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搬砖与辞职
第二天是周三，本来上午上完34节课就没事了，不想中午接到韩小颖通知，要求学部所有人员14：30在百家大讲堂前集合。
下午清华跟便跟白老师约着提前了10分钟来到大讲堂前，只见不只是她们学部的人，也有一些其他学院的老师也在，清华上去跟几个相熟的老师打了招呼，问他们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活动，大家都是摇头。
这百家大讲堂是学校花了重金打造的一个地标性建筑，本意是效仿央视百家讲坛，邀请各位大家到此进行讲座，也算是学校进行文化建设的重要举措。按照蒋校长的构想，这座建筑应当是中西合璧的，喻示本讲堂不会囿于门户之见，将会博采众长、会泽百家之意，但在设计草图的时候便几易其稿。原因是学校高价请来的设计师团队，包括学校艺术系的老师在内，十几个人呕心沥血设计出来的草案总是不合蒋校长的心意，反复修改之后，首席设计师就怒了，说我们蒋校长是乡镇企业家的审美，因此无法跟他沟通，袖子一摔就撂了挑子，剩下几个艺术系的老师面面相觑。外来的设计师可以拂袖而去，但本校的老师却还是要吃这碗饭的，于是几人殚精竭虑，反复揣摩了蒋校长的心意之后，就对之前的方案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改，结果上午提交上去下午就被驳了回来，上面批示：“毫无创意、不知所云，所谓专业就是这种水准？？？”一看连打了三个问号，艺术系的老书记就跑去蒋校长办公室里负荆请罪，被校长臭骂一通之后，蒋校长就亲自操刀，亲手设计出了现在的方案。在学校里，蒋校长是第一人，他很民主地征求了别人的意见，但还有哪个不识相的敢说不好呢，于是这设计方案便一致通过。建筑队伍第二天就过来白天黑夜地干活，机器轰隆轰隆地响了几个月，整栋楼就立起来了。忽然有一日蒋校长说第二天大讲堂就要开讲，他请了省里来的领导要参观的，于是建筑上的人那一夜便不休息，又从别处调来几台机器，咬牙硬是连大讲堂门前的柏油路都轧好了，那路黑黝黝的还是软的，连车都不能走，只能禁得住人，要是一个班的学生同时站上去走个正步恐怕都要踩烂。可见我们学校办事效率之高。
于是百家大讲堂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从正门看，这座楼是中式风格，飞檐走兽、龙凤雕梁，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上面挂着一把沉甸甸的虎头铁锁，开了门，迎面一道雕花影壁，两侧是抄手回廊，再往里走才是可容纳500学生同时听讲的大厅。刚刚说了，蒋校长是要中西合璧的，这东方的韵味已经有了，西方的风格体现在何处呢？原来绕到大讲堂的侧面，走远了回头一看，赫然便是两根白色大理石的罗马柱子，两侧分别站着两尊希腊女神雕像，但上方的雕花又像是洛可可风格的，所以果然是包罗古今、中西合璧。
又等几分钟，学部其他老师也到了，再不多时，林主任也来了，自己部门的人便站成一圈，听主任指示。
林主任环视一周，说道：“今天下午是这样啊，蒋校长指示，我们全体老师，包括行政在内，要进行一次深入灵魂的实践教学活动。我们蒋校长说了，教学改革的首要任务，是改革老师们思想深处一些错误的观念，所谓教学相长，老师并不总是老师，并不总是对的，如果能在学生身上学到东西，那么学生才是老师，老师也要虚心学习，更要懂得放下身段。但我们有些老师，思想上不肯重视改革，行动不肯听从指挥，我行我素、自由散漫，这是极其错误的。为了帮助老师们纠正这些错误，我们今天下午就搞了这场活动，要求我们大家认真对待，不能敷衍塞责。”
说到这时，林主任顿了一下，忽然很动情地说道：“各位同志，我年纪比你们大些，你们都很年轻，从小是在蜜罐里泡大的，不像我们，不知道经历多少辛苦才换来今天的幸福生活。但是我们呐，要居安思危，思甜忆苦，不能忘记过去，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嘛！我们有些同志，现在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本职工作就偷懒，做点事情就耍滑，加个班还要加班费，心中只有自我、没有集体，这种极端错误的思想已经严重創害了我们的年轻一代，教育改革要从我们老师自身改起啊，这点意思，希望大家能够明白。我们要认真体会学校的一番苦心，不能老是心存抱怨、满嘴牢骚，一身负能量，这样还怎么去教育学生啊？所以我们今天下午实践活动的内容就是，搬砖！”
在场的老师们都吃了一惊，顺着主任的眼光瞧过去，只见大讲堂那边刚刚竣工的电子大楼门口，堆着小山也似的一堆废弃砖石，几个女老师便惨叫起来。
只听得一个男老师的声音响起来：“搬砖怕什么，既然蒋校长已经指示了，我们就要坚决完成，咱别的没有，这把子力气还是有的，再说也不是天天搬，就别愣着了，开始吧！”说完就跑到那边弯下腰去开始搬砖，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地跟上了。
清华心里直骂娘，心想老板真是小气鬼，这点活儿就是两个民工一下午的事儿，不想付钱就算了，还非得扣个大帽子下来，什么实践教育？可真行啊。
这种事儿不是第一次，学校教学楼里一直不肯请保洁人员，后勤就把那些打扫的活儿分配给勤工俭学的学生，结果学生来是来了，但是哪里肯做那种脏活儿呢？于是教学楼卫生间里从来都是不忍促睹，跟富丽堂皇的大楼外观着实不符！
忽然看见白老师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眉头皱成一团，清华心里一动，挨着她小声问道：“你做了手术才没多长时间吧，行不行啊？”
白老师的脸煞白煞白的，压低声音跟清华说：“有半个月了，平时都还好，今天搬砖的话恐怕不行。又不好跟主任请假的，他刚刚才说我们偷懒，我这一请假他就有得说了。再说我做手术的事情别人也不知道。”
清华生气的说：“那怎么行？我去跟你请假，看他怎么说？”
于是跑去找林主任，说道：“林主任，白老师肚子很不舒服，跟您请个假。”
林主任的嘴角撇了一下，说道：“好吧好吧，让她在旁边休息吧，女同志的事儿就是多。”
白老师这才逃过搬砖这一劫。
不过人手多了就是快，不到一个小时原来小山一样的砖块就被转移到了那边的工地里，大家伙儿都是气喘吁吁的，清华的骨头像散了架一般。
好容易完成任务，清华和几个同事急着回宿舍喝水，忽然林主任追上来叫她：“陈老师，你先别急着走，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有事跟你商量。”
清华只好“哦”了一声，跟他去学部办公室。
到了主任办公室，主任自己倒了一杯水，又指指饮水机，说：“饮水机里有纸杯，陈老师你自己倒点水喝吧。”说着咕咚咕咚地灌下一杯水。
清华也渴极了，于是去拿了杯子，站在饮水机旁牛饮一通才坐到沙发上听主任指示。
主任也下杯子，坐着喘息了一回，才跟清华说话。
“陈老师，今天找你来是说法律教研室工作计划的事儿。上次你写的那个方案我看了，写得还是很不错的，看得出来用了心，我提出来几点意见供你参考。第一点呐，还是那个话，我们要善于归纳蒋校长的意思，他是很重视学生的感受的，在几个不同的场合都说过同样的话，说学生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要尊重学生的意见，想学生之所想，急学生之所急，要善于跟他们打成一片，了解他们的思想，掌握他们的行踪，知己知彼才能把学生教好嘛。学生都是天性好动的，思维也活跃，我们作为老师，要充分尊重学生的这一天性，善加引导利用，而不是进行打压。我们不能让学生把大好青春都浪费在课堂上了，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嘛，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啊。虽然学生还没有真正走入社会，我们现在就要给他们创造走入社会的条件，让他们提前接触社会，所谓应用型大学，学生一学出来那就要能用，不能学了4年出来还得人家公司企业里重新培训，这样大学不就白上了嘛！”
听到这里，清华忍不住插嘴到：“嗯，这些我知道，您的意思是加大实践课的教学力度？现在理论课和实践课差不多是1：1的比例，实践课的比例已经很高了！”
林主任看了她一眼，又说道：“你看你听我说嘛，蒋校长说的是所有的学科，具体到我们的学科里，我的意思是，法律这块儿，我们又不是法律专业的，又不培养法官律师，让学生知道点法律常识就行啦，上理论课干啥？蒋校长说了，就用案例教学。我们可以找学生搞角色扮演嘛，有的演原告，有的演被告，有的演律师，这多好，学生也喜欢，形式又新颖，这不一下就改革出成果来啦？这样蒋校长肯定喜欢，我再安排学校新闻社的人拍点照，写篇文章，这不就火了么？”
清华说：“您的意思是理论课全部砍掉？”
主任：“对，我就这个意思，蒋校长也是这个意思。”
清华当然不同意这么干，学生没有一点点法律基础，演模拟法庭是演不出来的，到时候实践课还得变成理论课。老师是一样的辛苦，但实践课的课酬只有理论课的一半，这也是为什么老师们坚决不同意教学改革的根本原因。清华算了一下，这样自己的课时费就被砍掉了一半，原本能拿4000多块的，现在只有2000多了。
于是清华决定不再虚与委蛇，直接了当地说：“主任，您说这个意思我明白，我这么说吧，您是我们部门的领导，对上呢，你要对蒋校长负责，对下呢，你也要对我们负责。学校要教学改革，我们就配合教学改革，怎么改我们也都听学校的，但是改来改去要是把我们老师的利益都伤害了，那就不能怪我们不配合。上边的理念再好，最终总要靠一线老师们去实施，老师们不配合，这改革总是个虚的。希望学校也能考虑老师们的利益，毕竟生活不容易，大家又不是不用吃饭的神仙，拖家带口的，也请领导理解。”
林主任哎哟哎哟地叫唤了几声，又说：“你看你看陈老师，你说到关键问题了，我也知道老师们不容易，但是改革的精神已经下来了，这改革是一定要进行的，你或者我，都无法改变。所以，我们能怎么办呢？只能按照蒋校长的意思实施啊！”
清华知道林主任没有说假，也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自己没有办法左右，心想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必要再留恋，就这样决定吧，先找到韩小颖，把辞职表填了再说。
于是清华便跟林主任说道：“行了主任，您的意思我很明白了，我回去再想想看怎么弄吧。”
林主任以为她已经接受了这个改法，喜道：“哎呀陈老师，你理解就好，那就快点把新的工作计划拿过来吧。”
清华心里想，让你再高兴一会，以后你就自己玩儿吧。
于是去找韩小颖，没想到白老师也在韩小颖的办公室里。
看到清华一脸阴霾地进来，韩小颖便说：“看你的样子，已经做了决定啦？”
清华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跟她俩个打招呼：“怎么你们两个没有回去？”
白老师说：“我来办公室拿点东西，听小颖说你准备辞职？”
清华嗯了一声，掏出那张辞职表，问小颖道：“你教我看这个要怎么填。”
小颖说：“你把能填的先填了吧，不会的我再告诉你。”
清华就边写字便跟她们俩说话。
白老师在旁边说：“哎你是怎么打算的？怎么就下定了决心啊？”
清华头也没抬，说道：“你们知道的啊，法律课要全部变成实践课，这样课时费就少了一半了，一个月就只有3000块钱都不到，要人怎么活？”
小颖摇着头说：“别说法律课，所有的课都是一样，思修啊、毛概啊，连马原都要上实践课，老师们都愁死了，不知道怎么上。”
白老师也发愁地说：“是啊，我们也一样。这下每月连吃饭钱都不够咯，以后真要吃土了。”
小颖嘴里冷笑着说：“谁说不是呢？别人还以为我们当老师的多风光，又轻松工资又高的，看看我们这里，不但工资没多少，隔段时间还要劳动改造改造！”
白老师笑道：“蒋校长怕我们成天坐着玩儿电脑，要我们出去活动活动。”
清华说：“那真是要感谢他啊，我发自肺腑地感谢他关心我啊！”
三个人笑成一团，清华觉得心里的块垒竟然消了不少。
看到辞职表上有一栏写着辞职理由，就问小颖道：“这个理由这里怎么写？难不成写实话？”
小颖笑道：“你有本事的话写实话也可以呀，网上不是说，有个老师的辞职信里写道，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要不你也这么写，说不定也能上热搜。”
清华说：“算了，我还是不要上头条了，就写个什么有其他的职业规划吧，也算是实话。”
白老师看着她写好了辞职表，突然收了脸色，问清华：“说真的，你准备以后干些什么？”
清华摇了摇头说：“我现在也不知道，可能从企业培训入手吧，毕竟都是讲师嘛，我们做老师的总有些优势。”
小颖说：“企业培训很火的，希望你能做成功，到时候一定要把我们带出去啊。”
白老师也接腔：“是啊是啊，你先出去闯一闯，给我们探探路，到时我们跟你混哈！我觉得我在这里已经废了。”
小颖也说：“说实话，我真是佩服你的勇气，我，我不敢辞职。”
清华拍了拍她们两个的肩膀，说道：“出去到底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或者比现在还差呢，总要出去了才知道。你们也不用灰心，还是好好做事吧。不过小颖你以后要学聪明点，我们这里也不是没有混得好的，也要看各人的心态，你看有的老师还不是过得多舒服，管他上面搞出什么幺蛾子，他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都成佛了！”
那两个知道清华在说王老师，都笑了，小颖说：“我学不来的。”
三个人又说了很多体己话，便散了。
第二天清华便去交了辞职报告，开始办理辞职手续。
林主任听清华说要辞职，大吃了一惊，顿时觉得失去了臂膀，开始还以为清华不过是因为最近这些事情，有些闹情绪的，便好言相劝、反复挽留，清华坚决拒绝了，林主任看她态度坚决，知道不能挽回，只好叹口气，给她签了同意辞职的意见，又长吁短叹半天，这才把辞职表交给她。
过了几天，眼看辞职手续办得差不多了，清华决定请这位黄大哥吃个饭，顺便向他请教工作的事儿。