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公主最初的记忆
关于幼时的记忆,裴若凝很模糊,她仿佛只能记起四岁以后的事情。每次回老家,总有人与她说小时候抱过她,说她小时候太瘦弱经常生病差点夭折之类的事情。她一直一笑付之,因为她真的一丝一毫都记不起他们说的那些事情。
有说人都会潜意识地筛选记忆,选择记住美好的,遗忘不那么美好的。她不一样,打从她记事以来,她能真切的记得一切,好与不好都是一样的真切,这样她觉得真实。她的记忆力很好,好到让很多人诧然,也好到让她自己苦恼。就像多年之后重逢,她依旧能记得上次离别之时对方穿什么样的衣衫,有什么样的花纹,衣服上有几颗纽扣,扣线的颜色。她所见过的一切事物,就像印章,都一一的印在了她的头脑里。如果说人脑是个存储器的话,她的脑袋容量一定是最惊人的那个。许多人说她有过目不忘的潜质,很多东西即便她无心去记,但还是安静的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所以她读书一直读得很好。成年的她,发现人的记忆是不由人控制的,记忆里的篇章你可能会慢慢的淡忘,但你不能主宰它的去留,它让你无可奈何。她有过这样的担忧,会不会哪天她的脑袋再也装不下那么多的东西了,她会不会崩溃。但时至今日,她仍好好的,健康的活着。
十二岁之前她只有一张照片,黑白的,两寸大小,压在那把旧圆镜后面的玻璃里,大概是她一岁左右时候的样子,照片四周已经泛黄了,是有些年岁了。她一直不相信那是自己,活脱脱一个小男孩的样子,浓眉大眼,眼神凌厉,严肃的像个卫兵,完全没有一丝女孩子的柔情。关键是,她觉得那时的自己不漂亮,没有女孩子的细柔,说不上好看不好看,与现在的她相比,她想那时的自己一定是不讨欢喜的。
在上幼儿园之前,她多数时光是在外婆家度过的,那里有条长长弯弯的小河,有她顽皮可爱的表哥。夏天的时候大人们都很忙,要到田里去忙耕种,就留他们两个孩子自己玩。他们经常到河边钓鱼,晚上等大人们回来烧了吃,外婆会烧很好吃的红烧鱼,所以她常缠着表哥去钓鱼,但她从来都分不清什么鱼是什么鱼,经常惹得表哥一顿嘲笑。还有还有,他们还会捞虾,捞螺丝,捞回来他们就自己拿把钳子夹了螺丝角,泡在盆里吐泥污,外婆回来炒炒就是一碟美味。那时她最享受的一件事就是坐在灶边给外婆添麦秆,看着外婆拿着铲子里外翻炒,螺丝噼里啪啦地在锅里翻跃,香味能飘很远很远。长大以后,她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美味的东西,或许,夹杂着亲情与回忆翻炒的饭菜总是格外的香。
冬天的时候她最喜欢下雪天,那时心中没有那么多的感慨,只觉得到处都是雪白雪白的,很安静,有她说不出来的感觉。她会堆很漂亮的雪人,给她画上明亮的眼睛,可爱的鼻子,小巧的嘴唇,她弱小的手能轻易地让一切都生动起来。
转眼间,表哥到了适学年龄,大人们把他送去了学校。但表哥贪玩,总也念不好功课,他跟她说他看到书本就讨厌。她经常拿着表哥新新的书本翻开又合上,替他把皱折的书角一一抹开压平,并包上好看的书皮。她喜欢书本纸张的干净气味,那让她感觉宁静,即使屋外再吵,她坐在桌前翻开书本的时候,她心如静水。她喜欢里面形形**的图案与数字。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样的言论,也没有人与她说些,她只是懵懂地觉得那里有她期待的世界。
外婆家的光阴很美好,但孩子总是贪恋父母陪伴的。起初父母送她来外婆家,她总是满心欢喜,毕竟小孩都是贪鲜的,这里有家里没有的东西,她感觉新奇,可是新鲜期一过,她就不乐意了。加上表哥也上学了,只剩她一人在外婆家晃悠,她觉得寂寞,她期待有人陪伴的日子。
后来有次父母送她,她不愿留下,哭闹着要跟他们回家,他们不理睬,丢下她就走了。她一个人在外婆家旁的田埂上看着他们远去,嚎啕大哭,不愿意跟外婆回家,外公硬拉她,她觉得委屈,甩开外公的手就跟着父母的自行车跑。外公揪着瘦小的她往回走,把她绑在院里的老槐树边,不让她走动。渐渐地她不哭了,睁着她水汪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外公看,一直看到外公让外婆解开她,从此她不喜欢外公,也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她也再没喜欢过外婆家,直至外公去世。自此,她对当兵的人埋下了偏见的种子,她发现自己讨厌与武力有关的人,她喜欢斯斯文文的人。
回家的日子并没有她想象的美好。家里很少有人管到她,父母一直很忙,忙到根本无暇顾及她的存在。于是,她自己到爷爷奶奶家吃饭,自己洗漱,自己穿衣脱衣,自己睡觉,自己与院里的草木说话,她感觉到了真正的寂寞,但是她不愿再去外婆家,她宁愿守着自己的空房间也不要被绑在那颗老槐树边,她讨厌被束缚的感觉。寂静的晚上,她守着明亮的月光,数着天上的星星,倾耳细听来往的脚步声,她能轻易地分辨出父母的脚步声,知道他们回来了她才能安然地入睡。
小孩子的世界其实是有强弱概念的,并不像大家认为的那么纯洁无暇,那也是一个小社会的缩影,那里也有战争,也有帮派,也有欺善凌弱。邻居家的小孩们都比她大,他们不愿意带她玩,因为她瘦小她年纪小,他们宁愿与大一点的孩子玩,因为大些的孩子有很多让他们心动的玩具,而她什么都没有。
她看他们玩石子玩牌玩铜板玩皮筋,她心生羡慕,她也想玩,但是她知道他们会拒绝她的加入的,于是她只是坐在旁边安静的看他们玩,暗叹他们中的谁跟谁总是那么的笨拙,连那么简单的石子都玩不好。她发现自己五岁的时候已经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谁与谁会有出息她也有自己的看法与认知,后来他们每个人走的路似乎与她五岁时候朦胧的认知并无太大区别。
那么她又是哪种人呢?她始终觉得自己心有明镜,别人的好坏她看的清亮,但她不轻易言说。许多事,许多人,她觉得自己知道便好。那时的她不喜欢与人争一时之好,她忍受寂寞,忍受孤独,忍受空荡,因为她相信有天一切都会变。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院里有栀子花开的香味,院外有知了的鸣叫声。她拿着一个小小的拨浪鼓在院子里戏耍,那是亲戚给她带来的,木质的把手上还留有木头的香味,鼓身鼓面上都有美丽的花纹彩绘,这是当时很少见的玩具,即使有,也没有她手上的这个精致。
她轻轻地转动拨浪鼓,“嘭-嘭-嘭嘭嘭”……那是她少女时代最初听到的乐声,声声如歌,印人心扉,好过所有的靡靡之音。
邻家一群孩子的脚步声扰乱这午后的宁静,他们看着她手里的拨浪鼓看呆了,冲过来就抢,她一时心急,“还我,那是我的东西。”
“小气鬼,又不是不还你。”一群小孩争来抢去,她看得心里焦急,那是她珍重的物件,她不喜欢自己的东西上沾染别人的痕迹,何况是满是污渍的**来抢去。
她想都没想,抡起院角的扫帚就打过去,一时间那帮孩子做鸟兽散状,都跑出了院子,却唯独没有留下她的拨浪鼓。她拔腿就追,撞到一个人身上,一下子跌倒在地,来不及看是谁,她冲着那人就喊:“他们抢了我的拨浪鼓,帮我拿回来。”
她爬起来,这才看清那是个比他们大的男孩,她掸掸裙角的泥土,跟着男孩一起跑过去,男孩毕竟年纪大,一把抓住抢她东西的那个小孩,把拨浪鼓给抢了回来。
“喏,还你。”男孩递给她。
她欣欣然地接过来,跟他说了声谢谢便转身跑回了院子。他这才发现她刚才跌倒的时候蹭破了膝盖的皮,有血渍染到裙角了,她只顾着拨浪鼓都没发现。
他跟着她一起回到院子里,指指她的膝盖,她这才发现,朝他吐吐舌头。他跑出去一会,回来时候手上拿着一只牙膏和一条毛巾。他领她到井边冲洗膝盖,然后擦干涂上牙膏,顿时有种清凉的感觉,也不感觉疼。
那个下午他陪她一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她给他玩拨浪鼓,他不要,说那是女孩子玩的东西。他说他叫林潇,比她年长八岁,是隔壁奶奶家的外孙,从另一个城市来过暑假的。她叫他潇哥哥,叫的很甜,他觉得很受用。
他给她讲童话故事,里面有美丽的白雪公主,有漂亮的水晶鞋,这是她没有听过的,她感觉新奇。
她托着下巴傻傻的盯着他,她觉得潇哥哥与那些孩子不同,他穿干净的白衬衫,有双干净的手,有个好看的脸庞,会讲她没听过的故事,她觉得他好神奇。他看身边的这个小女孩双目炯炯有神闪耀如星,一时之间有些失神。
林潇在的那段时间是她最开心的时光,他每天都会过来给她讲故事,教她书里的东西,她很聪明,一教就会,一说就懂。就连她那么复杂的名字,他给她写下范本,她照着写,很快就会涂鸦了,虽不好看,但多写几次便渐渐有了样子。他庆幸她身边没有万恶的人,否则以她那时的是非辨别能力,真的很容易学坏。
暑假结束之前,林潇要回去了。她舍不得他走,拉着他问了一遍又一遍:“潇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揉着她的头发一再对她保证,“小丫头,一有假期我就过来。”旁边的大人们看着两个孩子都觉得温情,小孩子间的感情流露都是最直接的。
临走之前,林潇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水晶鞋给她。水晶鞋有她手掌那么长,呈浅紫透明状,有美丽的高跟,每个角度看着都很漂亮,她爱不释手,“潇哥哥,真的是给我的吗?”
他刮她鼻子,“是的,我的小公主,我走了,你要好好读书,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她连连点头,要跟他拉钩钩,他伸出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一直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直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才转身回家。晚上她把水晶鞋放在枕边,一伸手就能摸到,一睁眼就能看到。那晚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穿美丽的高跟鞋,她的潇哥哥牵着她走在一条乡间的小路上,她的鞋不沾一丝尘土,有如晨晖,照亮了她脚下的每寸土地,只是她不知道他们要走去哪里。
公主最初的美好记忆就此定格在五岁那年夏,她的潇哥哥给了他美丽的水晶鞋,但她不会穿,因为她没有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