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
花枝子看着陈生,他现在对外界全无反应,看似已经沉沉睡着了,可她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他身体虚弱,本应该好好休息,可他时不时挣扎醒来,醒来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努力呼吸忍过胸口闷痛,而是伸手摸索一下自己的腿。
而当他真的睡着的时候,在好不容易偷得的睡眠中,他会默默流泪。
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咬着唇仿佛在做着什么噩梦,泪水就这样无声无息淌了一脸。
花枝子抱起他替他包扎背后那些狰狞的伤口的时候,他昏昏沉沉皱着眉也并不叫痛。
可是一旦花枝子不小心碰到了他并未受伤的腿——他会短促的□□,痛的满头大汗。
可是,花枝子早就用人偶试了又试,这药只会让他失去知觉,并不会给他带来疼痛。
她试着拥抱他,亲吻他,这些碰触和亲近之前是治愈他疼痛的良药,可是如今似乎全无用处了。
到了后半夜,花枝子实在不忍心看他太过挣扎,终于哺给他一颗止痛药,他终于安稳了些不再脱力挣扎。可是,却仍然不停流泪。
好多好多泪水从他紧闭的眼睫中滴落下来,将被褥都浸的湿透。
而花枝子终于从他的反应中明白了——腿坏了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是一件大事。
陈生一向老成稳重,她从没有见过他这么脆弱的样子。
好像所有坚硬的壳都被打碎,他露出那点雪白的蚌肉来。
他就像一只被人打碎壳的蚌。
她一次又一次替他换下被褥,可是他的眼泪却永远不会停,一次又一次将一切都打湿。
他哭的脸色惨白,身体脱水,好像要把这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干净。
花枝子将他好好裹在毛茸茸的毯子里,他裹着毯子整个人似乎变得小了,花枝子甚至疑心他是不是哭的缩水了。
他哭的太厉害,整个人有时候又喘不过气来,僵直身体却又醒不过来,看着看着又要闭过气去。
她只好又连着毛毯抱起他,让他呼吸顺畅一点,她还一点一点哄他:“不哭了,不哭了,会好的。”
当然,这种屁话连花枝子自己都不信,更遑论能安慰到陈生。
透明的眼泪依然从他睫羽间不停滚落下来,只坐在他身旁都能闻见一股眼泪的咸意。
她轻拍他的肩背柔柔哄劝他,哄到最后,她自己都想哭了。
她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她真的不知道这会让他这么痛。
她也不知道这会这么让他伤心。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她一定会另外找办法,一定找到一个让他不会识破真相,也不会如此受伤的办法。
可是,事已至此,开弓再无回头箭。
既然止不住他的眼泪,她索性也不管了。只一心一意看顾他不至于窒息,每到他哭到呛咳时便给他哺过去几口空气。
外面月光银晖慢慢散去,太阳终于升起。
最暗的夜晚总算是结束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到他的脸上的时候,陈生眼睫颤抖,总算是醒了过来。
一旦醒来,他就恢复了冷淡自持的表情,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似的,也不再哭了。
并且。他一旦醒过来,勉强从之前那种自怜自怨的情绪中抽身,之前那些沉寂于他心底的怀疑又逃了出来。
他皱着眉头,目光沉沉看着花枝子。
这一切,会不会太过巧合?
还有...之前...
他回忆着之前的一切,所有的事情都翻卷在一起,在他的脑中失了真,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诡异来。
对着陈生冷淡的目光。花枝子没有多说什么,只扶他起来,小心喂给他一点点的水。
水里面混了一点糖。应该会有一丝丝甜意。
陈生的脸庞惨白。好像就这么几天的功夫,他就显而易见瘦了一大圈,原本仍有些肉的脸颊已经凹陷了下来,整个人褪去了原本的生机,显出一股岌死的枯槁和非同寻常的艳丽来。
花枝子看得有些害怕,她终于明白自己昨天粗浅的安慰是多么荒谬。
回忆着之前的一切,她好像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痛了。
原本那样好的,那样温柔的,美丽的兰草,好像被她一夕之间给养坏了。
“阿生。”她慢慢抚摸他的头发,那原本润如流水的发梢如今已经干枯打结,他呆滞着的目光望了过来。
“我晓得了。你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你失去的是···”她顿了一下,继续说:“你视之为生命的东西。”
原来是那么珍贵的东西,她却亲手葬送了。
“我以为你失去腿了没关系,你还有我。所以我总想着补偿你,觉得不管怎么样都会好的。可是···我却不知道,原来你失去的还有更多。”
“还有自由、还有未来、还有梦想、甚至是尊严。”
那些生而为人最宝贵的东西,他在一瞬间就失去了。
但花枝子当时不知道。她当时不会想到,当时也绝不会明白。
“你是人,不是木偶。你会多痛,多伤心,多难过。”
花枝子安静的看着他,一字一句说:“我之前不知道,但我现在知道了。”
陈生听她说话,呆滞的眼睛终于闪过一丝灵光,他的脸上终于又有了一点能作为人类的表情。
他紧紧抿着唇,沉默良久,却反驳道:“你不知道。”
他眼睛闪过一丝挣扎。
但他又把这丝挣扎掩去。
只叹息着又说了一句:“你不会知道的。永远不会知道的。”
花枝子这回没有再反驳他,也没有说那些会弥补他、会照顾他、会好好爱他的话。
她也叹息一样的说:“是的,我不会知道。但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去知道。”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就是这么遥远。拥抱不会让心变得更近,亲吻也不足以让你看清楚对方的心。
人与人的交流似乎永远都是在向对方发送无用的信号。人们说一百句话也难得一句话去吐露自己的真心。而别人的痛苦自己再怎么愿意感同身受也难以感受一丝一毫。
生而为人,就是孤岛。
可是,生而为人,却总有想要好好珍惜,想要亲近,而又永远不想放弃的人。
她跪坐在他身旁,好像在乞求他。
那一瞬间,她想把一切向他和盘托出:“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陈生凝住目光,他表情了然,语句却依然淡淡的:“你怎么会做错?”
但是——她看着他那样的表情,突然又明白了,她做的事情不是值得原谅的事情。
一个谎说出来要用千百个谎来圆,一步路踏错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她绝不能说。
就算说,她又能说些什么呢,难不成告诉他:这个世界就是我做的一个梦幻泡影,你不过就是一个梦中人,你的所有回忆,爱与痛,恨与伤,梦想和希望,也不过是我梦一场?
这明明就是一件更残忍的事情!到底让她怎么去告诉他!
她眼中是陈生淋了水一样湿漉漉的目光,脑子里却想着月亮临死前说的话。
那时,月亮对她说:如果···你在你的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想要留在身边的人,真的有珍惜的、不想失去的人。那么,你一定要好好瞒着他,好好骗着他。千万不要让他知道这么多秘密,不要让他像我一样···是这样的结局。
月亮的结局,不能再有了。
花枝子顿时直起身子,她立刻咽下了自己本该脱口而出的话语:“不···是我错了,我不该···我不该随你出来的,如果不是我拖累你,你定然不会伤到如此地步。”
陈生却摇摆不定的盯着她,他原本温柔总是泛着笑意的眼睛现在却冷得像藏着冰:“你要对我说的只是这个吗?”
花枝子点点头。
陈生皱着眉头盯着她,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花枝子对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她小心翼翼从背后伸出手来,将手上的东西递到他眼前。
一块黏糊糊的糖果。
“其他的都浸了水,好多的都化了,我就只剩下这么一块。你尝尝吧,特别甜。”
她小心翼翼揭了糖纸,放到他的唇畔。
他并不张嘴。
花枝子误会了些什么,于是自己将这块糖含在嘴里,又凑过去亲他。
一个淡淡的吻。
没有任何欲望、强迫。
也不含任何眼泪、忧虑。
有的只是糖果固有的清甜。
她凑过来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也闪闪亮亮,太过明亮的眼睛其实也有不好,总是会让人疑心里面是否含着泪。
终于,那样无害的柔情的目光,也让任何想探究到底的铁石心肠变得柔软。
陈生终于妥协了些许,他软化了身躯,只淡淡的想:“大概···是我多心了罢。”
他看她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上都是泥,脸也被冻的红扑扑的,到底还是心软了,他想了昨夜的事情,叹了口气问她:“湖水那么凉,那么黑,你也敢下来?”
花枝子见他终于恢复正常了,一时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实在是又心痛又心酸,结果哇的一下哭出声来,她哭的像个小朋友。
一边哭,还一边手舞足蹈说话,似乎生怕他听不明白:“我,我,我好害怕...好害怕你死了...我怎么叫你都不醒,你手里还非要抓一具血糊糊的尸体,怎么都不扔...”
“那具尸体脑袋都掉了!!你也不扔!!!非要抓在手里!!!”
听着花枝子血泪的控诉,陈生不但不心疼,反倒居然觉得有些好笑。
于是他真的笑了一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既是这么脏的东西,那你还亲的下去?”
他说的是昨夜,花枝子背着他,还去亲他手的事情。
花枝子看着他笑,自己也不自觉笑了。
她牵了他的手,那只手,洁白修长,骨节匀称,是白玉一样的。
她又亲了下去:“是你的话我就不害怕了,你的话,怎么都不脏。”
陈生又淡淡的笑了一下。
他心思渐松,不再被疑虑折磨,一时竟有些困了。
身体着实虚弱,他还未反应过来,意识一沉,已经坠入沉沉梦中。
花枝子见陈生偏了脑袋已经睡了过去,她本来不需要睡觉,可她担忧了一夜,这会也有些困了。
于是小心的抱着他,将他沁凉的躯体拢在了怀里。
他也并不像夜晚那样推拒了。
但花枝子依然担心他脱力窒息,于是和他脸凑着脸,唇衔着唇,这样他一旦抽搐窒息,她就能第一时间发现,替他哺去空气。
天色渐明,在仍然带着些余烬的火堆旁,他们口唇相衔,头颈相依就这样依偎在一起。睡的像两个小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