里?”许姨擦擦本子的皮质封面,递给她。
她接过本子,搁置在书桌上,指尖摩挲过封面,有纹印留下。岁月如歌,曲调悲切,时钟滴滴答答的走过,指针再回头又是新的一个轮回,来不及怀念已是新的一天。旧去的记事本里有她一路走来的痕迹,她抄摘了多年的文字,一笔一划一字一句皆是她静静的写下,字如流水,是少女的心思,美好且真切。尤其她写得一手好字,这,是有遗传的。
晚上她擦完头发关窗之时,才发现屋外飘起了恼人的春雨。她拉上窗帘,打开书桌上的那盏贝壳台灯,昏黄的灯光透着宁静的光彩,壁纸上有贝壳的五彩印记,宛如淡淡的流沙,细腻,无孔不入。
在这样寂静的夜,抚着书椅扶手的纹路翻开记事本,她似是在看自己的年华流过。原来,曾经的她真的很用心,读自己爱读的书,摘自己喜爱的段落,写自己想写的字。颠沛年华皆有其美好之处,倘若有天她的青春再无停留,至少她还有回忆。如此就好。
想要合上本子的时候,突然有纸片从中滑下,落在书椅脚边,是那年她钟爱的书签,她以为丢失了,找了许久,无果,不想今天才发现原来它一直静静的躺在里面。呵,这就是失而复得的好。
捡起书签,她发现背面已比从前多了一行字,是她熟悉的字迹。一时间她竟无语,她竟哽咽,终至她无法控制的泪如泉涌。
这一夜,她无眠,点了许久的藏香也是无济于事。回忆有如流转的老时光,将往事提亮,照得她无处遁形,躲不开避不及。她不能安然入眠,于是,她披衣起身,开满屋的灯,让灯光填满这空旷的屋。
有没有人说过她有个好性格,她教会很多人一个道理——避不开的那就面对。从前她以此勉人,今日她以此勉己。与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不如好好消遣这一场回忆,毕竟回忆中有太多的美好,她不舍得也不能忘记。关于他们的、她们的那些往事,都是她人生的一部分,爱与痛都要笑着去面对,她始终相信世间的一切存在都有其合理性。
孤灯夜雨乱翻书,她翻的是回忆这本不老书,细数当年的青涩与美好、快乐与悲伤。只是,那些年的故事很长,希望你与她一起在这清冷的凉夜一一翻阅,这样她不孤单。
哦,对了,她是谁,他又是谁?这段故事里有许多的人,她是裴若凝。莫问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