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谢杪向来最听父亲的话,虽觉得太子是个好人,但还是听从谢将军的教导,默默与他疏远。
她心中不免有所遗憾,毕竟能找到一个志趣相投的人,实属不易。
也深知君臣之间的关系例如猎人与猎犬,虽相辅相成,但稍有不慎,犬依旧会丧命在主人手中,与君的关系不宜过亲或是过疏,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内就可。
“是女儿逾矩了。”谢杪抱拳同谢将军道。
谢将军点头赞许,但眉间皱起的小山丘却平不下去,将女儿扶起,“你知道就好,生存不易,需谨言慎行。且不说太子是不是他所表现出来的纯良,便是咱们家手握重兵,与太子相交过密,总会引来陛下的忌惮。太子尚且是陛下骨肉,陛下留有情面,咱们不过是陛下手中一把刀,觉得有威胁了,随时都可换一把。”
谢杪脊骨一凉,浑身汗毛倒立,才觉得自己将事情想的轻巧了,晋阳不是龟兹,其中弯弯绕绕许多,她还要一点一点去学。
慕容钊自然能察觉出谢杪的日渐疏远。
例如他写的信不回,他发的请柬也称病推脱,他想她一面都难如登天,可见是刻意躲避。
“滚出去!”慕容钊暴怒将手中杯盏砸在尚且年轻的太子府管事头上。
管事见怪不怪,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将捧来的茶点又默默带下去。
“谢杪,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慕容钊眼神阴鸷,咬牙切齿一字一字从口中迸出话来,将杯盏摆件一连砸碎了好几个,又觉得不解气,干脆将案几什么的也推翻了。
噼里啪啦一阵巨响,他胸口剧烈起伏,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气的。
若是谢杪见印象里光风霁月的太子如此模样,想必会大感震惊和失望。
慕容钊因谢杪的疏远而愤怒。但究竟不知这份疏远而来的愤怒是因为单纯的玩物脱离的掌心,还是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失落。
朝会之上,沉迷修仙问道的皇帝难得向下瞟了一眼群臣,一眼看到了自己那宛如谪仙的大儿子。他一直觉得,他的长子生成如此模样气度,说不定就是上天对其求仙问道的嘉奖,激励他不断探索。
“钊儿,你瘦了。”皇帝皱皱眉,略有些不满。
怎么能瘦了呢?
他并非心疼儿子,只是觉得一个象征吉祥的东西,该是完美的,若是他不完美,那便破坏了上天对他的祝福,像是在谴责他问道不精,求神不虔。
慕容钊可以死,可以亡,但是不可以不完美,露出诸如凡夫俗子的颓色。
慕容钊微微敛眸,“儿臣知道了,劳父皇关心。”
二皇子慕容钢撇了撇嘴,露出几分妒忌。父皇从来看不见他,眼里除却修仙问道,便是这大儿子了。
下朝后,慕容钊入内宫,去见皇后,他的生母。
当初皇后是因生他才从一小小昭仪一跃晋封皇后,所以对慕容钊,皇后多有感激,她自然也瞧见慕容钊近来消瘦,如皇帝一般皱起了眉。
“钊儿,你瘦了。”
慕容钊无比厌烦。
“你当保重身体,不要为俗世烦忧,免得惹了你父皇厌烦。”皇后惊惶,生怕自己的儿子堕入凡尘,丢了那份出尘,继而遭到皇帝厌弃。
她已经开始遐想若是慕容钊失宠,她后位岌岌可危的场景了。
如此想着,她那向来孱弱的身体就颤抖起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慕容钊愈发厌烦,起身告辞。
他不想看这些病病歪歪的人了,他们一心都在欲望的旋涡里抽不出身,都是死的,沉闷的让人喘不上气。
慕容钊自己又何尝不是同他们一般的人呢?
体弱自私狠毒,唯一不同的是,他清楚自己是这样的人,并且深刻厌恶着自己。
他坐在辇上,剧烈咳嗽起来,消瘦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呕出口血来。
“请谢杪来。”他喘不上气,想见见和晋阳不一样的鲜活。
“谢女君想必不会……”侍人皱眉为难。
“就说孤快死了!”慕容钊唇被血染的殷红,嘶吼出来。
侍人连滚带爬去见请谢杪来太子府。
太子又病了的消息简直让整个晋阳都吊起心来,不少文人雅士和闺阁女郎无不为他挂心落泪,甚至悼词都写到了第九十八稿。
皇帝和皇后生怕慕容钊死了,将半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派去为其诊治。
“国师,有和方法能保人尸身不腐?”皇帝虔诚请教。
国师细长的眉头一抖,“死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腐,倒是在活着的时候将水银从头顶灌入,顺着血液流向四肢,能保死后栩栩如生。”
皇帝没有犹豫,命人准备了水银,送到了太子府预备着。
所有人都在等太子死,然后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甚至哭出血泪。
没有什么,比把美好的事情摧毁给人看更加凄美的了,这是一种病态的美。
与其知道太子那样的人会老去,变得丑陋,还不如让他死在最美的年纪。
人都要死了,谢杪也顾不得谢将军的什么话了,连忙奔去了太子府。
侍人将她迎到太子的寝宫。
寝宫外的布设宛如世外桃源,假山流水,参天古木,还有仙鹤引颈长鸣,活脱脱神仙的住所,谢杪也顾不得看这些。
进到寝殿,见慕容钊一身白色纱衣倚在床头,目平静阖着,唇色与面色同白,美则美矣,却总担心他已经死了。
谢杪放轻了脚步,也放轻了呼吸,她颤抖着去试慕容钊的鼻息,发现还是在喘气的。
“呵。”慕容钊一笑,忽然睁开眼睛,璀璨的像是星子,“阿杪,吓到你了吗?”
谢杪铁骨铮铮的一个女儿,忽然就有些激动的想落泪。
“阿杪,你怎么不理我了?”慕容钊拉着她的手问。
谢杪努了努嘴,“殿下是殿下,臣是臣。父亲说的有道理……”
她不觉得慕容钊握着她的手并无不妥,毕竟在她心里,慕容钊是知己,也就没什么性别之分。
慕容钊将她的手握紧了,笑得愈发温柔,心里却已经想好谢将军该怎么死了。
他苦心孤诣这么久,原来还抵不过她父亲的一句话。
怜爱的将她散发理到耳后,轻轻唤了她一声,“阿杪……”
我马上就要送你一份礼物。
哦,不,是送给我自己一份礼物。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礼物呢。
谢杪觉得太子很奇怪,却还是不忘问,“太子身体如何?”她顿了顿,觉得这话太过含糊,于是大不敬道,“太子可会死?”
慕容钊摇头,“不会。”
他每次病都是轰轰烈烈,但身体如何,他自己知道,死不了,就这样苟活着。
有时候看着这些人为他担惊受怕,甚至已经做好他死后的准备,还觉得十分有意思。
坊市里甚至有卖《奠钊太子辞》的,他买了本,发现写的还不错。
谢杪松口气,“那殿下可要守约。”
慕容钊笑着点头,“一定。”
谢杪走后,慕容钊脸上的笑意骤然收敛,抬了抬手指,“将水银送回宫里,告诉陛下,孤用不上了。”
他新得这个小玩意,还挺有意思的,他一见她,连喘气都均匀了,心跳都有力了。
慕容钊摸了摸胸口,但是好像跳的有些快,该不会又添了心疾?
撑着下巴坐去了床边,仙鹤过来嗅他的手,忽略那心中像臭水沟一样的阴暗,当真是仙人降世一样的。
慕容钊想,若是将谢杪心中看得最重要的亲人一并打碎,那是不是对她而言是地狱?她痛苦起来一定很好看。
她进了地狱,会不会变成像他一样的人?
万一她当真变成那样这么办?晋阳唯一鲜活的人,就这样被他亲手打碎了,那他以后再见谢杪,得不到欢喜怎么办?
他皱着眉,略有些担忧的想,但复又将这一点忧愁打破。
拊掌笑道,“啊,那这样她身边不就只有我了吗?”
真好。
把一个明媚的人变得痛苦,是一种类似于所有人都期盼慕容钊死一样的罪恶美感,慕容钊又将这种病态美感,意图施与谢杪。
不过两个月之间,谢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瞬间从天堂坠落地狱。
金甲军将上将军府团团包围起来,皇帝身边的内侍宣旨,他拉着尖细的长腔,“上将军谢泽,通敌卖国,罪无可赦,抄九族。”
谢杪从地上暴怒而起,“不可能!我谢家忠君不二,不会做出此等事情,这其中定然有误会,我要见陛下!”
“陛下现如今已经前往五台山问询高人去了,护廷将军,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了。”内侍说话依旧客客气气的。
他心里门儿清,谢将军多半是冤枉的,可是近些年被抄家灭口的,有几个不是冤枉的?他能给这些人最后的体面就是说话仁慈些。
“我要见太子!”谢杪忽然想起慕容钊,挣开了钳制住她的人。
“护廷将军恐怕不知道,太子又病重了,此次不知道能不能挨过去,你恐怕是见不到殿下了。”内侍叹气后,背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